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中石现在在中统方面活动?”方步亭的语气更严峻了,猛转过头望向儿子,“崔中石这几次去南京救你大哥,是你主动托的他,还是他主动找的你,给你出的主意?”
方孟韦一愣。
方步亭:“慢慢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在中统干过那么多年,我问你一句,共产党搞策反,都是怎样发展党员,怎样联系?”
方孟韦:“多数都是单线。”
方步亭:“如果你大哥是共产党,而发展他的这个单线又是我身边的人,中统那边能查出来吗?”
方孟韦这才明白父亲眼神和语气中透出的寒峻:“父亲,您怀疑崔副主任是共产党?”
这倒将方步亭问住了。银行为走私倒卖物资暗中走账的事,他是绝不能跟儿子说的。因此怀疑崔中石将经济情报透露出去的话当然也不能说,可对崔中石的怀疑又不能不跟这个小儿子说:“要是忘记了,再回去翻翻你在中统的手册,上面有没有一条写着,‘共产党尤其是周恩来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
方孟韦这才一惊:“爹的意思,崔副主任是共产党下在您身边的一着闲棋,大哥又是崔副主任烧的冷灶!”
“我怀疑自有我怀疑的道理,过后再跟你说。”说到这里,方步亭几乎是一字一顿,“现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方孟韦猛地抬起头:“真是这样,就先切断崔中石跟大哥的联系,我们另想办法救他。救出他后爹再通过何伯伯的关系,请司徒雷登大使帮忙,把大哥送到美国去。我这就给南京徐主任打电话,叫他不要再见崔中石。”
方步亭望向他伸到电话边的手:“不能打了。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眼下也只能我和你,还有你姑爹三个人知道。这个时候,谁知道了都会当作要挟我们的把柄。”
南京,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大楼内,穿着整齐中山装的一个青年秘书,领着西装革履架着金丝眼镜的一个中年人走过长长的楼道,来到挂着“党员联络处”牌子的门口停住了。
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静静候着,那秘书轻轻敲门:“主任,崔先生来了。”
门内传来了那位主任的声音:“请进来吧。”
秘书将门推开一半,另一只手向那个中年人礼貌地一伸:“崔先生请进。”
——这位中年人便是让方步亭深疑为卧榻之侧中共地下党的崔中石!而他的公开身份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
如果他真的是共产党,现在所来的地方就是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中文简称“中统”,英语简称“CC”,原来的全称是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1947年4月,这座大楼外牌子的名称改成了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可职能、任务、威势依旧。因为“CC”这个英语简称依然未变——直管这个部门的仍然是掌着国民党中执委和中组部大权的陈果夫、陈立夫!
崔中石却那样煦然,面对十分客气的那个秘书,没有急着进入原名“中统政治处”,现名“全国党员联络处”的那道门,从西装上边口袋扯出了一支价值不菲的派克金笔,微笑着悄悄向那位秘书一递:“这个不犯纪律,文化人的事,孙秘书该不会再见外了。”
那孙秘书举止礼貌,脸上却仍无任何表情,那只“请进”的手轻轻将崔中石拿着金笔的手一推:“也犯纪律。我心领了,崔先生不要客气。”
崔中石露出赞赏的神色,将笔爽快地插回了口袋:“难得。我一定跟你们主任说,感谢他培养了这么好的人才。”
那孙秘书:“谢谢美言。”欠着身子让崔中石从推开了的一半门里走了进去,紧接着在外面将门轻轻关上了。
屋内就是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办公室,房子不大,除了一张办公桌,连一把接待客人的椅子也没有,墙边的书架是空的,地上堆着一个个打好了包的纸箱,每个箱子上都贴上了盖着公章的封条。一看便知,这个房子里的主人马上就要离开此地了。
桌子的两侧堆着文件,文件上都盖着红色的“绝密”字样的印戳。在文件之间的空当里露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他正在伏案工作。
没有椅子,主人也不招呼,崔中石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问话。
“中央银行和财政部的人都见到了?”低头工作的那人抽空问了一句。
“见到了。他们都说,有主任在,一切没有问题。”崔中石笑着答道。
“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本事了?”那人终于从一堆文件档案中站起来,也是一身整洁的中山装,虽在整理行囊,半白的头发依然三七分明丝毫不乱,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他就是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主任——徐铁英。
崔中石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并不接言,等着徐铁英下面的话。
“小崔呀,这句话我可得分两层说,你得理解了,然后电话转告你们老板。”徐铁英说到这里从办公桌下拎起了一只美国造的纹皮箱往办公桌上一摆,“你不应该给我送这个来。过来看看,我没有开过箱盖。”
崔中石显然这样的事经惯了,仍然站在那里笑着:“我相信。主任请说。”
徐铁英:“里面是什么?”
