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秘书来,你是不方便向我报告还是没有时间报告?”
曾可达:“事先没有通知,陈秘书是突然来的,向我和徐铁英传达总统的训示。梁经纶同志这个时候也突然闯来了,是因为方孟敖被逮捕的事,门卫挡不住,陈秘书不便见他,就在里面房间。梁经纶同志当时十分激动,我无法制止,徐铁英当场记录了他的谈话,我也只好记录。”
又是片刻沉默。
“徐铁英的记录被陈秘书拿走了?”
曾可达:“是。”
“陈秘书什么看法?”
曾可达:“没有直接谈看法,只问我你对梁经纶同志平时怎么评价……”
曾可达有意停住,没想到电话那边并不接言,这种沉默便有些可怕了。
曾可达扛不住了,接着说道:“我回答他,建丰同志对梁经纶同志的评价是‘人才难得’。”
那边依然没有接言。
曾可达只得又接着说道:“陈秘书回了一句,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又是短暂的沉默。
“上海这边会议还在进行,用最短的时间说你对梁经纶同志这番言论的看法,还有对方孟敖怎么处理,说具体建议。”
何宅一楼客厅内,梁经纶完全是晚辈的姿态,看着方步亭:“方行长,今天跟您谈话我想改个称呼,希望您同意。”
方步亭:“什么称呼?”
梁经纶:“方叔。”
方步亭:“怎么称呼都行。”
梁经纶:“方叔,刚才我先生教我的那番话,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今天我跟您谈的话,您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说;同样,您跟我说的话,我也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方步亭:“你能够这样领悟,我们便能够谈下去。”
梁经纶:“下面我会把该说的话都跟您说,不该说的话我还是一个字也不会说,不是为了隐瞒,而是说了也于事无补,请您理解。”
方步亭:“你说。”
梁经纶:“国库没有钱,老百姓没有钱,钱都在少数人手里,他们不会牺牲自己的利益支持币制改革,最多两个月币制改革就会宣布失败。这一点您清楚,我清楚,我先生也清楚。您卷进来了,因为您是北平分行的行长。我卷进来了,因为我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人。我先生也卷进来了,因为他能够向司徒雷登争取美援。最不应该卷进来的是方孟敖,他不懂经济,也不懂政治,不应该再被利用。”
方步亭重新看他了:“被谁利用?”
梁经纶:“国民党,还有共产党。”
方步亭:“能不能说具体一点儿。”
梁经纶:“我不说您也应该知道。”
方步亭:“我未必知道,请说。”
梁经纶:“利用他的国民党很清楚,是预备干部局,是蒋经国先生。共产党以前是崔副主任,现在是谢襄理。”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慢慢四处打量。
梁经纶也跟着站起来,望向他。
方步亭却问:“水在哪里?”
梁经纶:“我来倒。”
“我谈几点看法。”
建丰同志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平淡,曾可达控制住心中的失落,答道:“是,请建丰同志指示。”
“不是指示,只是看法。”
曾可达只好答道:“是……”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情,都要以总统的意见为最后意见。也许我在上海搞币制改革,总统不愿让我分心;也许你在北平的工作让总统很放心,陈秘书亲自见你都代表了总统对你的信任……”
“建丰同志!”曾可达这是第一次打断建丰同志的电话。
“不要打断我的看法。”建丰同志也是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声调打断了曾可达。
曾可达:“是……”
“你刚才的建议,无论是否已经跟陈秘书说了,我都同意。方孟敖触犯《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应移请空军司令部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梁经纶发布分裂党国的言论应立案调查他的真实背景。如果方步亭因此不配合币制改革,即请央行撤掉他北平分行经理的职务。如果何其沧因此影响美国援助,我们就不要美国的援助。”
“不要再提‘孔雀东南飞’行动!”这次那边的声音十分决断,“以国防部调查组的名义,把你刚才的建议写成书面报告,今晚九点前电发总统府第四组交陈秘书,转呈总统裁决!”
电话在那边啪地挂了。
曾可达整张脸都黑了,话筒里不断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室外的蝉声同时刺耳地响了起来。
放下话筒,曾可达走到门边,倏地开了房门:“王副官!”
“到!”王副官仓皇地开门出来了。
望着王副官失态的神色,曾可达察觉自己失态了:“拿纸笔来,起草一份紧急报告。”
曾可达转身回到座位上,竭力平复情绪。
王副官拿着纸笔进了房门,屏息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望着窗外凝神想着,突然说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这是报告的内容吗?
王副官好生错愕,记也不是,不记也不是。
曾可达望向了他:“这句话出自哪个典故?”
王副官这才明白,这是感慨,不能流露表情,想了想,答道:“好像出自《后汉书》……”
曾可达:“谁说的?”
王副官:“随后我去查。”
曾可达:“不要查了。写报告吧。”
“我只问你一件事。”方步亭坐在何宅一楼客厅内,深深地望着梁经纶,“你如实告诉了我,以你先生和我的力量,我们可以安排你去美国。”
梁经纶也深深地望着方步亭:“您问。”
方步亭:“木兰是不是死了?”
