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望了一眼自己的车队,向仓库大门走去。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那块招牌已经不见踪影。
曾可达和方孟敖一前一后,走进了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办公室。
这就是当初马汉山在民调会的办公室,现在成了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曾可达的临时办公室。
俩人进来后,仓库大门外已远远传来口号声。
学生带头呼喊:“平民要吃饭!”
众人齐声呼喊:“平民要吃饭……”
曾可达轻轻关上了门。
“我们要买粮!”
“我们要买粮……”
曾可达又去关上了窗。
“反对豪门囤积!”
“反对豪门囤积……”
关了窗,曾可达在窗前站了少顷。
方孟敖的目光就在他背后:“想让外面开枪吗?”
曾可达:“在这里,我不下令,没人敢开枪。”
方孟敖直逼的目光收了回去,扯开椅子撑着椅背却没坐下:“发了金圆券,为什么买不到粮?”
曾可达:“哄抢了几天,北平的粮店已经没有粮了。”
方孟敖:“没有粮了还是有粮不卖?”
曾可达:“有些是真没粮了,有些是把粮食囤积了。”
方孟敖:“为什么不管?”
曾可达摇了摇头:“有囤积也在天津,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
方孟敖:“张厉生就在天津,他也不管?”
曾可达:“你们今天飞行三次运来的67吨粮食全是张督导员昨天在天津查抄的。”
方孟敖紧盯着曾可达:“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的飞行大队就是天天给北平运粮,北平的一百多万市民还是买不到粮食?”
曾可达:“是。”
方孟敖望了一眼窗外储粮的高塔,又转望向曾可达:“你的意思是把这里储存的几万吨粮食卖给市民?”
曾可达苦笑了一下:“你知道,这里的粮食运出去一斤都必须有华北‘剿总’的军令。”
方孟敖:“老百姓和学生在门外围了我的运粮车队,你把我叫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曾可达眼中闪出了光:“把你车队运来的粮食卖给门外的市民!”
这倒大大出乎方孟敖的意料,他上下打量着曾可达。
曾可达:“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第一,这十车粮食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卖给市民,与你无关,我负责任。第二,卖了这十车粮食也丝毫解决不了北平一百七十万市民接下来无粮可买的困局。我为什么这样做,过后告诉你。我们出去吧。”
“我现在就想知道。”方孟敖挡住了出门的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光望着曾可达,“告诉我,配合你。”
曾可达大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口号声立刻大了!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副官!”
王副官快步跑了过来,站在窗外。
曾可达:“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通告门外的市民,遵守秩序,排队买粮!”
“督察……”王副官有点发蒙。
曾可达喝道:“去!”
“是!”
曾可达关了窗,转过身来,望着方孟敖:“我们什么时候到的北平?”
方孟敖:“7月6号。”
曾可达:“今天是几月几号?”
方孟敖望了一眼窗边的日历。
日历上赫然印着10月8日。
方孟敖转望向曾可达,没有回答。
曾可达:“今天是10月8号,我们到北平三个月零两天了。从五人小组到国防部调查组,查民调会,查北平分行,杀了几个一分钱也没贪的共产党,还杀了不是共产党的无辜学生。五人小组解散了,徐铁英杀完人也走了,什么贪腐也没有查出来,就抓了一个马汉山,十天前在南京枪毙了。我们干了什么?”
曾可达眼中一片迷茫,接着说道:“我们就干了一件事,推动了币制改革。什么币制改革,不到两个月,在北平,在天津,在重庆,在广州,最不应该的是在上海,粮店纷纷关门,百货店、副食店货架上空空荡荡。市民把自己留着买棺材的银元换了金圆券,已经买不到粮食,买不到煤,连一块肥皂也买不到了。不许国民用黄金、白银、外汇,却有人公然用外汇套购美货在上海囤积,再以黑市美钞价抛售,转手便获利数十倍上百倍!还公然开着6000吨的货轮,来往上海、武汉之间,抢购本应是政府收购的粮食大量囤积,如入无人之境!方大队长,我抓过你,审过你,又和你在北平一起共事,我干的一切你都看到了,就是想追随经国局长跟共产党争民心。今天,能不能够最后挽回民心也就在今天!我把一切都赌出去了,就赌经国局长在上海敢不敢抓那个人!”
方孟敖:“哪个人?”
曾可达:“孔令侃!”
方孟敖:“怎么赌?”
曾可达:“五天前经国局长封了扬子公司,那么大的上海却没有一个部门敢动扬子公司一件货物,就是因为孔令侃还在上海开着他的高级跑车向党国示威。走出这个大门,我就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把十车军粮卖给市民!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现在我就告诉你。”
曾可达眼中闪着光。
方孟敖眼中也闪着光。
曾可达:“总统今天到北平了,就在华北‘剿总’开会。我在这里卖军粮就是向他死谏!要么派人来抓我,要么同意经国局长在上海抓孔令侃!”
