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望向了崔中石,然后转对曾可达:“我的任务我清楚。不是我的任务我也清楚。曾将军没有必要打这个招呼。”
“那就好。”曾可达先做了这一步工作,然后向崔中石的进攻开始了。
曾可达:“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自4月成立以来,物资的购买管理发放和调拨都是由常务副主任马汉山亲手管理。昨天我们请教了方步亭行长,明白了中央银行拨来购买物资的款项都是由央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先生一手走账。现在,两个具体的经手人都来了。我想问崔副主任,你的账目能不能向五人调查小组做一个详细具体的汇报。”
这时第一个暗中紧张的人是王贲泉了,他立刻睁大了眼望着崔中石。
马临深也很紧张,但有王贲泉在,他可以观望。
崔中石慢慢站起来,竟先望向那个副官:“拜托,把我的椅子也撤了。我不能让马局长一个人站着。”
当时国民党官场流行一条规则,跟黑道江湖差不多,曾被杜月笙总结为“吃两碗面”。一碗是场面,一碗是情面。无论何时,只要能顾全场面,讲个情面,大家都会高看一眼,遇事往往抬手,放你过去。
崔中石虽是金融界的,可交道都是打在官场,这时先端出了“两碗面”,人虽站着,脚下踏的却是不败之地。
第一个感激的当然是马汉山,望了他一眼,公然说道:“谢谢!”
马临深和王贲泉自不待言,立刻投以赏识的目光。
杜万乘也不无佩服地点了点头。
为难的是那个副官,又望向了曾可达——崔中石那把椅子撤还是不撤?
曾可达却又望向了方孟敖,发现方孟敖这时的表情有些异常。
方孟敖没有看崔中石,望向一边。对崔中石此举并无别人的那份赞赏,倒有几分不以为然。
曾可达看在眼里,对那副官:“给马局长也搬把椅子吧。”
副官搬来了一把椅子。
曾可达:“崔副主任,现在可以说了吧?”
崔中石依然站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是国家战争时期,我们央行不得已要执行国府下达的额外任务。杜总稽查是经济学专家,王主任秘书更是我们的金融专家,你们知道,银行是负责市场金融流通的,可现在无论是货币和物资的流通比例,还是支撑银行货币的压库黄金,我们的金融都无法流通了。民食调配委员会也好,物资管理委员会也好,实行的都是管制经济。凡是管制经济就不是哪一个部门能够说得清楚的。今年4月份开始,民食调配委员会和物资管理委员会的账是都委托我们代管。可请五人小组的长官们听清楚了,我们只是代管走账,具体的物资我们可是连看都看不见的。”
曾可达被他说得皱起了眉头,因为说得如此专业,又把最要紧的弊病点了出来,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望向了杜万乘。
杜万乘点了点头:“他说得有道理。崔副主任,这也并不妨碍你把账目向我们简单介绍吧?”
崔中石:“虽然只有三个多月,可两个委员会的账目已经堆了一个屋子。牵涉的也有好几十个部门,而且很多直接牵涉到军事委员会的军费开支。央行总部曾经有明确纪律,有些账不能跟任何部门透露。除非有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命令,而且要有蒋总统的签名。”
“你这是拿蒋总统来压我们?”曾可达倏地又站起来,“我们就是蒋总统派来的!崔中石,我看你不像是个搞经济的,倒像是个搞政治的好手。马局长有军统的背景,你是不是也有什么别的背景?有背景只管说出来,是中统的我们就去找陈部长;是军统的我们就去找毛局长。不要藏着掖着,欺骗一些不知内情的人!”
以曾可达的来头,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所有人都震惊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崔中石!
崔中石也有些变了脸色。他知道曾可达已经怀疑自己的政治身份,但万没想到他不说自己是共产党,倒说自己是中统和军统。这将给一直与自己单线联系的方孟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方孟敖已经受到强烈影响了,目光深深地望着崔中石。三年以来的一幕幕片段飞快地浮现出来:
——崔中石在笕桥机场宿舍的情景:“孟敖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候补党员了……”
——崔中石在笕桥机场草坪的情景:“孟敖同志,你虽然已是正式党员,但由于工作的特殊性,我不能带你参加任何党的组织活动……”
——崔中石在笕桥机场大门外的情景:“孟敖同志,你希望学习的任何党的文件暂时都不能看。你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崔中石在自己家里北屋的情景:“你务必注意,方孟敖从来就不是中共党员……”
从来没有的疑惑在方孟敖眼中浮现了。再看崔中石时,他突然有了陌生感!
崔中石真正遇到难关了!他在急剧地思索,以沉默掩饰着自己的思索。
曾可达已经感受到自己一箭双雕的效果了,他喜欢这样的沉默,沉默得越久,效果越好。
马汉山这时倒帮忙了,大声对崔中石说道:“崔副主任,左右是为党国效力,真有什么就告诉他。国民革命也不是哪一拨人能够干成功的,更不是哪一拨人说了算的。”
崔中石坐下去了,望向王贲泉:“王主任,您是央行总部的,直接管着我们北平分行。我郑重向您提出,请央行总部立刻调查我的身份。我崔中石就是央行属下的一个职员。如果还有任何别的政治背景,请央行立刻开除我。”
王贲泉望向了杜万乘:“杜总稽查,你是小组的召集人,我们到北平到底是干什么来了?这是唱的哪出跟哪出啊?查账也不至于要查到什么中统、军统吧?”
