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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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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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培东隔着桌子慢慢向他伸过手,两人会意一握。

谢培东再跟老刘握手,发现老刘的手十分有力,却没有十分用力,只是握紧了,将握手的时间延长了。显然,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表达歉意,重申敬重,同时传递一个更重要的信息,请自己放心谢木兰的安全。

谢培东眼中流露出谢意,转身走出。

张月印和老刘都跟着送出了房门。

张月印的判断十分准确,方步亭这时已经回到行长办公室了,在等着谢培东。

跟往常不一样,方步亭回到办公室后没有开灯,借着南面落地玻璃窗洒进来的月光,在打电话,形单影只,声音沙哑:“继续找。打镜春园徐老板的电话,问谢襄理是不是跟徐老板在一起,现在去了哪里?”

放下电话,方步亭的身影到了南面落地玻璃窗的阳台边,坐了下来,望向只有月光的院落。

原来,不只办公室内没有开灯,整栋楼都没有开灯,楼外的院子里也没有开灯。天上的月便分外地亮,方步亭望着凉凉的院落怔怔地出神。

大儿子今天带何孝钰出西南防线的反常举动,已让方步亭心乱如麻;而小儿子找到了大哥和何孝钰竟不告诉自己,更让他心灰意冷。方孟敖又去见了梁经纶,竟然是徐铁英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并叫自己回来,说是做了工作,已让方孟韦回家。亲疏否隔,内外交攻,唯一可以商量的谢培东偏又不在。他只能等,把所有的下人都赶回了房间,把所有的灯都关了等。

谁会先回来呢?

突然,他一凛!

大院门外传来了汽车开进的声音。

无须分辨,是听惯了的北平警察局那辆002号吉普的声音。

方孟韦回来了。

方邸大院虚掩的大门是从外面推开的,方孟韦踏进大门,便站在那里。

以往也经常感受到父亲的高深莫测,这回他却对父亲这种肤浅的高深莫测顿生反感。

——北平城虽经常停电,但是这座院子拉的是专线,从不停电。此刻院子里没有灯光,那座等着他的楼也没有一丝亮光。他知道这都是父亲故意关的。

几天未回,望着这个本只属于父亲沉沉如夜的家,心里明白,父亲那双眼显然就藏在黑暗中,在盯着自己。

对付从小就依顺的儿子,也如此用心,何苦来哉!

他真不愿意再往前踏进一步,却还是踏着月色,走向了那栋藏着父亲眼睛的洋楼。

又推开了客厅的大门,方孟韦在黑暗里站了好几秒钟,终于伸手按向了墙边的开关。

大厅那盏吊灯亮了,整个楼都亮了,方孟韦却意外地一怔。

偌大的客厅,沙发上孤零零坐着程小云,望着方孟韦慢慢站了起来。

——活在这个家里,孤独的也不只是自己。

方孟韦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后妈今天比往常亲近。

四目相对,方孟韦的嘴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却能看出叫的是“妈”。

程小云轻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住了,轻声地:“不好叫就不要叫了……”

方孟韦毕竟仍不自然这样与她近距离对视,瞥向了二楼父亲的办公室,却依然没有走向楼梯的意思。

程小云:“问你一件事,愿意你就告诉我。”

方孟韦只好又望向她,点了下头。

程小云:“你大哥还有孝钰和木兰是不是都在梁先生那里?”

一片阴云掠过,方孟韦实在不愿回答,却还是轻点了一下头。

程小云:“这个时候,大家的心情都一样。你爸正在楼上等你,你也看到了,灯也不让开……”

方孟韦这回却没有点头,反而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向那道笔直的楼梯走去。

程小云揣着忐忑将他送到楼梯口。

方孟韦突然转过身,问道:“我也想问一件事,愿意就告诉我。”

程小云点了点头。

方孟韦:“当初,你是怎么爱上我爹的?”

程小云沉默了片刻,只能答道:“过后,找个时间我慢慢告诉你,好吗?”

“好。”方孟韦不再使她为难,转身上楼。

“不好叫就不要叫了。”方步亭这句话从二楼办公室阳台那边幽幽地传来,竟和刚才楼下程小云的话一样。

一楼大厅的吊灯很亮,照射进二楼办公室的门。

果然如自己所料,父亲的眼睛一直藏在阳台上俯视着整个院落。

第64章扑朔迷离

这时,自己站在门口被坐在阳台上的父亲看得清清楚楚,而父亲的身影却和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一样,扑朔迷离。除了反感以外,心里不禁又涌出一丝别样的酸楚。

——记得每次走进这道门,自己都要叫一声爹。

——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只叫父亲不叫后妈,今天进这个家却想叫后妈,反倒叫不出那个“爹”字。

方步亭也不知这个最亲近听话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跟自己疏离,乃至显出叛逆:“知道你也不想再见我,就不要开灯了。可有些话要问你,总不能老站在门口吧。”

方孟韦此时真有些迈不动腿,可还是走了过去,除了沉默,还保持着距离,站在离父亲约两米的身侧。

“在哪里找到你大哥的?”方步亭也仍然望着窗外。

“卢沟桥往西,永定河边。”方孟韦回话了。

“他跟孝钰都谈了些什么,告诉你了吗?”

