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在书架上蹲了下来,将换下的那只好灯泡在书架上轻轻磕了一下,那只灯泡里的钨丝立刻断了,接着从工包里拿出一个新灯泡,低声说道:“公然违背指示,你要干什么?”
严春明:“我要负责任。”
老刘:“负什么责任?”
严春明:“负全部责任。”
老刘:“什么全部责任?”
严春明:“燕大学委是我负责,梁经纶直接受我领导,我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国民党特务身份,一切严重后果都应该由我来面对。”
“就凭你?!”老刘站起来飞快地换了新灯泡,跳了下来,“我现在代表华北城工部和北平城工部命令你立刻离开,这里的屁股组织上来揩。”
严春明没有接言,当然更没有离开的意思。
老刘也不再搭理他,从工包里抽出一根一尺多长的钢棍,望向了装有铁护栏的一面窗户:“我离开以后,你立刻从那个窗户出去,外面有人接应。”说着便向那面窗户走去。
“不要撬了。”严春明声音低沉却很坚定,“我不会走的。”
老刘停在那里,转脸盯着他:“你说什么?”
严春明:“在这里我就是组织。明天给各大院校发配给粮,局面只有我能控制,党员学生、进步青年的安全我要负责。明天过去以后,我再听从组织安排。”
老刘:“明天你就会被捕,知道吗?还怎么听从组织安排?”
严春明:“那我就面对被捕。”
老刘咬了一下牙:“国民党的严刑你也能面对吗?”
“我不知道。”严春明分外平静,“我不让他们抓住就是。”
老刘盯着他:“你能跑掉?”
严春明:“不能。我会‘举身赴清池’。”
“跟我绕《玉台新咏》?有文化是吗?”老刘居然记得这是《玉台新咏》里的词。
严春明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这跟文化没有什么关系。毛主席说过,这是暴动,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老刘露出了惊诧:“什么暴烈行动、你怎么暴烈行动?谁叫你暴烈行动了?”
严春明:“我自己。请老刘同志、张月印同志原谅我,也请你们向上级报告我的思想。明天,如果能够安全处理好局面,我接受组织安排转移。如果出现被捕的局面,我会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国民党的牢我不会去坐。”
老刘侧着头将严春明好一阵打量,只发现他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片出奇的厚,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
严春明:“我还犯了一个错误,现在也向组织交代吧。刚才在你那里,趁你出去,我拿了你的枪。”
老刘的第一反应是飞快地去摸腰间,第二反应才是感觉到自己也失态了,接着一把抓住了严春明的手腕:“枪在哪里?立刻交出来!”
严春明被他抓住手腕,十分平静:“我不会交的……”
“你敢!”
严春明:“为了不被捕,不供出组织的秘密,那把枪是我党性的保证。没有什么敢不敢。”
老刘的手慢慢松开了,口气也软了:“严春明同志,下级服从上级,请你立刻把枪还给我。”
严春明摇了摇头:“个人服从大局。老刘同志,不要说了,你离开吧。”
老刘望向了桌上严春明那只公文包。
严春明:“枪锁在保险柜里了,很安全。除了我,谁也拿不走。”
老刘倏地转眼望去。
这个鬼善本室,大大小小竟有这么多保险柜!
老刘知道,除了严春明,自己确实拿不走那把枪了。
他只好又望向严春明:“春明同志,这样做知道党会怎样给你下结论吗?”
严春明:“理解的话,就给我发个烈士证;不理解的话,就在我档案政治面貌那一栏里填上教授好了。”
“好!”老刘何时如此不能指挥一个下级,“我指挥不了你,叫张月印同志来好了。不把组织毁了,你不会回头。”说着,挎着那个工包,提着那个电工工具的插袋,向门口走去。
“老刘同志。”严春明跟在他身后,“你如果叫张月印同志来,我现在就出去,向所有学生公布梁经纶的真实身份!”
“你这是破坏中央的整体部署!”老刘猛地转身。
严春明:“我不想。我不理解,也愿意服从。因此,我必须留在这里,看住梁经纶。”
老刘站在那里,真不愿再看严春明了,望着手里那个断了钨丝的灯泡。
严春明这时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干什么?握什么手?”
严春明双手伸过去握住了老刘那只拿着灯泡的手:“老刘同志,我从来没有用过枪,请教教我,扳哪个机关子弹才能打出来?”
老刘手一抖,抽了回来,甩了一句:“书呆子!”向门口走去。
“你真想我被捕吗?”严春明在背后低声说道。
“燕大的书不是多吗?”老刘的手停在门闩上,“自己查书去。西点军校、保定军校和黄埔军校的步兵教科书上都有。”
何宅一楼客厅里,方孟敖竟在连接客厅的敞开式厨房里揉面。
何其沧坐在自己的沙发上看着他。
程小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看着他。
何孝钰和谢木兰则坐在长沙发上看着他。
第66章非常措施
四个人都在看方孟敖揉面。
一边撒着苏打粉,一边飞快地揉面,方孟敖脚旁那一袋面粉已经空了一半,揉在面板上的面团已经像一座小山了。
“剩下的还揉不揉?”方孟敖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转望向何孝钰:“送那几家应该够了吧?”