崔中石还是那种程度的笑:“我们行长说了,这里面的东西不是送给主任的,主任也绝不会要。可为了救我们大少爷,主任调了那么多人在帮忙出力做调查,局里也没有这笔经费,出勤的车马费我们总该出的。”
徐铁英也还是那种笑:“你还是没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崔中石:“为了稳妥,昨天我到南京去花旗银行现提的,也就十万。今天上海交易所的比价是一元兑换法币一千二百万。”
这指的当然是美金,徐铁英的笑容慢慢敛了。
第4章反对有效
入了中统这座八卦炉,必炼几层功夫。第一层是不露声色,这是基本功,又称必修课,为的是使对方看不出你的态度,也摸不清你的底细。第二层是该露则露,这是坐到相当位子的人才能具有的本事,因打交道的对方往往已是高层或高手,该有的态度得有,该露的底细得露,讲究的是分寸拿捏,随时忖度。到了第三层便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能做到这一层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从中统还是调查科的时候便开始摸爬滚打一直干到现在,举动皆成职业,言行无不中矩,大浪淘沙,走了多少人,却少他不得,譬如现任局长叶秀峰;还有一种,本是社会名流,又系党国元老,腹有诗书,因当局倚重而用,时常犯一些“从道不从君”的书生气,上边也奈何他不得,譬如曾经当过局长的朱家骅。徐铁英虽也在中统干过十多年,手段火候都够了,却因走的一直是他那个曾经当过副局长的本家老牌特工徐恩曾的路子,唯上胜过干事,私念重于职业,便总到不了第三层境界。
此时的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办公室内,崔中石正等待着徐铁英的态度。眼前的这个崔中石,说白了就是徐铁英这号人的财神爷,受惠已非一日,作伪便无必要。望着那一箱十万美金,徐铁英收了笑却并不掩饰自己的渴望,十分推心置腹:“要是在昨天以前,这箱东西我一定代弟兄们收下。可今天我不能要了。小崔,问句话,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
崔中石也严肃了面容:“主任请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
徐铁英:“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人走私倒卖民生物资的事和你们行长有没有牵连?”
崔中石:“主任问的是哪方面的牵连?”
徐铁英:“有哪方面的牵连就说哪方面的牵连。这可对今天下午开庭救你们大少爷至关重要。”
崔中石何等精明,立刻答道:“主任是通人,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肯定要在我们北平分行走。背后牵涉到宋家的棉纱公司和孔家的扬子公司,我们行长也不能不帮他们走账。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主任保证,走私倒卖民生物资的钱,我们北平分行包括我们行长本人,没有在里面拿一分一厘。主任,是不是昨天北平学潮的事,给救我们大少爷添了新的难处?”
“你不瞒我,就算犯纪律我也得给你露点风了。今天下午开庭,你们行长大少爷的案子跟空军走私的案子并案了。”说到这里,徐铁英神态立刻严峻起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人做得也太不像话!前方军事那么吃紧,他们还敢在后方这么紧吃。居然还跟空军方面联手,将作战的飞机调去运输走私物资!北平昨天一闹,弄得美国人都发了照会,接班的那位趁机插手了。原定由我们中统调查审理你们大少爷的案子,现在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接手了。他们主诉,我们倒变成了配合。一件空军走私贪腐案,一件你们大少爷涉嫌通共案,直接、间接都牵涉到你们行长。这个忙,我怎么帮?”
崔中石没有立刻接言,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徐铁英,等他似接非接地拿到手里,立刻又点燃了打火机候着,帮他点上。这时该说的话也已经斟酌好了:“主任,如果不是到这个节骨眼上,有句话我永远也不会说,只会接下来替主任去做。可现在我必须跟主任说了。”
徐铁英静静地望着他,等他说。
崔中石压低了声音:“主任知不知道,空军作战部那个侯俊堂在民食调配委员会挂钩的几家公司里有多少股份?”
徐铁英此时当然不会接言,目光却望向了办公桌上那叠空白的公文纸。
崔中石立刻会意,抽出笔筒里的一支铅笔,弯下腰在公文纸上写下了“20%”几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
徐铁英的瞳孔放大了。
崔中石接着说道:“这件事,无论法庭怎么审,也审不出来。因为他的股份都是记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名下。枪毙了,侯俊堂自己也不敢说出来。主任您说,法庭要是判了侯俊堂死刑,这些份子该归谁?”
徐铁英定定地望着崔中石。
崔中石用笔在那“20%”后面画了一条横线,接着写了一个大大的“您”字!
