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姑爹,这两天有飞行任务,不能回家了,您告诉家里一声就是。”
谢培东:“知道了,你执行‘剿总’的任务吧。代家里谢谢王长官,谢谢张参谋。”
见谢培东放了话筒,方步亭从一旁的椅子上站起来:“孟敖跟那边的人在一起?”
谢培东:“还有‘剿总’的王克俊秘书长。放心吧。”
这边,张月印也已挂了电话,坐了下来,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却依然站着,望向门口王克俊的背影。
张月印:“说好了,我们谈就是。”
方孟敖慢慢坐下了:“跟谁说好了?是他,还是傅总司令?”
“有纪律。”张月印收了笑容,“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请你理解。”
方孟敖直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北平二十五万守军,其中一半是中央军的第四兵团和第九兵团,他们名义上归傅作义指挥,实际上只听蒋介石的命令。我这样解释你能不能理解?”
方孟敖这才答道:“我理解。”
“理解就好。”张月印压低了声音,“徐铁英来北平,一是以北平分行撤离的名义把钱运走,还有就是策动第四兵团、第九兵团负隅顽抗。今天安排你去执行空投任务,就是为了打乱南京的计划。后天,我军就会完成对北平的包围,同时会占领南苑机场,你们再返回时飞机就不能在这里降落了。”
方孟敖眼睛亮了:“飞到哪里去?”
张月印:“这就是我今天见你的主要原因。方孟敖同志,这是组织第一次给你下达命令,请记住,18日你们的飞机务必返回北平,在城内东单临时机场着陆。”
方孟敖:“东北已经解放了,为什么还要在北平降落?”
这突然一问,把张月印也问住了。
他望着方孟敖,只好答道:“答案在上级,我只负责传达。”
方孟敖:“哪个上级?”
面对这个特别党员,张月印这才有些理解谢培东和崔中石工作的难度了,想了想,站了起来:“中央。”
时过两天,1948年12月17日清晨,解放军的炮火果然覆盖了整个南苑机场!
当天,东北野战军程黄兵团进占门头沟、石景山、万寿寺,逼近北平西直门、德胜门,从北面、西面包围了北平。萧劲光兵团进占廊坊、武清,并夺取了南苑机场,从东面、南面包围北平。
傅作义二十五万大军已全部退守北平,誓言据城死守。
黄昏时分,炮火突然停了。
方孟敖特别空运大队的飞机返回北平,已经不能在南苑机场降落了。
第一架C…46的驾驶舱内,方孟敖俯瞰飞机下的北平,像航拍的黑白照片,又像沉睡的史书!
“特飞大队呼叫!特飞大队呼叫!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方孟敖在耳机话筒边呼叫。
“收到!收到!报告你们的方位!报告你们的方位!”
方孟敖:“我们已到北平上空!请指示降落地点!”
“特飞大队!特飞大队!同意你们降落!请注意降落方位!”
方孟敖:“收到!请指示降落方位!”
“特飞大队注意!特飞大队注意!降落点为东单临时机场!跑道长为600米,宽为30米!由南向北,参照物为东南三层楼群!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共军炮火!注意……”
“明白!”方孟敖将对讲转为了高频,“一号呼叫二号,三号!听到请回答!”
第二架C…46驾驶舱内,陈长武:“二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第三架C…46驾驶舱内,邵元刚:“三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方孟敖:“降落点跑道长为600米,宽为30米,降落难度很大!我率先降落,你们注意观察我的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间距离降落!注意间距离降落!”
陈长武:“二号明白!”
邵元刚:“三号明白!”
方孟敖的C…46突然升高,侧转,向南方上空飞去。
第二架C…46,第三架C…46跟着升高,侧转,也向南方上空飞去。
方孟敖的C…46调整好了高度和角度呈坡度向北平城降去。
底下便是东单临时机场。
方孟敖的C…46已经停在跑道旁的临时停机坪。
陈长武的C…46也已经停在方孟敖的飞机旁边。
驾驶舱内,方孟敖抬头望着天空。
邵元刚的飞机也俯降了。
方孟敖对着耳机话筒:“下机!”
方大队在临时机场跑道列队了。
几十米外,前来接机的竟是徐铁英!
但见他带着笑容,几个中山装跟着,还有就是第四兵团特务营的一个班,向方大队走来。
突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一队身着西北军棉冬装挎着盒子枪的军人急速跑过来了。
——是傅作义警卫团的人!
行进途中,傅作义警卫团这一队人马分成了三队。
一队跑向飞机,在三架飞机外围站住了。
一队跑到方孟敖飞行大队前列队站住了。
一队迎向了走过来的徐铁英诸人,一个领队的伸出手掌止住了徐铁英。
徐铁英这时离方孟敖大队也就不到十米,突生变故,怔在那里。
棉冬装都没有军衔,但见一个三十开外的人走到方孟敖面前,敬了个礼。
方孟敖还了军礼。
那个三十开外的人个头很大嗓门也大,带着山西腔:“傅总司令军令:北平所有军政人员一律不许撤离,违者处严刑!方大队长,飞机我们接管了,你们回去待命。”
方孟敖笑了一下,转对飞行员队列:“回去洗澡,休息!”