杜万乘怕的就是一扯就扯到政治上,这时头又大了,只好说道:“那崔副主任就把走账的事说一说嘛……”
崔中石又站起来,而且拿起了桌上的提包:“在央行总部查清我政治背景之前我不宜再说任何话。我要求退席。”说着向对面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向门外走去。
崔中石可不是方步亭,门口站着的青年军警卫立刻两人一并,面对面挡住了他!
其中一人:“谁叫你走的?进去!”
崔中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孟敖这时站起来,直望着门外。
“不得无礼!”曾可达跟着站起,望着两个青年军警卫喝道。
两个警卫让开了些,仍然把着门。
曾可达望向方孟敖:“方大队长,查物资、查账都要靠你具体执行。你说今天让不让崔副主任走?”
方孟敖望向了曾可达,在仔细地读着他的眼神。
崔中石已经从两个警卫的中间大步走了过去,一边大声说道:“我的办公室在北平分行二楼,我的家在东中胡同二号。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
方孟敖又望向了崔中石在门外的背影。
其他人也都望着门外。
“崔副主任,怎么就走了?”门外传来另一个声音,是徐铁英的声音。
没有回应。徐铁英一脸的汗,带着为党国的辛劳出现在门口:“总算暂时平息了!”
“学生都散了?”最关心的是杜万乘。
“哪里都散了。”徐铁英走到自己的座位,先喝了一口茶,“东北学生暂时劝回去了。明天可得给他们发粮。”坐下时望向杜万乘,试探地问道,“崔副主任怎么走了?北平分行的账不查了?”
杜万乘已经被他们弄得头都大了,哪里还愿再扯说不清楚的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给学生发粮食,不能再闹出学潮:“其他的事先都不说了。明天到底能不能先给东北学生发粮?马局长,徐局长的话你都听见了?”
马汉山:“给一万五千人发粮,我总得有时间去安排吧?你们是继续调查我,还是让我去组织人调拨粮食明天发放?”
“当然是去调拨粮食。”徐铁英这时便成了最有发言权的人,“傅总司令说了狠话,明天要是还有学生到华北剿总门口去游行,他就立刻辞职,请蒋总统亲自来指挥打仗好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马汉山望了曾可达一眼,然后望着杜万乘。
杜万乘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却望向方孟敖:“方大队长,北平银行的账你们暂时不要去查。明天开始专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物资仓库!先查粮食,拿着他们购入和调拨的账目一个仓库一个仓库地查!”
方孟敖原就站在那里,这时答道:“好。”
曾可达这才望向马汉山:“带着你的手掌,调拨粮食去吧。”
马汉山走出去时心里又没底了。
杜万乘心里乱极了,望了一眼曾可达,又望了一眼徐铁英:“是不是还接着开会?”
曾可达已经站起来:“这样的会还需要开吗?查物资,查账!抬出棺材再开会不迟!”
曾可达从会议室赶回住所立刻拨通了那个电话——梁经纶外文书店二楼的电话:“……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方大队长已经怀疑上崔副主任了,立刻安排那个何小姐去接触他……好!已经安排了就最好!听他都说些什么,记住原话,一句一句告诉我。教授,注意自己的安全。”
顾维钧宅邸大门外西大街。
中央军派来保卫方孟敖大队的警卫排两辆摩托在前面开路。
方孟敖自己驾着吉普,让邵元刚坐在副驾驶座上,紧踏着油门,一反常态地飙车。
开路的摩托立刻被吉普抛在了后面,赶紧加油追了上来。
“队长,太快了!开慢点!”邵元刚都紧张了。
“不要啰唆!”方孟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
邵元刚不敢吭声了。
“前面有人!队长!”邵元刚又大声喊了起来。
方孟敖也看见了,不到二十米远两个女孩站在路中间,竟是谢木兰和何孝钰!
松油门,踩刹车!惯性仍然驱着车快速向前冲着,离二人越来越近!
不到十米了,吉普仍然惯性往前冲着,方孟敖猛地向左打方向盘!
那吉普猛然掉头,后轮横着打磨,仍然往原来那个方向吱吱地移了好几米,才跟着前轮转了过来!
转了一圈,吉普才刹住了。
站在几米开外的谢木兰和何孝钰脸都白了,蒙在那里。
最可怜的是那两辆摩托,一辆向左撞在人行道的树上,一辆向右挨着一道墙擦了好几米才停了下来。
吉普车门猛地被推开了,方孟敖跳了下来:“找死吗?!”
两个姑娘受了惊吓,此刻还没缓过神来,愣愣地站在路中间。
方孟敖叹了口气,改变了态度,走了过去:“吓着了吧?”
“方大队长!”何孝钰叫他了,神态从来没有过的激动,“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开车吗?”
方孟敖望着她。
何孝钰大声地:“这里是北平!是住着两百万人口的城市。不是在天上,不是开飞机。你的车开这么快是想撞死市民吗?”
