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营房内。
真是匪夷所思。
一整天营房外一二万人领粮,营房却大门紧闭,方孟敖大队的队员们全都奉命在床上睡觉。
夏日炎炎,二十张床上二十个精壮的飞行员,全都赤祼着上身,一个个肌腱隆起,左边十个整齐地仰面躺着,右边十个整齐地仰面躺着,乍看疑似西洋绘画大师精心绘制的人体油画!
一双眼睛偷偷地睁开了,是郭晋阳,他听了听营房外的动静,接着悄悄向其他躺着的队友望去。
有些人确实睡着了,有几个跟着他睁开了眼,也都一边听着营房外的动静,一边互相传递着眼色,接着全都悄悄望向营房里端方孟敖开着门的那间房。
古人形容伟壮士、真将军面临阵仗时的状态常用两个成语,一曰枕戈待旦,一曰静若处子。
方孟敖此时仿佛二者兼而有之,又仿佛二者都不是。但见他侧身躺在铜床上,两个枕头已经很高,依然一只手垫在头的侧面,面容恬静,呼吸均匀,两腿蜷曲,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几乎没有声音,郭晋阳半个头从门边露出来了,一只眼偷望向床上的队长。接着那只眼一惊,半个头僵在门边。
他看见队长在笑,孩子般的笑,笑了大约有几秒钟,又慢慢皱起了眉头,接着面容又恢复了平静。
原来队长是在梦里,郭晋阳的那只眼闪过了一丝敬爱的心疼,半个头慢慢缩了回去。
偷偷爬起床的还有五个人,郭晋阳在前,四个人在后,运步如猫行,走到了营房门边。
门上从里面挂着一把大锁,门的上方却有一排通栏窗户,郭晋阳做了个手势,一个高个队友蹲了下去,郭晋阳踏上他的肩头,那高个队友站直了身,郭晋阳恰好能从窗口望向营房外的大坪。
“混账王八蛋!也就辛苦了一天现在就撂挑子!整理账册,他妈的通通给我起来整理账册!”马汉山身后跟着王科长,从门卫室一路骂了出来。
李科长懒懒地站起来,那些科员也都懒懒地站起来。
马汉山见这些人依然站着,毫无去整理账册的意思,那张黑脸顿时暴出了青筋,望向守卫的那个中尉军官大声嚷道:“枪!给我一把枪!”
学生们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他的那些下属反而仍然死猪一般,没有反应。
那中尉军官:“马局长,您要枪干什么?”
马汉山:“治乱世用重典!老子今天不枪毙一两个人还真对不起党国了!”
“局长。”李科长接言了,“弟兄们没有一个说不愿意整理账的,方大队长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早就放了话,今天的账要和学生会的代表一起整理。他们现在不配合,您枪毙谁去?”
马汉山怔住了,望向那几十个站在一起的学生代表。
第30章执行任务
谢木兰挺身走了出来:“我们学生会已经决定了,今天晚上邀请方大队长的青年航空服务队参加我们的联欢。所有的账都封存起来,明天我们再派人慢慢整理。马局长还想枪毙人吗?”
怎么又冒出个要开联欢会?还敢这般口气!马汉山对着谢木兰立刻便要发作了。
那王科长急忙凑到他耳边:“局长,就是她,方大队长的表妹。”
学生们都已站在谢木兰身后,一起望着马汉山。
马汉山真的愣住了,气也不是,恨又不能,伸出干柴似的手指掐着自己的太阳穴按揉了几下,望向谢木兰:“我说你们这些同学也见好就收吧。戡乱救国时期,你们为什么一定要乱了还要添乱呢?”说到这里转向他那些部下,“今天必须整理账册。他们不配合就怪不得我们,装好账册,带回调配委员会去!”
谢木兰又要说话了,身旁的一个男学生,显然是学生会的负责人拦住了她,对着马汉山:“没有我们学生会代表的同意,你们不能把账册带走!”
“军队!警察!”马汉山望向了站在营门内外的军人和那些警察大声喊道,“我现在代表政府命令你们,将这些学生带出营去!”