方孟韦没有回这句话。

方步亭转过头,望向小儿子。

方孟韦却望向了窗外的月亮,像是在对月亮说话:“他说要娶何小姐。”

方步亭站起来:“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何伯伯,却去见梁经纶?”

方孟韦依然望着窗外:“您可以去问他自己。”

方步亭被小儿子顶在那里,站了一阵子,又慢慢坐下,叹了一声:“我承认,这辈子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可这个时候我还是父亲。国民党一直怀疑你大哥是共产党,却又在利用他。还有,那个梁经纶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总觉得这个人迟早会将你大哥害了……孟韦,崔中石的死你是亲眼看见的,不能看着你大哥和你崔叔落得一样的下场。”

方孟韦心内煎熬,却依然不愿意接他的话。

方步亭:“等你姑爹回来吧,现在你们也只听他的话了……”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响起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显然不是送何孝钰和谢木兰回来的同学。

梁经纶悚然惊觉,该来的人来了!

他望向对面的方孟敖。

方孟敖却毫无反应,依然在那里翻书。

“应该是送她们的同学。”梁经纶站起来,对着房门,“是欧阳同学吗?”

竟没有回答。

“请问是谁?”他又望向方孟敖。

回应他们的依然是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

方孟敖这才说话:“没有主人怕客人的,开门吧。”

梁经纶步向房门。

他的长衫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步伐露出了踟蹰。

思问却在他的眉眼间飞快运转:

保密局北平站的人?

——有方孟敖在,不会。

陈继承或徐铁英方面的人?

——有方孟敖在,也不会。

难道是共产党学委,是严春明!

眼前已是房门,梁经纶伸向门闩的手竟如他刚才的脚步一般踟蹰。

门闩在慢慢拉开,门在慢慢拉开。

——梁经纶蒙在那里。

——站在门口的竟是曾可达!

梁经纶从未这样满脸惊疑,曾可达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梁经纶在感觉着背后方孟敖射过来的目光,却不得不将手也伸了过去。

“这是梁经纶同志。”曾可达握着梁经纶的手,目光却越过梁经纶的肩,对他背后的方孟敖说出了这句话。

梁经纶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能想象,身后的方孟敖是何反应。

方孟敖的目光似有惊异,似无惊异。

尽管早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可现在曾可达的突然出现,直接暴露梁经纶的真实身份,依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此,他此刻的神情,在曾可达看来完全合理,完全真实。

“进去谈吧。”曾可达自然地抚了一下梁经纶的肩,梁经纶侧转了身子,曾可达先进了门。

径直走到对门的桌前,曾可达站住了。

他发现梁经纶依然站在门口。

方孟敖在犀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无法回避,只能也望着方孟敖。

“进来,进来谈。”曾可达示意梁经纶不要僵持,“问题很快会跟你们都讲清楚。”

梁经纶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一切掩饰都已毫无意义,他那件长衫的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没有了去开门时的那种犹豫,完全是一任自然。

方孟敖的眼转盯住了他那竟然还能如此飘拂的长衫,一直盯到那长衫隐进对面的桌下。

“请都坐吧。”曾可达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默默坐下了。

曾可达再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下时,一条腿高高地跷在了另一条腿上。

曾可达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快——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在军事法庭,方孟敖就是这个坐姿!

不快必须忘记,今天必须耐心。

曾可达稳稳地坐下,吐出了三个字:“军、公、教。”

用这三个字开场,语调不高昂,也不失抑扬顿挫,曾可达对今天的见面颇下了番心思。

两人都望向了他。

收到了效果,他接着说道:“方大队长是国军在编人员,梁教授是大学在编人员。根据《中华民国宪法》,你们都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我们先认同这个身份吧。”

梁经纶没有接言,只望着方孟敖。

曾可达其实也在望着方孟敖,方孟敖的态度才至关重要。

“我当然要认可。”方孟敖很快就回答了,用的却是“认可”,没有接受曾可达的“认同”,接着说道,“原来在空军服役,现在顶着个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上校的头衔,不认可也不行。梁教授。”

梁经纶屏住了呼吸,曾可达也在等方孟敖下面的话。

方孟敖:“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私立大学,你现在领的是美国人的薪水,似乎还算不上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

梁经纶怎好回答,只好不答。

“也算。”曾可达代他答道,“燕大的教授教员,国民政府教育部都登记在册,视为公职人员。”

方孟敖:“那就算吧。”

曾可达和梁经纶都望向他,等下面的话。

方孟敖却不说了,将桌上那支点燃了又掐灭的雪茄拿了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的就不是那盒长长的火柴了,而是那只美式打火机,“当”的一声弹开,点燃了烟。这才又望向曾可达,别人在等他,他倒装作诧异:“怎么不说了?我们都在听。”

梁经纶望向了曾可达,看他如何应答。

曾可达十分明白,跟方孟敖做这种跳跃性的对话,无异于和这个王牌飞行员在玩空中作战。好在来之前,建丰同志的指示已十分明确——不要顾忌,直接摊牌!