方孟敖:“需要我干什么?”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今天的事与你无关。我叫你进来就是想告诉你,将来你无论是什么身份,都请出来说句公道话,国民党也有真心为老百姓办事的人,也有敢打老虎的人。”
曾可达去开门了,方孟敖让在了一边。
门拉开了,曾可达突然又站住了,回头望着方孟敖:“问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愿意就回答我。”
方孟敖:“请说。”
曾可达:“是月亮近,还是南京近?”
方孟敖:“现在是我离你最近。”
曾可达笑了,大踏步走了出去。
方孟敖大步跟了出去。
方邸大门外街口。
一辆警备司令部的吉普嘎地停住了!
两辆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卡车嘎地停住了!
吉普车的门推开了,跳下的竟是孙朝忠,两杠两星,已是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
孙朝忠:“戒严!”
钢盔,钢枪,第一辆卡车的宪兵跳下了车,向大门外的胡同跑去。
钢盔,钢枪,第二辆卡车的宪兵跳下了车,在街口布控。
胡同里立刻站满了宪兵。
街口也布满了宪兵。
方邸被戒严了!
紧接着一辆吉普擦着孙朝忠的吉普停下了,方孟韦跳下了车,向孙朝忠走去。
孙朝忠迎了过去:“方副局长……”
方孟韦:“叫我方副处长。”
孙朝忠怔了一下,立刻又叫道:“方副处长。”
方孟韦:“侦缉处是到我家抓人吗?”
孙朝忠:“不知道。”
方孟韦:“抄家吗?”
孙朝忠:“不知道。”
“不知道你带兵来干什么?!”方孟韦吼道。
孙朝忠:“警备司令部的命令,奉命戒严。”
方孟韦的脸慢慢白了,从街口向自家那条胡同望去,一个一个宪兵分列在胡同两边的墙下。
“我的侦缉处副处长被撤了吗?”方孟韦又望向孙朝忠。
孙朝忠:“没有接到命令。”
“没有就好。”方孟韦向自家大门走去。
胡同里的宪兵碰腿致敬。
方邸一楼客厅。
方孟韦进了客厅便心里一颤,怔在门口。
姑爹换了那身轻易不穿的中山装,提着一口箱子正从二楼下来。
父亲也换上了西装,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
谢培东下了楼,走到客厅中间,将箱子放下了。
方孟韦慢慢走了过来,望着姑爹。
谢培东也望着他,浅笑了一下:“没有事。”
没有事是什么意思?
方孟韦又转望向父亲。
方步亭没有回头看那架座钟,而是望了一眼手表,对谢培东:“收官了,下完吧。”
“恐怕下不完了。”谢培东向方步亭面前的茶几望去。
方孟韦这才发现,茶几上摆着围棋。
方步亭:“那就下几步算几步。”
谢培东走了过去,在棋盘前坐下了。
方孟韦蒙在客厅中,程小云从餐厅那边的楼梯口走过来了。
方孟韦直勾勾地望着她。
程小云也一脸茫然,只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方孟韦望着父亲,声音都发颤了。
方步亭刚夹起一枚棋子,瞥了一眼儿子:“外面的人没有告诉你?”
方孟韦直望着父亲。
方步亭:“没有告诉你就不要再问。”
方孟韦疾步走了过去,站在茶几前:“大哥卖军粮,这边抓姑爹,是不是?”
程小云颤了一下,也急忙走了过来,望着谢培东,又望向方步亭。
谢培东也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将指尖的棋子往棋盒里一扔:“不到两个月,我给他傅作义筹了五万吨军粮,够他北平二十万军队吃半年了,卖十车粮食给市民他们就抓人!”
谢培东:“国民党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在这个家里我们也犯不着替他们保守什么秘密,告诉他们吧。”
“下不完了,不下了。”方步亭站了起来,“蒋介石来了,正在华北‘剿总’开会,通知我们要去看金库。”
方孟韦眼睛睁得好大:“姑爹也去?”
方步亭:“北平分行的账都是你姑爹在经手,金库有多少钱,你姑爹也比我清楚。他们不是怀疑你姑爹是共产党吗?那就让这个共产党亲自告诉蒋介石,不到两个月,北平分行替他筹了多少黄金白银外汇。”
方孟韦一颗心放下来,望向程小云,见她也缓过了气,不禁又望向了客厅中间的那口大箱子。
门铃响了!
“王克俊来了。”方步亭向客厅门走去。
谢培东跟了过去,刚要提摆在客厅中间那口箱子。
方孟韦连忙过去提起了箱子。
“给你姑爹。”方步亭盯着方孟韦将箱子递给了谢培东,“为了北平这些烂账,他的儿子叫我的儿子查了我几个月,折腾了我们几个月,今天就交给他老子,该他们父子过坎了!”
北平分行金库外大街早就戒严了。
两旁全是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钢盔、钢枪、皮靴!
小吉普车内,王克俊坐在副驾驶座上,低声命令:“减速!”
后排座上,方步亭的眼中,车窗外,一把闪着蓝光的钢枪,又一把闪着蓝光的钢枪,还是闪着蓝光的钢枪!