何孝钰:“够了。再揉今晚我们也蒸不出了。”
何其沧这才望向方孟敖:“饧十五分钟就行了?”
方孟敖:“是。”
何其沧:“洗了手,过来。”
方孟敖洗手也很快,立刻过来了。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给大哥让座。
何孝钰跟着站起来,让座:“坐我这儿吧,我去做馒头。”
“还要饧十五分钟呢。”何其沧接话了,“你们都坐下。”
何孝钰和谢木兰只好又坐下,方孟敖便站在那里。
何其沧让他站着:“听你爸说,你的美声唱得很好……”
“爸!”何孝钰脱口叫道,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又叫人家唱歌。
“不要打断我。”何其沧摆了一下手,接着说道,“西方和中国,传统和现代,都有好的东西,也都有不好的东西。在英国,我就常去看莎士比亚;在美国,我也看过百老汇,都很好。可我还是喜欢中国的京戏。木兰。”
“在。”谢木兰立刻站起来。
“不用站起来。”何其沧挥手让她坐下,“知不知道中国也有个乔治五世?”
谢木兰直接摇头:“不知道。”
何其沧:“我这个比喻可能不恰当,中国也不可能有什么乔治五世,这个人只是在追求爱情上有些像乔治五世。小云,你应该能猜出来,你告诉他们。”
程小云:“您说的是明朝的正德皇帝吧?”
“正是。”何其沧笑了,望了一眼两个女孩,“这就是我喜欢你们程姨的地方,我想些什么,她总能猜出来。小云,孟敖刚才帮我干了那么多活,我们对唱一段正德皇帝的爱情戏给他听吧。”
程小云虽在电话里就知道了何其沧的态度,但这时还是被他愿意用这种方法向方孟敖表明态度而感动。老人用心良苦,方孟敖能否接受?
程小云:“老夫子,您喜欢京戏,孟敖平时可不喜欢京戏。”
“不喜欢吗?”何其沧望向了方孟敖。
何孝钰、谢木兰也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其实也已被老人的态度感动了:“我只是平时听得少。”
何其沧转望向程小云:“人家没说不喜欢嘛。”
程小云站起来:“整段的?您还能唱吗?”
“整段是唱不下来了。”何其沧这回没有扶沙发,雄健地站起来,“从‘月儿弯弯’开始吧。”
程小云:“好吧。”
果然是名票,没有伴奏,但见她的脚轻点了两下起板,便入了【西皮流水】:
月儿弯弯照天下,请问军爷你住在哪家?
——何孝钰、谢木兰立刻被吸引了。
——方孟敖也被吸引了。
更吸引他们的是,何其沧紧跟着唱了:
大姐不必细盘查,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程小云:
骂一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何其沧:
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海棠花。
扭扭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程小云:
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
忙将花儿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何其沧:
李凤姐,做事差,不该撇了海棠花。
为军将花忙拾起,来来来,
我与你插,插,插上这朵海棠花。
程小云:
军爷百般调戏咱,去到后面就躲避他。
何其沧:
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唱完了,一片寂静。禁不住,几双眼都悄悄瞥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身上那套空军服此时如此醒目!
方孟敖当然听出了,刚才唱的“军爷”暗喻的便是自己,毫不掩饰眼中的湿润!
谢木兰有些被吓着了,何孝钰则是被父亲感动得蒙在那里。
程小云何等懂事,搀着何其沧,岔开话题:“校长,不比马连良差。您歇一下吧。”
何其沧依然站着:“这就是假话了,比方步亭好些倒是真的,他一走板就踏人家的脚后跟。打电话吧。他去跟梁经纶谈什么?莫名其妙。叫他们都过来。”
程小云怔在那里。
三个小辈也是一怔,都默在那里。
何其沧自己拿起了话筒。
“我打吧。”程小云从他手中拿过了话筒。
“何伯伯。”方孟敖说话了,“我要回军营了,安排明天发粮。”
何其沧立刻明白了,他这是不愿在这个场合见方步亭,也不愿在这个场合见梁经纶,望着他,想了想:“去吧。孝钰,你送送孟敖。”
方孟敖走到小院门外站住了,回头望着何孝钰:“我特地给你揉了那么多面,今晚你和木兰都在家蒸馒头,不要出去,明天也不要去领粮。”
何孝钰:“你跟梁先生都谈了什么,还一个字都没跟我说呢。”
方孟敖:“我跟他还能说什么。问他是不是共产党,他不肯承认,这就好。还有,我告诉他,你跟木兰,一个是我的未婚妻,一个是我的表妹,今后学联的事都不能参加。”
“你说什么?”何孝钰失了声,又赶忙压低了声音,“谁给你的权力?”