学生们没说话,倒是那个守卫队的中尉军官站出来说话了:“马局长,这可不行!”
马汉山:“什么意思?”
那中尉军官:“方大队长给我们下了命令,今天的账册必须和这些学生代表一同处理。我们不能赶他们走。”
“好!好!国民党和共产党他妈的真是分不清楚了!”马汉山气急得都胡言乱语了,“那就立刻请示你们的方大队长啊!”
那中尉军官:“对不起,稽查大队现在都在休息,不到六点,我们不敢打扰。”
马汉山差点跳了起来:“都是一个晚上没睡,我们累了一天,他们倒在睡觉,现在又不让整理账册,还要开什么联欢会!横竖一条命了,我去叫!”
“那您去叫吧。”那中尉军官这倒没有拦他。
马汉山往前走了几步,望着那两扇紧闭的营房门又停住了,猛地转过身来指着王科长和李科长:“你,还有你,你们去叫!”
李王二科长哪里敢去叫,都把头望向了一边的地上。
学生们已经有好些人笑了起来,谢木兰笑得最开心,却发现有人在身侧扯了她一下。
谢木兰回头望去,何孝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侧!
飞行员的眼睛好,耳朵也好。
趴在门上窗口处的郭晋阳一阵开心一阵高兴,弄得下面几个趴在门边侧耳偷听的飞行员心痒难耐。
“都看到什么了?”一个飞行员低声急问。
“开联欢会,今晚要请我们去开联欢会!”郭晋阳低声答道。
“这我们也听见了。女学生有多少?漂不漂亮?”
郭晋阳:“没有不漂亮的,只有更漂亮的!”
“来,先让我看,再让你看。”下面一个飞行员对另一个飞行员,示意他也蹲下。
郭晋阳已经轻轻一跃跳了下来:“不要看了,想办法把民调会那些浑蛋弄走,要不今晚的联欢会就被他们搅了。”
“门锁着,钥匙在队长那里,我们怎么出去?”
“看我的。”郭晋阳说着,轻步向方孟敖房间走去。
方孟敖依然安静地睡着。
郭晋阳手脚极轻,在他杯子里舀了两勺速溶咖啡,拿起热水瓶冲上开水,用勺无声地漾动。
咖啡搅好了,他端着走到方孟敖床边,继续搅着,嘴里却轻声哼唱起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
方孟敖的眼睁开了。
郭晋阳一脸贼笑:“队长醒了?”边说边将咖啡递了过去。
方孟敖没有接咖啡,却坐了起来,接着站在床边,先望了一眼手表,说道:“你知道最让人难受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郭晋阳严肃答道,“请队长指示。”
方孟敖:“三岁没娘,五更离床。郭晋阳,你现在让我难受了,知道我会怎么整你吗?”
郭晋阳:“报告队长,现在不是五更,是下午五点半。你不会整我。”说着又双手将咖啡递了过去。
方孟敖望了他一眼,一手接过了咖啡,另一只手向他一递。
大门钥匙!
“是!”郭晋阳目光大亮,双腿一碰,唰地一个军礼,接过钥匙大步向门外走去。
刚走出方孟敖的房间,便听他在外面大声叫道:“起床!穿好衣服,执行任务!”
“辞职!老子现在就去北平市政府辞职!”马汉山站在大坪上,向郭晋阳那些飞行员大声嚷道,“账可都在你们军营,今后查不清,不要找我!”
嚷完,马汉山转身便向军营大门自己那辆小车走去,兀自嚷道:“司机呢?死到哪儿去了?!”
其实司机已经在他平时上车的一方打开车门候在那里,人多挡住了视线,马汉山自己走错了一边,接着又是一声大吼:“司机死了!”