飞行员们集体沉默了少顷:“是!”却一个人都没有动,依旧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招了一下手,陈长武过来了。
方孟敖:“我回家一趟,你带大家去澡堂子洗澡,吃饭,有事到家里找我。”
陈长武:“是。”走向队列。
方孟敖取下飞行帽向徐铁英方向走去。
徐铁英望着走过来的方孟敖。
“飞不了了。”方孟敖跟他擦身而过,轻轻撂下这句话,走了过去。
接着,陈长武领着飞行队从徐铁英他们另一边跑了过去。
身后的人都望着徐铁英。
“去华北‘剿总’。”徐铁英转身向新华门方向走去。
方邸一楼客厅。
浴室里传来一大桶水从头倾下的声音。
方步亭坐在沙发上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坐在沙发上望着方步亭。
方孟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军衬衣,黄色军长裤,干毛巾擦着头出来了。
接着楼梯也响了,程小云、何孝钰捧着衣服下来了。
方孟敖操起餐厅椅子上的皮夹克走了过来:“程姨。”
程小云:“试试衣服。”
方孟敖望了一眼她们手里捧着的衣服,开始穿皮夹克:“家里的衣服我都不合身。”
方步亭:“叫你试试有那么难?”
何孝钰:“外衣是程姨照你的尺寸在外面定做的,毛衣是程姨自己织的。”
方孟敖才套了一个衣袖,停在那里。
何孝钰将毛衣递了过去,接过了方孟敖手里的夹克。
接过毛衣,方孟敖立刻穿袖套头,套住了刹那冒出的心酸,穿好后笑道:“正合身。”
目光都望向他。
低领,墨绿色,露出衬衣白领,十分搭配。
第93章和平解放
程小云:“试试这个。”递过来一件细呢黑色外套。
方孟敖的眼神变了,望着程小云手中展开的外套,没有去接。
气氛一下僵住了。
方步亭:“是我跟你程姨说的。孟敖小时候吵了好几次,要他妈照着小说里堂吉诃德的样子做一件细呢黑色披风,被我骂了。你们程姨费了心思,做了这件外套……小云,他不愿穿就收起吧。”
方孟敖接过来一甩,穿上了:“谢谢程姨。穿了十年的军装,今后可以不穿了。”
方步亭难得如此欣慰,站了起来:“老话说得好,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呀。孟韦的衣服也做好了吧?”
程小云:“做好了。”
方孟敖望了父亲一眼,倏地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上楼吧,行长有话跟你说。”
二楼办公室,阳台茶几旁,不知话题如何不对,三人这时都沉默着。
方步亭望着家里这一老一小两个共产党:“‘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孟敖刚才问我有钱做衣服怎么就没钱去管一下崔中石的家小。培东,今天当着孟敖我们正好把话说清楚。人情再薄,我也不会薄到不管我银行职员的孤儿寡母,问题是崔中石的家小有共产党在管了,我方步亭的后路还得自己安排。”
方孟敖望了一眼姑爹,又望向父亲。
方步亭:“现在,就是个拉洋车、卖香烟的都知道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要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真知道国民党为什么会败,共产党为什么会胜?我为他们搞了二十多年银行,我知道。在中国几千年贫富不均的病根不除,西方那套金融经济只能是火上浇油。我不会再为国民党去台湾搞什么银行,学的这一套共产党也用不上。我还能干什么?好在无锡老家那几十亩田去年就让族人卖了,攒的一些钱也都买了金圆券,在乡下、在城里我都不算剥削阶级了。北平这个仗一打完,我就和你程姨回老家去,我们俩教个中学、小学总还可以。这个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剩下一个小儿子了。孟韦从小听话,被我安排在三青团、国民党中央党部都干过,想为共产党做事也已经晚了。培东,把你们的安排说说?”
什么安排?方孟敖倏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说道:“上面已经同意,这几天就安排孟韦带着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崔婶和两个孩子在哪里不可以安排,为什么要安排去香港?”
谢培东的目光越来越深了:“我在中央银行干了二十年,瞒了你爸二十年,也瞒了国民党二十年,能够瞒这么久,是因为我做好了瞒一辈子的准备。历史是人写的,可很多人都写不进历史。就像我和你崔叔,北平解放了,全中国都解放了,我们在党内的身份可能还要瞒下去。你崔叔的身份不能公开,你们崔婶还有伯禽、平阳在北平或是上海生活就很难安排。去了香港,可以给他们开个小店面,一家人生活,两个孩子上学就能解决。你爸帮了我二十年,也等于帮了共产党二十年,现在他提出让孟韦去香港上大学,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不答应。跟上级请示了,已经同意,让孟韦和你们崔婶一家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好一阵心潮翻涌:“孟韦自己愿意吗?”
谢培东:“还没跟他说,让你跟他说。”
方孟敖:“怎么说?”