方步亭转望向坐在身旁的谢培东。
谢培东将那口箱子平放在膝上,也向他看来,俩人目光一碰。
车骤然停了,俩人都是微微一晃。
已是金库大院门外,车前一只手掌直着挡来,站着华北“剿总”警卫团团长!
王克俊下车了,警卫团长向他敬了个礼:“报告王秘书长,车停在外面,请步行进去!”
“知道了。”王克俊招了一下手。
两个宪兵同时拉开了吉普车的后座车门。
方步亭从左边下来了。
谢培东提着皮箱从右边下来了。
王克俊的车不许进来,北平分行金库大院内却停着两辆别克,一辆中吉普。
从大闸门一直到三面高墙下,站着的都不是宪兵,而是穿着粗布军服挎着驳壳枪的军人,这是傅作义的贴身卫队!
金库铁门前,金警班不见了,站着八个穿中山装的精壮汉子,每人左边上衣口袋上方都戴着一枚党徽。
王克俊领着方步亭、谢培东走向那八个中山装。
王克俊主动掏出了手枪交给领头的那个中山装,向他笑道:“央行北平分行的方经理、谢襄理。”
领头的中山装回笑了一下,望向方步亭、谢培东:“幸会。侍从室的,需要例行检查,请你们理解。”
方步亭亮开了两手。
谢培东放下箱子,也亮开了两手。
过来两个侍从,非常专业而礼貌,从上到下很快便搜完了身。
领头的中山装目光又盯向了那口箱子。
谢培东掏出钥匙开了锁,掀开了箱盖。
领头的中山装蹲下了,飞快地翻着一本本账册,又沿着皮箱内沿摸了一圈,盖了箱子:“方经理、谢襄理可以进去了。”
方步亭:“有句话想问一下。”
领头的中山装:“请问。”
方步亭:“金库是怎么打开的?”
领头的中山装笑了一下:“你们央行的俞总裁也来了,他也有钥匙。”
方步亭:“知道了,谢谢!”
领头的中山装手一伸:“请进。”
方步亭在前,谢培东提着皮箱在后,王克俊在最后陪着,走进了第一道金库铁门。
阜平县华北城工部,一片嘀嘀嗒嗒的收发报声。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
所有的报务员都面墙而坐,收报,发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只有刘云站在一号电台前。
一号电台报务员将一份刚刚译完的电报递给了他:“部长,北平城工部急电!”
刘云接过电报,目光一惊!
电文纸上的内容:“曾可达方孟敖将六十七吨军粮卖给市民。蒋介石傅作义俞鸿钧秘密查看北平分行金库,方步亭谢培东陪同。北平城工部。”
刘云立即将电文纸递给一号报务员:“全文报发中央!”
“是!”
第91章真金白银
北平分行金库内,曾经空空荡荡的金库,现在却黄白闪烁!
浇铸成二十五公斤一块堆积的黄金!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黄金共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五两……”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好,很好……”
一排排央行特制的木箱整齐地打开了箱盖,箱子里全是整齐码放的银元!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银元共四百八十万三千五百块……”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很好……”
一只只央行特制的绿色铁皮箱都打开了箱盖,箱子里全是浇铸好的银锭!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白银共八十万两……”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很好……很好……”
——金库通道,这时已空空荡荡,没有蒋介石,没有傅作义,也没有了俞鸿钧。
金库铁门外,灯光下只站着谢培东和方步亭!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却还在金库内回响:“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稳定华北、稳定北平就拜托你们了……傅总司令五十多万官兵的后勤补给也拜托你们了……中央再拮据,政府再困难,这些钱也会留在北平……留给北平人民,留给傅总司令……”
声音渐渐远去,金库里一片死寂。
方步亭望向空荡荡的通道:“培东,刚才那个电话你怎么看?”
谢培东:“哪个电话?”
方步亭转望向谢培东:“蒋宋夫人上海来的那个电话。”
谢培东:“牵涉到孔家、宋家……应该中了你说的那句话,轮到他们蒋家父子过坎了。”
方步亭:“你说,蒋先生去了上海,会站在儿子一边,还是站在夫人一边?”
谢培东:“傅总司令刚才说了一句话,你没有听到?”
方步亭:“什么话,怎么说的?”
谢培东望向了通道边值班室门外:“蒋先生出去时,傅总司令没有跟上,下意识发了一句感叹……”
方步亭:“什么感叹?”
谢培东犹豫了片刻,说道:“不爱江山爱美人……”
“他说了这样的话?”方步亭蒙在那里。
谢培东:“我们就当没有听到吧。”
阜平县华北城工部,还是嘀嘀嗒嗒,此起彼伏,一片收发报声。
刘云站在一号电台旁,看着刚刚收到的一份电文,眼中闪出了光!
电文内容:“蒋介石接宋美龄电话,午后从北平急飞上海,据悉为处理蒋经国与孔令侃扬子公司案。傅作义感叹,蒋介石不爱江山爱美人。北平城工部。”
刘云将电文啪地摆到一号电台桌上:“急报中央!”
一号报务员:“是!”
一号电台发报机键敲击出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