“局长,您走错了,是这边。”司机今天也来了气。
“你明天就辞职吧!”马汉山兀自胡乱撒气,自己拉开这边车门,钻了进去。
那司机关了那边车门,绕到车前也开始嘟囔:“大不了一家饿死,太难伺候了。”
望着马汉山那辆车喷着尾气开出营门,李科长、王科长对望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走吧。”
撂下了一长条桌子的粮单收条,民食调配委员会那群人向停在营门外的两辆大车走去。
学生会的代表鼓起了掌。
不知谁带的头,学生们欢快地唱了起来: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同学们!”学生会负责的那个男学生喊住了大家,“赶快帮忙把粮单收据都封存起来!”
学生会的代表们这才奔到长条桌边去收整粮单收据。
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和何孝钰低声商量了几句。
何孝钰又低声跟谢木兰低语了几句。
谢木兰立刻把女同学们都召集了起来。
一群女学生站好了,齐声向郭晋阳那些飞行员:“我们燕大学生会,代表东北的同学和北平各大学的同学,真诚邀请你们青年航空服务队参加我们今晚的联欢会。感谢你们站在人民的一边!”
郭晋阳他们笑着互望了一眼。
郭晋阳:“这可得我们方大队长同意。”
“我们去邀请!”谢木兰已经跳了起来,“我和何孝钰同学现在就去向你们队长发出最真诚的邀请!”
“我看行。”郭晋阳望向那个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队长的房间小,就她们两个去吧。”
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何孝钰同学,谢木兰同学,这可是我们广大学生的愿望。”
又是谢木兰:“放心吧。他不去,我们两个一边一个也把他拉去!”
郭晋阳目示其他飞行员留下,一个人领着谢木兰和何孝钰向营房走去。
何其沧家就剩下梁经纶一个人了,他必须使用何其沧这部可以打到南京教育部的电话。
门紧关着,窗也紧关着,梁经纶飞快地摇动电话柄:“这里是燕京大学何校长家,有急务,请务必接通顾维钧大使宅邸二号楼国防部曾督察房间!”
电话还真接通了,可发出的却是隐隐约约的闷响。
原来,为了让曾可达睡一觉,那部电话被坐在旁边的副官用厚厚的几层毛巾包裹了起来。
闷响了两声,那副官隔着毛巾立刻拿起了话筒。
对方的声音也因为话筒被毛巾包着特别微弱:“请问是国防部曾长官房间吗?”
那副官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把声音压到最低:“哪里来的电话……听好了,曾将军正在处理急务,除了南京的电话,所有别的电话七点以后再转来!”
那副官等对方挂了电话,才将话筒搁回话机,用毛巾重新将整个电话包裹起来。
接着,那副官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连接卧房的门边侧耳听了听,直到感觉曾可达没被吵醒,这才放心地又走回电话机旁坐了下来。
梁经纶兀自拿着话筒贴在耳边闭着眼一动不动,漫长的十秒钟抑或是二十秒钟,他绝望地放下了话筒倏地站了起来,快步向门口走去。
军营营房内方孟敖房间。
何孝钰和谢木兰显然把该说的话、该讲的道理都说完了,这时都在静静地望着方孟敖,等他一句同意。
方孟敖从一个既印着中文又印着英文的铁盒里拿出了两块巧克力,一块递给站着的谢木兰,一块递给端坐在椅子上的何孝钰:“吃糖。”
“你到底去不去嘛?不答应我可不吃你的糖。”谢木兰将接过的糖又向方孟敖一递。
方孟敖拿回了她递过来的糖:“你不吃就都给她吃。”说着把这块糖也抛给了何孝钰。
谢木兰一下跃起,从身后跃到了方孟敖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你一定要去,你必须去!”