曾可达单刀直入道:“我想,我来之前,你们一定在讨论一个问题,对方是不是共产党。”说完这句,他望了一眼方孟敖,又望了一眼梁经纶。

方孟敖没有接言。

梁经纶也没有接言。

曾可达:“其实,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方大队长知道,一个多月前我就坚持认为你是共产党,可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建丰同志,依然在重用你。原因很简单,真理只有一个,共产党在跟我们争天下。天下是什么,就是国家。国家是什么,建丰同志说,国家就是土地加人民。我们必须承认,由于国民党内部腐败,在许多地方失去了人民,因此失去了土地。两党的军队在前方争城略地,胜负已不在军事,而在政治。我,还有你们,现在做的,就是在国统区反贪腐,让人民有饭吃。抛开两党之争,我们这样做,就算你是共产党,也不会反对。”

“那你们认为,我到底是共产党还是不是共产党。”方孟敖知道,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来了,必须反问。

这恰恰是曾可达不能纠缠的问题,只能回避:“我已经说了,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

方孟敖:“我是还是不是?”

曾可达必须回答了:“党通局和保密局一个多月前就做了调查,没有发现你有共党嫌疑。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发现你和共产党有任何联系。”

“梁教授呢?”方孟敖突然话锋一转,“他是不是共产党?”

直接摊牌之后,就是直接面对。

曾可达望向了梁经纶,递过去一个“无须顾忌”的眼神。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此前一直无法回答方孟敖的问题,现在可以回答了:“我是。”

“说真话就好。”方孟敖盯着他,突然又问,“何孝钰呢?她是不是?”

梁经纶突然明白了,方孟敖这一问,才是他今天来此的要害——方孟敖要保护何孝钰!

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慢慢坐下了,跟何孝钰这么多年的感情,毕竟心中难受。

曾可达也感觉到了,何孝钰是不是共产党,直接关系到铁血救国会能不能用好方孟敖,望着梁经纶:“实话实说吧。”

“她不是。”梁经纶这才轻声说道。

方孟敖:“那你为什么几次叫她来争取我?”

梁经纶:“我没有叫她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只是学联的进步青年,没有资格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争取你,是叫你支持学联,追查贪腐。”

方孟敖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最担心的就是梁经纶会知道何孝钰秘密党员的身份。崔中石的死,已让他痛感万身莫赎。偏偏又是何孝钰踏着崔中石的脚印来跟自己接头。八年百战,睹尽生死,都未像这些日子这样揪心!那天拒不跟何孝钰接头,今天带何孝钰出去求婚,又带何孝钰回来见梁经纶,都像驾着飞机带她在空中翻滚,躲避炮火。

现在,曾可达居然会来向自己公开梁经纶的身份,而梁经纶又断然否定了何孝钰是共产党。方孟敖眼前,这两人都不像敌机了。

“那就好。”方孟敖再望梁经纶时,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准确的形象——当年的驼峰!

现在第一座山峰飞过去了,可前面还有一座座看不见的山峰。眼下接着要越过的就是曾可达了,依然望着梁经纶:“想再问一句,叫何孝钰来争取我,是不是曾督察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回答。

方孟敖也不需他回答,倏地转向曾可达:“曾督察,你用了我一个多月,也怀疑了我一个多月。我现在怀疑你一下行不行?”

曾可达:“当然行。”

方孟敖:“梁教授是共产党,你是不是共产党?”

曾可达:“我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方孟敖又望向了梁经纶:“他怎么可能是?”

“我这就回答你。请二位起立。”说着曾可达先站起来,顺势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以军人的姿态挺立,望等着方孟敖和梁经纶站起。

梁经纶先站起来。

方孟敖也站起来。

曾可达:“半小时前,建丰同志最新指示:‘曾可达同志,望即向方孟敖同志告知梁经纶同志之真实身份,传达二同志肩负之任务。梁经纶,原燕京大学经济系高才生,民国三十一年,由经国辗转委托美国盟友,经何其沧先生出面推荐,保送至美国哈佛大学经济系深造;民国三十五年抗战胜利回国,为战后建国效力。今年4月,加入铁血救国会,系本党先进青年、忠诚同志。即将执行之‘孔雀东南飞’行动,方孟敖同志代号为‘焦仲卿’,梁经纶同志代号为‘刘兰芝’。望二同志精诚合作,推行平津地区之币制改革,挽救濒临崩溃之经济,打击恶劣之贪腐,救我苦难之同胞!蒋经国。’”

传达至此,曾可达把自己也感动了,慢慢闭上眼,平息了一下心绪,再睁眼时,不再看二人,低声说道:“至于梁经纶同志的共产党员身份,就由经纶同志自己向方孟敖同志简要说明。都请坐吧。”

灯开了,方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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