方孟敖又习惯地眯起了眼,望着面前这个一向文静的小妹妹,突然觉得她有几分像自己曾经十分佩服的陈纳德队长。想到这里,笑了。转头望向邵元刚:“我是不是开得太快了?”
“是。队长,你开得太快了。”邵元刚也有几分生气。
“有本事才敢开这么快嘛!”谢木兰惊魂乍定又闹腾起来,“大哥,你刚才那个圈转得太棒了!怎么转的,下回教我!”
“有事找我吗?”方孟敖转入正题了。
谢木兰:“不是找你,是谢你。你今天抓马汉山,同学们都传遍了,还都夸我了。大哥,我要好好谢你。今晚哪儿都不许去,回家。我和孝钰每人做两个菜答谢你。”
方孟敖沉默了少顷,问道:“你小哥在家吗?”
谢木兰:“我们是请你,可不请他。”
方孟敖:“在不在家?”
谢木兰:“在家。每天晚餐只要不出勤他都要陪大爸吃饭。”
方孟敖:“那好。他们吃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我还想听何小姐给我上上该怎样在北平开车的课呢。上车吧。”
方邸洋楼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步亭在十分专注地听着电话。
谢培东站在旁边也十分专注地望着电话。
方步亭:“……曾可达怀疑小崔是中统军统……王主任,我用的人不会有这样的背景。如果连央行总部也这样想,那就把我调走,把北平分行的人马都换了……嗯,嗯。天不塌,北平分行就不会塌。小崔当然扛得住事,希望王主任和央行总部相信他……我知道。该见面我会直接到顾大使宅邸来看你,你也可以直接到分行来。没有什么可怕的。好,再见。”
放下电话后,方步亭刚才还十分的盛气立刻变成了更深的忧虑,坐在那里默默地想着。
“曾可达居然怀疑崔中石是中统和军统的人……你怎么看?”方步亭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至少能够说明,无论是中统、军统还是铁血救国会都没有人怀疑崔中石是共产党。行长,是不是我们多疑了?”
谢培东不说方步亭多疑,而是用了个“我们”。
“多疑吗?”方步亭的脸色更加凝重了,“曾可达心机深啊!我刚才问了,他在会上说崔中石是中统、军统,孟敖就坐在那里。他这个话是说给孟敖听的!”
谢培东一惊:“孟敖会相信吗?”
方步亭:“这个孩子从小就心眼实,像他妈呀。培东。”
谢培东:“行长。”
方步亭:“尽快,你去找崔中石,叫他把账在最短的时间整理出来,全交给你。跟他打招呼,不许再跟孟敖见面。”
谢培东:“我今晚就去找他。”
“大爸!爸!小妈!”楼下客厅传来了谢木兰的嚷叫,“我把大哥请回来了!”
方步亭和谢培东同时一怔,对望了一眼。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妈。”
方孟敖进到客厅就十分礼貌地叫了一声程小云。
谢木兰倒没有十分觉得意外。
何孝钰站在他身后却眼中含着光,定定地望着刚才还十分张扬的男人。
程小云红了脸,轻声答道:“孟敖,我知道你尊重我,尊重我们女人。可毕竟我只比你大三岁,今后你就叫我姨吧。”
“好。”方孟敖立刻答道,“姨。”
“我们都叫小妈,凭什么你一个人叫姨。不行!”谢木兰总是把气氛闹得让人尴尬,说着转对何孝钰,“你说是吧?”
何孝钰:“不是。我觉得孟敖大哥叫程姨作姨很好。”
“我明白了!”谢木兰立刻兴奋起来,“他这是随你叫,是吧?”
方孟敖背对着她们,接言道:“这倒也是个理由,我就随何小姐叫吧。”说着转过头看何孝钰。
何孝钰的脸却红了,慌忙答道:“你们这些人事情真多,说什么干吗都要扯上别人?”
“我们可从来没把你当别人啊。”谢木兰心里有鬼火上加油,“进了我们家,就是我家人。小妈您说是吧?”
方孟敖也听出这个小表妹在使坏了,立刻对何孝钰:“我们从小就是一家人嘛。孝钰,你过来,大哥教你一个对付坏丫头的办法。”
方孟敖如此大方大气,何孝钰刚才那点羞涩立刻被他化解了,果然向他走近了一步。
方孟敖又望向谢木兰:“你也过来。”
谢木兰却不愿过来了,而且嚷道:“孝钰,千万别上当,我这个大哥可坏了!”
方孟敖跨前一步已经一把抱起了谢木兰,轻轻地搂在肘里。接着,左臂一伸居然把何孝钰也抱了起来,轻轻地搂在另外一只手肘里!
两个姑娘被他同时端抱在手臂上,谢木兰好兴奋,当然任抱不动;只是苦了何孝钰,又不能挣扎,又不能就这样任他抱着。
何孝钰的声音透着紧张,同时露出了少女才有的孩子天性,向程小云大叫:“程姨!还不叫他放我们下来!”
程小云这回露出的笑竟也如此灿烂:“傻姑娘,程姨也教你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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