学家在美国杂志发表的那几篇文章……”
何其沧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望着窗外,梳理思绪。
梁经纶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
“再问你一件事,要如实回答我。”何其沧又慢慢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只点了下头。
何其沧:“今天放木兰去解放区是不是蒋经国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能对以苍凉的目光。
何其沧:“因为你,还是因为方孟敖?”
梁经纶:“应该是因为我……木兰一直误以为我是共产党。”
何其沧长叹了一声:“不敢爱孝钰,又不敢爱木兰,你是把一生都交给蒋经国了?”
“我没有把自己交给谁。”梁经纶这是今晚第一次否定了先生的说法,“先生知道,我们这些人出国留学,又回到祖国,不是为了某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某一个政党……”
这一番告白,显然触动了何其沧的同感。
“是啊……”他慢慢躺了回去,望着上空,“一笔庚子赔款,美国政府把中国好几代人都绑到他们的车上了……从清廷到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都只能越来越依赖他们,我们这些美国留学回来的人也就成了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精英,其实是做了依附美国的工具……国府为什么给我安个经济顾问的头衔?蒋经国又为什么如此苦心孤诣把你安排在我身边?他们看重的不是我,更不是你,是我和司徒雷登的关系还有他的美国背景。没有美国的援助,这个政府只怕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了。币制改革喊了这么久,中央银行为什么连一张新的金圆券都不敢印?他们是在指着美国1945年为国民政府代印的那二十亿金圆券。这一向他们不断要你逼着我写币制改革的论证给司徒雷登,就是想通过我们争取美国人的支持,让美国人兑现二战时援助中国战争补偿的承诺,同意用那二十亿金圆券作为币制改革的新货币。可现在又打内仗,又是贪腐,美国人就是同意发行那二十亿金圆券,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美元来坚挺这二十亿金圆券,更何况二十亿金圆券远远满足不了国统区的货币流通。结果就是动用军事管制经济的手段,禁止使用黄金、使用白银、使用外币,逼着中国人自己拿出家里的黄金白银来认购这个新发行的金圆券!一旦市场物资匮乏,金圆券就会失控,金圆券一旦失控,百姓从家里拿出的黄金白银就变成了废纸……真出现这样的后果,我们这些人到底是在为民请命还是为虎作伥!不敢想了……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又翻出《春秋》看吗?”
梁经纶:“‘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真要做千古罪人,那也是我!去吧,天亮前帮我将那篇论文打完。”
“先生……”
“去!”
“是。”梁经纶站起时眼中已有泪星,走到那架英文打字机前端然坐下。
何其沧眼望着上方,略带吴侬口音的英语在深夜的小屋回响。
梁经纶的手指。
一起一伏的键盘。
打印机吐出的纸头上赫然出现了两行整齐的英文黑体标题!
《论当前中国必须实行币制改革及签署中美历史补偿协议之关系》
标题刚打完,突然一道光从楼下掠来,扫过窗前梁经纶的脸!
梁经纶的手停在了键盘上,倏地望向窗外。
何其沧也看见了那道扫过的光:“是孟敖的车来了?”
梁经纶:“好像是……”
院门外接着传来了吉普车嘎的刹车声。
梁经纶:“我们还接着打吗……”
“他是来找孝钰的……”何其沧的思绪显然被打乱了,“接着打。你先打,打完一段我再看。”说完,闭上了眼。
“是。”梁经纶的手指在键盘上沉重地敲击起来。
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孝钰早已静静地开了客厅门,等着方孟敖:“见过姑爹了?”
方孟敖没有回答,依然站在门外,听二楼打字机声如在耳边,十分清晰,低声反问:“爸爸好了?”
何孝钰:“输了液,叫我熬粥。现在他们可能是在打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的报告……你还没告诉我,见过姑爹了吗?”
方孟敖:“能不能跟我出去,出去说。”
何孝钰更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
方孟敖:“上去,告诉你爸,十二点回来。”
何孝钰:“这怎么说?”
“是孟敖吗?”何其沧突然出现在二楼栏杆前。
何孝钰一惊,转身望向二楼。
因二楼房间的打字机声一直未曾间断,方孟敖居然也没察觉何其沧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有些尴尬:“何伯伯……”
何其沧:“还在惦记木兰的事吧?”
何孝钰:“是的,爸爸……”
何其沧:“粥不要管了,关了火,你们出去走走。”说着,转身慢慢向房间走去。
何孝钰去关火了。
方孟敖依然站在门外。
望着二楼何其沧的背影,方孟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父辈们真的老了,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也已经不能承担未来的中国了……
青年航空服务队营房门外。
今晚是陈长武站岗,见队长的车停了,又见队长下了车关了门,绕过了车头,刚想迎上去,脚一下子又钉住了,睁大了眼。
队长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何孝钰坐在里面!
“到这里来干什么?”何孝钰看着营房门口的陈长武,看着洞开的营房门。
陈长武慌忙将头转了过去。
何孝钰再看车门旁的方孟敖时,又发现了他下午在木兰房间的眼神,心立刻揪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一路上都不说?”