“主任能否等我说完。”崔中石炉火纯青地把握着节奏,以使徐铁英能够舒服地保持沉默。橡皮擦现成摆在公文纸边,崔中石拿起慢慢擦掉纸上的铅笔字,接着说道,“我们行长是为了儿子,主任干了半辈子也应该为儿女们想想了。您的家眷已经去台北,听说尊夫人带着四个孩子还是租着两间民房。往后总得给他们一个住处,还有四个孩子,总不能让他们辍学。我管着账,我知道,他们那些人捞的钱可是子孙五辈子也花不完。主任信得过我和我们行长,您就当我刚才说的话从来没听到过。事情我们去做,两个字,稳妥。”
徐铁英叹了口气:“你真不该跟我说这些呀。下午的庭审,侯俊堂如果真判了死刑,我倒变成无私也有私了。再说,杀了侯俊堂也未必能救出你们家大少爷。所谓通共的嫌疑我倒是替他查清楚了,绝对没有。可就一条‘战场违抗军令’的罪名,铁血救国会那个曾可达也不会放过他。”
“就‘违抗军令’这条罪名不能成立!”崔中石紧接着说道,“我们大少爷是笕桥航校的教官,一直只有教学的任务,没有作战的任务。尤其这一次,空军作战部下达的轰炸任务是给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的。只是因为侯俊堂将这两个大队都调去空运走私物资了,才逼着我们大少爷带着航校的毕业实习生去轰炸开封。这本就是乱命令!主任抓住了这一条,我们大少爷‘违抗军令’的罪名便自然不能成立。”
徐铁英的眼神有些陌生了,平时只知道这个文绉绉的上海人是个金融长才,现在才发现他对政治也深得肯要。既然如此,任何虚与委蛇都成了多余:“看来侯俊堂是非死不可了。离开庭还有一个小时,曾可达押着人从杭州也该到了。我得去法庭了。”说着就埋头收拾材料往公文包里装。开头说要退还崔中石的那只装着十万美金的箱子,此时也不再看一眼,倒像是忘了。
“一切拜托主任!”崔中石片刻不再延宕,拱了拱手疾步向门口走去。
门从外面开了,那个秘书显然一直守在门口。崔中石向他一笑,消失在门外。
等秘书把门又关了,徐铁英已装好了出庭的材料,接着打开了崔中石送的那只小皮箱。
——皮箱里摆在上面的竟是一套质料做工都十分讲究的西装,领带皮鞋一眼便能看出是法国进口的名牌。拿开那套西服,才露出了一扎整齐的美元!
徐铁英捧起那扎美元,看了一眼第一张上的华盛顿头像和面值“100”的字样,便知道这厚厚的确是一千张,确是十万元。出人意料的是接下来他竟将这扎美元装进了印有“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文字的一个大封套里,封了口,又拿起通讯局联络处的印章在封口处盖了一个大大的红印,拿起笔在封面上写上了“贿金”两个大字,一并装进了他那个大公文包。做完了这一切,他才提着公文包向门口走去。
开了门,那孙秘书已经拿着一把偌大的雨伞低头候在那里。
徐铁英:“下雨了?”
孙秘书:“报告主任,一直在下。”答着便去接公文包。
“鬼天气。”徐铁英把公文包递给了他,“去法庭吧。”
尽管骨子里依然是军法统治,毕竟面子上国民政府已宣告进入“宪政”时期。因此虽是特种刑事法庭,从陈设到程序还得仿照英美法的模式:正中高台上“审判长”牌子后坐着的是最高法院专派的法官;高台左侧公诉人席上坐着的赫然是曾可达,身前台子上“公诉官”那块牌子,标志着他国防部公诉人的身份;高台的右侧台子上摆的两块牌子便有些不伦不类了,一块是“陪审官”,一块是“辩护人”,二者如何一身?坐在两块牌子后的徐铁英在这场庭审中既是红脸又是黑脸,身份着实有些暧昧。
被审的人还没押上法庭,作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公诉方的曾可达和作为中统辩护方的徐铁英目光就已经对上了。
曾可达的目光明显是在警示对方自己所代表的铁血救国会今天杀人的决心,任何的偏袒和包庇都救不了今天军法审判的人。
徐铁英却报以一笑,毫无敌意。接下来便是从公文包中掏出卷宗在桌上慢慢整理。
曾可达还在琢磨徐铁英这一笑的含义,法官的法槌已经敲响了:“‘6·19涉嫌通共案’‘7·5空军走私案’现在开庭!带被告人上庭!”
两个戴着钢盔的法警拉开了步入法庭的两扇大门。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方孟敖,跟在他后面的便是排着整齐队列的那些飞行员。尽管是上法庭,他们还是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以致那些肃立分布在法庭各个位置头戴钢盔的法警和宪兵都一致向他们投来了注目礼。
紧接着,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都被领到了被告席依次坐下。不过方孟敖的席次单独在前,飞行员们在他的后面坐成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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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可达的目光立刻逼视过来。
刚才还挺直腰板坐着的方孟敖忽然抬起右腿架在左腿上,回应曾可达逼视的目光。
更可气的是,唰的一声,方孟敖身后的飞行员们同时整齐地抬起右腿架在左腿上。
“徐主任!”曾可达望向了徐铁英,“你的当事人现在还如此藐视法庭,对此你有何辩护?”
徐铁英不得不表态了,望向方孟敖:“本陪审兼辩护提醒当事人应以戒慎之态度接受庭审!”
方孟敖却并不买他的账,腿仍然没有放下来,身后的飞行员们的腿自然都不会放下来。
曾可达和徐铁英几乎同时望向了高台上的那位法官。
法官说话了:“被告人,本庭将依照一切法律程序对你进行审理。请你尊重法庭。”
——常年留学英美专攻法律使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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