谢培东:“孟韦是个重感情的人,跟你崔叔感情最深。就说是为了护送崔叔一家,他会愿意。”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崔叔的事也不能再瞒崔婶了。走之前,应该带他们去看看崔叔。”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也站起来:“去吧。西山已经驻了解放军,我们自己的人会安排。关键是出城,要请王克俊秘书长开特别通行证,还要注意避开徐铁英和王蒲忱。”
燕京大学的校车开到西山那条路的尽头停下了。
前面车门开了,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跳了下来,拉开了后面的车门:“下车吧,小心点。”
第一个下车的是何孝钰,伸出手接下了叶碧玉。
方孟敖穿着便服,一手提锹,一手抱着伯禽下了车。
接着是方孟韦抱着平阳下了车。
回头望去,路的远处能看见持枪的解放军。
向上望去,隐约可见那座西山监狱。
范主任确实殷勤,从车里又提下了篮子递给何孝钰:“你们去吧,山上路滑,小心点,我在这里等。”
何孝钰:“谢谢范主任。”
范主任:“应该的,放心吧。”
西山监狱后的西山,方孟敖站住了,放下了伯禽。
方孟韦也站住了,放下了平阳。
两个人都向上面不远处望去,又同时回头望向后面的叶碧玉和何孝钰。
叶碧玉被何孝钰搀着,停在那里,已经流泪了。
何孝钰轻声说道:“崔婶,现在还不能让孩子知道……”
“晓得……”叶碧玉揩了眼泪,也不再让何孝钰搀扶,自己向上面走去。
何孝钰提着篮子跟着走去。
方孟敖和方孟韦这才各自牵着伯禽和平阳向上面走去。
好些坟,相隔都不远,有些有碑,有些没有了碑。
方孟敖和方孟韦在一座无碑的坟前站住了,望着走过来的叶碧玉。
叶碧玉看了看方孟敖,又看了看方孟韦,接着望向那座坟。
夏天的坟,居然长出了草,虽已枯黄,满坟都是。
方孟敖一锹铲进了坟前的土。
一锹,两锹,铲了几锹,方孟敖从土里拿出了一个瓶子。
何孝钰一眼便认出了,是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那瓶红酒!
伯禽、平阳都睁大了好奇的眼。
方孟敖:“是这里。”
何孝钰从篮子里拿出了蜡烛,方孟敖用打火机点燃了。
叶碧玉蹲下了,拿出了纸钱在蜡烛上点燃。
伯禽似乎感觉到什么,没有敢问。
平阳走过去帮妈妈拿纸钱,悄悄问道:“这是谁……”
叶碧玉已经满脸泪水:“我们家的亲戚……叫哥哥也来烧吧。”
伯禽也已走了过来,点燃纸钱。
方孟敖望着何孝钰:“你在这里陪着。”
何孝钰噙泪点了点头。
方孟敖转对方孟韦:“跟我来。”
兄弟俩穿过松树林,向左边更上方走去。
一座老坟,半截断碑。
“康熙三十七年立”几个字扑向方孟敖的眼帘!
方孟敖望着那半截残碑沉默了好一阵:“知道这里埋着什么吗?”
方孟韦:“埋着谁?”
方孟敖:“马汉山。”
方孟韦睁大了眼又看了看这座老坟:“不会是马汉山。”
方孟敖望了一眼远处,回头将锹递给方孟韦:“马汉山在碑前埋了东西,挖出来,崔婶一家在香港足够生活了。”
方孟韦明白之后,心里还是一震。
锹进锹出,土飞土落!
“铮”的一声,铲着了硬物!
扒开了土,一个装子弹的铁盒!
铁盒捧出来了,好沉。
方孟韦:“是什么?”
方孟敖:“打开,打开看看。”
方孟韦打开了盒盖,一片黄光晃到脸上!
——满满的一盒,全是金条。
方孟敖在盒子边坐下了:“坐。”
方孟韦也在盒子边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这个马汉山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给崔婶吗?”
方孟韦:“因为你放了他一马。”
方孟敖叹了口气:“也不全是。孟韦,假如我们不是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当年就在上海滩混,你说你哥会不会变成马汉山这样的人?”
方孟韦:“不会。”
方孟敖:“你怎么知道不会?”
方孟韦:“你要变也会变成王亚樵那样的人。”
方孟敖在弟弟肩上打了一拳:“还是我弟知道我的为人。”
方孟韦:“哥,你说,我们这些人都在干些什么?我们干的这些事都是什么事?”
方孟敖盖上了盒盖,站了起来:“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能想明白。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也想不明白。还有个地方,也去看看。”
方孟韦慢慢望向大哥:“能不能不看了?”
方孟韦站起了:“去看看吧。”
穿过几棵老树,方孟韦猛地站住,蒙在那里!
一块碑还很新,一行字扑面而来!
——“江西曾可达之墓”!
方孟韦慢慢转头望向了大哥。
方孟敖将铁盒放在墓碑边,掏出了一支烟,点燃了,插在碑前。
方孟敖:“这个人抓过我,审过我,来北平跟崔叔过不去,跟我们一家过不去。记得在五人小组你还跟他吵过。”
方孟韦没有接言。
方孟敖:“他为国民党也算得上忠心耿耿,临走前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专门到机场跟我告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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