梁经纶:“是。”
方步亭还是颤了一下,喉头一哽,默在那里,眼泪盈了出来。
梁经纶没有回避,静静地坐着,眼中也有了泪星。
第88章真实身份
“12号那天晚上……”方步亭吞下泪水,“木兰的爹还有你都在演戏给我们看?”
梁经纶:“是……”
方步亭掏出手绢揩了眼泪:“告诉我,杀木兰的是蒋经国还是陈果夫陈立夫!”
梁经纶:“他们都不会下这样的命令,杀害木兰的是徐铁英。”
“徐铁英算什么东西?”方步亭露出了刚烈之气,“告诉我他背后的人!”
梁经纶:“没有具体的人,要说背后就是党通局还有中央党部。”
“我召开一个中外记者会,你愿不愿意出来做证?”方步亭眼中熠熠闪光。
“我愿意。”梁经纶,“可是谢襄理不会同意您这样做……”
“他自己的女儿!”方步亭吼完这句立刻止住了,望了望二楼,神情黯然了,“二十年了,他竟然瞒了我二十年……自己的女儿被害了还要瞒我……你们这些国民党,还有共产党,到底在想什么?”
梁经纶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没有回答。
怒气过后,方步亭显出了暮气,再望梁经纶时,眼神有些空了:“国民党,那个徐铁英,为什么没有抓木兰的爹?”
梁经纶:“没有证据,相反,他们有贪腐的证据在谢襄理手中。”
方步亭又默想了好一阵:“你告诉我,方孟敖知不知道他姑爹的身份?”
梁经纶:“应该知道。”
方步亭:“他姑爹会不会就是方孟敖在共产党的上级?”
梁经纶:“党通局和预备干部局也想确定这一点。”
方步亭望向了窗外:“那我就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梁经纶:“问谁?谢襄理还是孟敖?”
“是呀,问谁也不会告诉我呀。”一声长叹,方步亭又望向了梁经纶,“今天,你对我说了实话,现在,我也把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和你先生商量了,请他找司徒雷登大使,再请司徒雷登大使直接找蒋介石,开除孟敖的军籍,然后送他出国。你说,蒋经国会不会设法阻拦?”
梁经纶默想了少顷:“就算蒋经国不阻拦,另外一个人不同意,孟敖也不会出国。”
方步亭:“他姑爹?”
梁经纶摇了摇头:“周恩来!”
方步亭一震,眼睛睁得好大。
梁经纶:“谢襄理是共产党,就是由周恩来直接领导的共产党。孟敖是共产党,就是周恩来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蒋经国先生用方孟敖,表面上是在争取你还有我先生支持币制改革,骨子里是在跟周恩来较劲。这两个人有一个不同意,孟敖就走不了,也不会走。方叔,就看您怎么跟谢襄理谈了。”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我知道了。希望我们今天谈的话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如果你想走,你先生和我也可以安排你出国。”
“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梁经纶也站了起来,“我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孝钰和孟敖能一起出国。请方行长相信我。”
方步亭望着梁经纶的眼,没有再回话,向茶几上的电话走去。
恰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汽车的低音鸣笛。
方步亭停住了,向窗外望去。
他的那辆奥斯汀来了,程小云下了汽车,何孝钰下了汽车。
接着,客厅门从外面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程小云,何孝钰跟在后面。
看到方步亭和梁经纶站在那里,程小云怔了一下,何孝钰也有些意外。
对视也就一瞬间,方步亭:“正想打电话,还以为你们回家了呢……”
“回家?你有家吗?”程小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你的家十年前就没有了,现在木兰没有下落,你跑到西山监狱去坐牢,大儿子反被关了……银行那栋楼是你的家吗?”
方步亭没有回话。
梁经纶望向了地面。
何孝钰过来了:“程姨……”
程小云:“你爸呢?请你爸下来。”
“问得好!”何其沧已经站在二楼了,“接着问,叫他回答。”
看见何其沧,程小云的眼泪下来了:“何副校长……”
“不要哭。”何其沧还真是怜疼程小云,“哭什么嘛……对这么不惜福的人,回家去,骂也可以,打也可以。”
程小云忍住了泪:“您知道,来北平后我就一直住在外面,上个月才搬到那个楼里,我不想再回去。在您这里住几天,跟孝钰一起住。”
“我看好!”何其沧立刻答应了,“让他一个人回去,尝尝孤家寡人的味道。”
说完,何其沧转身回房间去了。
“孝钰,我们上去。”程小云再不看方步亭,向楼梯走去。
何孝钰望向方步亭:“方叔叔……”
方步亭:“让你费心了。”径直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这才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我去送送。”
回到方邸大院,进了院门,方步亭站在廊檐下,望向空荡荡的院落,望向那栋二层洋楼。
回家的路上天便阴了,这时已是彤云密布,而且很低,阴历七月半这场大雨要下了。
“行长。”小李站在院门口低声叫道。
“什么事?”方步亭没有回头。
小李显然在那里犹豫。
方步亭:“说吧。”
小李:“夫人不在家,我是不是把蔡妈、李妈叫来,总得有人给行长做饭,收拾屋子。”
“明天叫吧。”方步亭回头了,此刻看着这个小李多了好些亲切,“你去银行,完事没完事,都接谢襄理回来。”
“是。”小李答道,去拉院门。
方步亭突然又问道:“知道小少爷在哪里吗?”