方孟敖让她在背后骑着:“我的衣服可是很脏了。”
谢木兰:“我不管,你反正得去。”
方孟敖:“那你就趴在我背上吧。”竟然负着谢木兰轻松地走到脸盆架前,径自洗起脸来。
何孝钰的目光迷离了。
——她眼前浮出了在谢木兰房间那个绅士般的方孟敖,浮出了那个对自己有些拘谨的方孟敖。
目光再望向眼前的方孟敖时,俨然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谢木兰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孩,自己在他眼里也只是个小孩。
紧接着更让何孝钰吃惊的景象出现了。
方孟敖背负着谢木兰洗了脸,放下毛巾,竟然当着自己从前面皮带里扯出了掖着的衬衣,一粒一粒解开了扣子,露出了壮实的胸肌和腹肌:“下来,先给我把衣服洗了。”
“你答应了?”谢木兰一声欢叫,跳了下来。
方孟敖已经脱了衬衣,露出了健壮的上身:“你洗得干净吗?”
“他答应了!”谢木兰抢过大哥手里的衬衣,笑望着何孝钰又叫了一声,便将衬衣放进那盆水里。
很快,谢木兰感觉到了什么,又望向何孝钰。
何孝钰的目光转望向了房门外,没有喜悦,露出的是极不自然。
谢木兰又转身去望大哥。
方孟敖竟弯下腰在另一个装着水的铁桶里用另一块毛巾在擦洗上身。
谢木兰慢慢把手从脸盆里缩了回来,望着何孝钰,轻声叫道:“孝钰。”
何孝钰的眼前这时浮现的已经是梁经纶长衫飘拂的温文尔雅,和他忧郁深沉的眼神。
“孝钰。”谢木兰又叫了一声。
何孝钰这才转过身来,脸转过来时,飞快地掠过光着上身的方孟敖,直接望向谢木兰。
谢木兰:“他这衣服领子也太脏了,我可洗不干净……来帮帮我吧。”
“不行。”方孟敖仍然弯腰背对她们在擦洗着,“你是我妹,人家可是客人。”
“那你还当着人家不讲礼貌!”谢木兰脱口而出。
“什么不讲礼貌?”方孟敖站直了,转过身来,望了一眼谢木兰,又望向何孝钰。
何孝钰不再回避,迎向他的目光。
谢木兰反而怔在那里。
方孟敖将擦洗上身的毛巾扔进桶里,从墙上挂钩上取下了另一件干净的衬衣,一边穿着一边走向何孝钰:“怎么不吃糖?”
“方大队长,我们是燕大学生会的代表。”何孝钰慢慢站了起来,“不是来吃糖的小孩。”说着将手里的两块巧克力轻轻放在了桌上。
方孟敖立刻拿起了一块塞进嘴里:“那我是小孩吧。”
何孝钰又被他弄得一怔。
方孟敖嚼着糖已经走向了谢木兰:“让开吧。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我自己的衣服就都是自己洗。”
“你不会是又变卦不去了吧?”谢木兰紧紧地攥着脸盆里的衬衣,睁大眼望着大哥。
何孝钰的心震了一下!
——童年时那个曾经呵护过自己的小哥哥,眼前这个既是国民党王牌飞行员又是党内特殊党员的大哥哥,一个充满了传奇魅力的性格男人——复杂地重叠在了一起。
她似乎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出现的在意。唯一明白的是自己的任务。她立刻站起来,走了过去:“木兰,让我来洗。”
“好啊!”谢木兰立刻让开了。
何孝钰站到了脸盆边,捞起了衬衣,又拿起了衣架上的肥皂。
“放下吧。”方孟敖居然毫不解人意,“我说了,我自己的衣服从来不叫别人洗,包括跟我的勤务兵。”
“我代表东北的同学和北平的同学帮你洗行不行?”何孝钰一手拿着湿衣,一手拿着肥皂僵在那里。
“扯淡。”方孟敖竟吐出了兵话,“我的衣服跟东北同学、北平同学有什么关系?”
“哥!”谢木兰气急了,大叫了一声。
何孝钰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左手拿着他的湿衣,右手已经快拿不住那块滑溜的肥皂了。
方孟敖佯装不解地望向又气又急的谢木兰:“我说你们今天是怎么了?”
谢木兰跺了一下脚:“你太过分了!”
方孟敖一脸的疑惑,把目光转望向脸盆旁的何孝钰:“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就是从来不喜欢人家强迫我同意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何孝钰这时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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