方孟敖:“进去吧,进去再说。”
何孝钰只好下了车。
脚步声近了,陈长武不能再装没看见了,转过了头,敬了个礼:“队长,何小姐。”
何孝钰礼貌地点了下头。
方孟敖:“弟兄们都睡了?”
陈长武:“都睡了。”
方孟敖:“叫大家都起来,穿好衣服。”
“是。”陈长武转身走进了营房门。
营房内,方孟敖领着何孝钰进来了。
陈长武:“敬礼!”
好在是夏装,穿起来快。十九个人,十九个空军服,都已站在自己的床头,同时敬礼:“何小姐好!”
何孝钰窘在那里。
“手都放下吧。”方孟敖看着自己这些队员,眼中立刻有了温情,“告诉大家,下午抓的学生都放了。”
“是!”回答充满了欣慰。
方孟敖:“可能还有行动。大家到外面待命吧。”
“是!”两行队列夹着方孟敖和何孝钰走出了营房。
两人走进方孟敖房间。
窗外有灯,天上有月,两人静坐在柔光如水的房间。
原来驻兵一个营的营房,现在只驻着青年航空服务队和青年军一个警卫排,郊野空旷,远近草地中蛩鸣四起,声声递应。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方孟敖望着窗外念了这两句诗,停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木兰的事,姑爹问了城工部,城工部回电了。”
何孝钰睁大了眼:“怎么说的?”
方孟敖:“《木兰辞》里的两句诗。”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这显然是要自己想了。
何孝钰想了想,眼一亮,激动地问道:“是不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方孟敖:“是。”
“木兰到解放区了!”何孝钰倏地站了起来。
方孟敖没有丝毫激动,望着窗外的神情依然忧郁。
何孝钰的眼神又慢慢变了:“还有别的消息?”
“没有。城工部回的就是这两句话。”方孟敖,“你不觉得这两句话回得太隐晦吗?”
何孝钰想了想:“也许是地下电台的规定,不能说得太明白。”
方孟敖摇了摇头:“我感觉是姑爹还有城工部在瞒我,不能说假话,又不敢说真话。”
何孝钰:“姑爹和城工部为什么要瞒你?又是你的直觉……”
“这跟直觉没有关系。”方孟敖也站起来,走近了何孝钰,握住了她的手,“城工部回电里还提到了一首诗……”
何孝钰也握紧了他的手:“什么诗?”
方孟敖:“南北朝的另外一首诗……”
何孝钰:“《孔雀东南飞》?”
方孟敖:“是。”
何孝钰:“引了什么诗句?”
方孟敖:“没有引诗句,就是《孔雀东南飞》。”
何孝钰感觉到方孟敖要告诉自己重要的信息了,竭力镇定:“什么意思?”
方孟敖:“答应我,告诉你后,多大的意外也要能够承受。”
何孝钰:“我能承受。”
方孟敖紧紧地盯住何孝钰的眼睛,又过了片刻:“城工部提到的《孔雀东南飞》是蒋经国制定的一个秘密行动方案。”
何孝钰睁大了眼。
方孟敖:“执行这个方案的两个人都与你有关。”
何孝钰屏住了呼吸。
方孟敖:“这两个人,一个是我,代号焦仲卿。”
何孝钰惊了:“姑爹知道吗?还有组织知道吗?”
“知道。”方孟敖,“还有另外一个人,代号刘兰芝,组织也知道,但一直装着不知道……你刚才答应我的,说出这个人你要能够承受。”
何孝钰立刻有了预感,只觉浑身发冷,靠近了方孟敖。
方孟敖抱紧了她:“这个人就是梁经纶。”
何其沧的房间里,窗开着,门也开着,有夜风穿过,梁经纶的额上依然不断涌出密密的汗珠。
手指敲击着键盘如波浪般起伏。
躺椅上的何其沧身上盖着那条薄毯在键盘声中已然睡着了。
打字机吐出的纸上,一行新的英文出现了。
中文意为:
严重的通货膨胀在推动共产主义思潮汹涌澎湃!
严重的贪污腐败在促使通货膨胀愈演愈烈!
呼吁美国政府履行战时援华法案,推动民国政府币制改革……
梁经纶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密,手指越敲越快。
何孝钰的泪水已经在方孟敖胸前湿成一片!
“木兰的事是不是因为梁经纶?!”停了哭,何孝钰揪紧方孟敖的衣服望着他,“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组织为什么还要装着不知道?!”
方孟敖:“你问的组织是谁?崔叔已经死了,后来我认识的只有你和姑爹。”
何孝钰有些清醒了,慢慢松开了揪方孟敖的手,贴在他的背后:“姑爹还跟你说了什么?”