“崔中石同志。”方孟敖望着天上的月,眼睛比月亮还亮。
何孝钰心里一颤,随着他的目光,怯怯地望向了天上的月。
何孝钰怔怔地看着方孟敖上了车,又看着车发动。
车却倒了回来,在她身边停住。
方孟敖招了下手,何孝钰只好走过去。
方孟敖笑道:“忘记说了,替我告诉何伯伯,我喜欢他唱的京戏,尤其是那两句。”
“哪两句?”
方孟敖:“‘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把何孝钰窘在那里,车向前开了。
这一次车开得很老实,不到平时车速的一半。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
不知哪里来的电话,把梁经纶叫了下去。
方步亭笃定地坐在桌旁等着。
楼梯响了,梁经纶又回来了。
“坐吧,接着谈完。”方步亭依然不看梁经纶。
梁经纶:“我不能坐了,您说的那些问题我无法回答,现在也没有时间回答了。”
方步亭倏地抬眼望向他:“是共产党叫你去,还是曾可达叫你去?”
“您不要猜了。”梁经纶淡淡地答道,“是何副校长的电话,您夫人打的,叫您还有我立刻过去。”
“好。”方步亭站起来,“你既然不愿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需要你承认自己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只让你明白,我已经盯上你了。只要不牵涉我的家人,你干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到了何家,当着木兰,希望你明确表态,除了师生关系,你和她不可能有任何别的关系。不知这个要求梁教授能不能做到?”
“现在还不能。”梁经纶淡淡地答道。
方步亭的目光陡地严厉了:“嗯?”
梁经纶:“因为我现在不能去何先生家。明天给北平各大院校师生发粮,组织不好,就很可能发生新的学潮。那时候第一个为难的就是方大队长,您的儿子。现在学联的人都在等我,您觉得我是否应该去防患未然?”
这是在揭方步亭最深的那层伤疤了!
方步亭望着这个如此年轻又如此阴沉的留美博士双重政工,一阵寒意从心底涌了上来,目光却不能显露,依然严厉:“提到这里,我附带告诉你,我那个儿子可能不是你的对手,但他背后还有我这个父亲。不信,你可以试试。我方步亭是不屑于涉足政治,才干了金融经济。你也是学经济的,应该明白,经济才是基础,可以决定政治。记住我这句话,对你有好处,对你们接下来搞的币制改革也有好处。”
方步亭拿起桌上的提包和帽子,撂出了最后一句最重要的话:“告诉你的上级,不要跟我的家人过不去,我会配合你们在北平发行金圆券,协助你们推行币制改革。去吧。”
自己先出门了,却叫人家“去吧”,这就是方步亭。
一日之间,一室之内,先是曾可达向方孟敖暴露了自己隐蔽的身份,接着方步亭又突然道出了自己隐蔽的身份。梁经纶望着方步亭的背影在门外楼梯上逐渐矮下去,逐渐消失,又一次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那盏只有二十五瓦的灯竟如光天化日!
偏在这个时候,楼梯又响了,而且响得很急,是中正学社那个欧阳跑上来了。
梁经纶:“方步亭走了?”
那个欧阳:“出门就上了专车。”
梁经纶:“是不是又有新的情况?”
那个欧阳:“是。严春明回来了。”
“谁?回哪里了?”
那个欧阳:“严春明,就在刚才,回图书馆了。”
“找我了吗?”梁经纶问完这句,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把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完。”
那个欧阳:“是。他进了图书馆就直接去了善本室,跟谁都没有打招呼。”
梁经纶:“你们立刻去图书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那个欧阳:“梁先生,我们奉命要保护你。”
“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梁经纶很少有这样低声吼叫的时候,“立刻去!”
“是。”那个欧阳轻声答着,向门外楼梯走去。
梁经纶怔在那里想了一阵子,走到门口,立刻将门关了起来,应该说是把自己关了起来。
顾维钧宅邸的后门,路灯控制在恰好能照见路面石径,进来的曾可达和王副官便身影隐绰。在这里把门的那个青年军营长紧跟在他们身后,也身影隐绰。
“曾督察,徐铁英和王蒲忱来了。”那营长在曾可达背影后轻声报告。
曾可达的脚停下了,回头:“什么时候?是同时来的,还是先后来的?”
那个营长:“九点一刻,两个人同时来的。”
曾可达:“一辆车来的,还是两辆车来的?”
那个营长:“一辆车,徐铁英的车。”
曾可达慢慢望向了王副官:“陈继承又有动作了。守着电台,我随时可能向建丰同志报告。”
王副官:“是。”
曾可达踏着石径快步走了进去。
王副官对那个青年军营长:“明天发粮,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那个营长:“准备好了。一个连在现场,一个连在外围,还有一个连是机动。”
王副官点了下头,又低声叮嘱:“一定要记住,首先是保护好方大队长稽查队的安全,不管是警备司令部的还是第四兵团、第十一兵团的人,发现他们有任何对稽查队不利的举动,以国防部的名义,一律当场逮捕。对共党分子,发现了,在现场不要抓,到了外围,听曾督察的命令,叫抓谁,再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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