小李:“听夫人说,好像回了警察局,找徐局长去了。”
方步亭:“知道了,你去吧。”
“嗯。”小李从外面把院门关了。
院门一关,风便起了,方步亭伸手探了一下,是西风,接着看见好些竹叶纷纷飘落,在院子的地面上卷。
靠院墙那把大竹扫帚也吹倒了,在地上翻了个滚,还在被风吹着移动。
天越来越暗,方步亭眼前一花,看见谢培东拿着扫帚在慢慢扫着院子。
那么大的风,吹到谢培东的身边都绕了过去,只有竹叶在他的扫帚下纷纷飘去!
紧闭着眼,再睁开时,哪里有什么谢培东,那把扫帚还在地面!
方步亭走了过去,拿起那把扫帚,顺着风扫了起来。
风卷着竹叶,顺着扫帚的方向,向东边飘去,方步亭在扫着风。
风越来越大,竹林有了呼啸声,接着尖厉起来。
手中的扫帚渐渐握不住了,方步亭停了下来,这才听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在风中响着。
他松开了扫帚,向风中的电话铃声走去。
“徐铁英被撤职了,已经调回南京。”窗外风雨已经很大了,一楼客厅话筒里方孟韦的声音还是如雷贯耳。
“等一下。”方步亭一震,轻轻放下话筒,站了起来,走到墙边把另外几个开关都开了。
整个客厅,包括二楼灯都亮了。
方步亭踅了回去,又拿起了话筒:“谁是新的局长?”
“是曾可达。通知了,叫我和所有人都在局里等他。”
方步亭:“听着。他来了以后,提到你大哥,提到你姑爹,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再打电话。”
按了机键,方步亭飞快地拨了另一个号码:“薛主任吗?谢襄理离开没有……是,是我叫他回来的,今晚我们要在这边和央行对接。银行那边由你负责,通知所有的人加班,按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方案,21号前所有的账户都要冻结。”
搁了话筒,方步亭突然感到又渴又饿,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狠喝了几口,这才发现放茶壶处有一张纸条。
那是程小云留的字条:
肉在蜂窝炉上,饭在下面。
方步亭放下了茶壶,拿起了字条,向厨房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心里陡然一酸。
他闻到了久违的红烧肉蒸梅菜的香味!
方邸一楼厨房。
锅盖揭开了,肉碗还在锅里,方步亭拿着筷子,站在灶前已经吃了一块肉,筷子又伸进了锅里。
“我也没吃饭呢。”
方步亭猛一回头,谢培东站在厨房门口!
方步亭看着他,把谢培东看得都要倒过来了!
谢培东却望着灶上的锅。
方步亭把筷子一扔,走出了厨房。
饥饿是最难受的。
最难受的却不是饥饿。
方步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谢培东端着那只锅,手上还夹着两只碗、两双筷子,放在餐桌上。
赤手将肉碗端出来了,将锅底的蒸饭也端出来了,冒着热气,他也不怕烫。
谢培东盛了一碗饭摆在餐桌对面,又盛了一碗饭摆在自己面前:“吃饭吧。”
方步亭却拿起茶壶喝了两口,没有起身,也不接言。
谢培东不再叫他,吃完一大口饭,夹了一小筷梅干菜,接着端起肉碗倒了一点油汤在饭里,拌了几下,大口吃了起来。
看着谢培东站在那里吃饭的孤单身影,方步亭陡然想起,老婆死了,女儿也死了,这个妹夫,这个共产党,到底是什么人!
三两口便吃完了,谢培东拿着自己的碗筷,又拿起空锅走进了厨房。
方步亭听到了厨房里洗碗的声音、刷锅的声音。
谢培东又出来了,走到客厅门前,捧起了门柜上那摞厚厚的账册:“为了救我,你去了西山监狱,孟敖驾机上天,小李都告诉我了。先吃饭吧,吃完饭慢慢谈。”说着,向楼梯口走去。
方步亭盯着他,突然问道:“你就不怕徐铁英再来抓你?”
谢培东在楼梯口站住了:“徐铁英已经撤职了。要抓我,也不是他。吃饭吧。”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望着谢培东上楼的身影:“谁告诉你的?”
“你们不都怀疑我是共产党吗?当今天下,哪有共产党不知道的事。”谢培东上了二楼。
进了二楼办公室,方步亭不再看谢培东,任他在办公桌前归置那摞账册。
方步亭走到阳台玻璃窗前坐下了,望着窗外。
风声停了,雨幕连天。
谢培东过来了,在他对面坐下。
“8月12号那天,你去找木兰,也是大雨。”方步亭听着雨声。
“是。”
“1928年11月1号,中央银行在上海成立。”说到这里,方步亭转过头盯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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