方孟敖:“什么也没说,只说木兰去了解放区。我感觉是因为币制改革,中央跟国民党南京开始了上层较量……这场较量已经不是姑爹能够把握,也不是城工部能够把握的了。今天木兰的事肯定与梁经纶有关,也与我有关。我明明知道,牵涉到币制改革,牵涉到‘孔雀东南飞’,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还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痛苦,无助,自责——何孝钰这时才真正强烈感受到这个男人了!
头贴在他胸前,一个多月来的情景纷乱地切换出来:
大街上飞驰的吉普一百八十度猛地停在自己和木兰面前!
方家客厅他一把将木兰横抱在胸前!
永定河里他把自己托出水面,满眼金色的蓝天!
今天上午发粮现场他在粮袋上面对无数的人群和震耳的枪声……
太多太多场景,无法再想了,何孝钰一把抱紧了他:“希望我做什么,告诉我……”
方孟敖也抱紧了她:“你会听我的吗……”
何孝钰贴在他胸前:“我会……”
方孟敖:“找个理由离开北平,离开我和梁经纶。姑爹那里我去说。”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头,直望着方孟敖的眼:“叫我去哪里?”
方孟敖:“解放区,或者是香港,什么地方都行。让姑爹请组织安排。”
何孝钰望着他:“组织不会安排,我也不会离开。”
方孟敖握住了她的双臂:“接下来最危险的就是你,还不明白吗?”
何孝钰:“最危险的是你,还有姑爹。你们留下,叫我离开?”
方孟敖:“我是男人,我们都是男人,明白吗?”
何孝钰:“共产党还分男人女人吗?”
方孟敖松开了她:“在我这里永远要分!接下来我要跟梁经纶在一起,你还能吗?从今天起他们瞒我,我也瞒他们,天上地下决一死战,能叫你去吗?”
何孝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相信,我们现在就一起去见梁经纶,你看我敢不敢面对!”
方孟敖只觉一股血潮涌了上来,猛地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被他撂在这里,想了想,依然站着,没有跟他出去。
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了夜空!
方孟敖拿着一把军号,站在营房门内朝天吹着,是集结号!
军号吹响了营房外的跑步声!
军号将何孝钰也吹了出来,怔怔地站在营房这头望着营房那头还在吹号的方孟敖!
跑步声停了,方孟敖的军号也停了,人却依然站在营房门口。
何孝钰快步走了过去,从营房大门看到,二十个飞行员都整齐地排在营房的大坪上,齐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何孝钰在方孟敖背后轻声急问:“你要干什么?”
方孟敖:“去西山监狱,去警察局,去华北‘剿总’,叫他们交出木兰。交不出来我就见一个抓一个!你离不离开?”
何孝钰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方孟敖大步走出了营房。
二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军营大门边,青年军警卫排也被军号吹到了那里,两边排着。
方孟敖站在队列前,望着那二十双眼睛,这道命令真的能下吗?
突然那二十双眼睛望向了方孟敖的背后。
何孝钰走出了营房,走过队列,向大门走去。
方孟敖怔住了,这一次是他被苍凉地撂在那里。
何孝钰已经走出了军营大门,突然听见身后军号又响了。
她虽然听不懂这是就寝号,但也能听出号声失去了刚才的嘹亮,只有低沉的苍凉。
队伍散了,没有一个人吭声,默默向营房走去。
陈长武走在最后,见队长还一个人站着,停下了:“队长……”
方孟敖望着陈长武歉疚地笑了一下,把军号递了过去:“没有事了,大家都睡吧。”说完向自己那辆吉普走去。
何其沧房间窗口打字机前的梁经纶目光倏地望向了窗外,手指依然不敢停下,敲击着键盘。
他看见了方孟敖的吉普,没有开车灯,而且速度缓慢,声音极轻!
梁经纶依然敲击着键盘,望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其沧竟然还在熟睡。
梁经纶闭上了眼,依然在敲击键盘。
何宅院门外,吉普慢慢停了。
何孝钰自己开门下了车。
方孟敖坐在车里一动没动,也不看何孝钰,也不看那幢楼,慢慢倒车。
车门倏地被何孝钰从外面拉开了!
方孟敖只好又停了车。
何孝钰压低了声音:“你带我出去的,不送我进去?”
方孟敖:“还进去干什么?”
何孝钰望向了二楼父亲的房间。
方孟敖也望向了那个窗口。
灯光微弱,因键盘的敲击仿佛亮了许多!
何孝钰回头又望向了车里的方孟敖:“进去帮我说几句话,让我爸同意我跟梁经纶订婚。”
方孟敖惊望她时,何孝钰已经走进院门了。
方孟敖跳下了车,车门被孤单地开在那里。
二楼这间房门也孤单地开着。
梁经纶没有停止敲击,将脸慢慢望向门外。
何孝钰已经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
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在敲打着两个人的目光。
梁经纶的眼慢慢移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孝钰也望向了躺椅上的父亲。
何其沧仿佛依然熟睡。
何孝钰又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用目光询问着何孝钰的目光。
何孝钰的目光很肯定,叫他出来。
梁经纶的目光回到了键盘上,放慢了敲击的节奏,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