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桂一大早就来了,跟小丫鬟们一起站在门外,静候葛馨宁他们起床。
葛馨宁习惯了晚起,韩五无事的时候也便喜欢陪她赖床,是以直到日上三竿,秦子产过来聒噪的时候,才发现了丫鬟之中鹤立鸡群地站着一位千金小姐。
秦子产的嘴巴是不饶人的,大老远就高声叫了起来:“哟,我说罗小姐啊,这个时辰人家小夫妻只怕还没起床,或者一大早兴致上来,正在忙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你一个大姑娘站在这里,似乎有点儿不太合适吧?”
罗玉桂的俏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起来。
秦子产以为她要恼羞成怒,不料这位三小姐也不是一般人。她挺直了胸膛,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既然如此,你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也同样不算十分合适吧?”
秦子产微微一愣,随后笑得更欢了:“怎么不合适?我便是喜欢每天来听他们的墙根,可有意思了!今日你来得巧,陪我一起听听吧!”
罗玉桂终于羞恼不堪,气哼哼地抱怨了一句,转身便要走。
这时韩五忽然在里面怒声问道:“谁在那里吵嚷?”
罗玉桂正要逃走,秦子产已替她报道:“罗家三姑娘来了,有事要见韩大总管!”
里面许久都没有声音,罗玉桂却已不便就走,只得尴尬地站在台阶上,不知如何是好。
许久之后,里面的门闩开了。
秦子产“噌”地一声钻了进去,像捉贼似的东看西看,吸着鼻子四处乱转。
韩五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冷笑道:“宁儿的伤已经不需要你来换药了,如果你再每日过来骚扰,我便只好过河拆桥,先打发你滚蛋再说了!”
秦子产打了个哆嗦,忙道:“别这样,伤情颇为复杂,上药还是有必要的……还有,今日来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罗三小姐也在外面呢!”
韩五的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之色,当下便要开口赶人。
谁知这时罗玉桂已款款走了进来,敛衽下拜:“总管大人万安……夫人万安。”
葛馨宁在帐中应了一声,韩五却只低下头去看手中的棋谱,对这一声问候恍若未闻。
罗玉桂的眼里霎时蓄满了泪水,却不料韩五的厌恶之色更明显了些。
罗小姐只得勉强收住泪,低声道:“我知道我不该来打扰二位,只是……听说昨日的点心不合总管大人的胃口,我……我十分过意不去……”
话未说完,韩五已不耐地打断道:“那也是寻常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何况昨日深受其苦的是秦公子,你倒不如单独安慰一下他!”
罗玉桂闻言窘迫万分,一张小脸都苍白起来。
葛馨宁于心不忍,只得叹道:“这件事不必放在心上。”
罗玉桂立刻转悲为喜,连声称谢。
葛馨宁反倒被她谢得有些不自在,满心里只盼着她快些离开。
不想这位三小姐似乎是有备而来,站了一会儿之后,便寻了个由头,要请众人往城外去游湖。
葛馨宁本不愿去,无奈秦子产说她身子虚寒,应当多出去走走,她也便不得不点头了。
韩五听说对葛馨宁的身子有好处,也不再反对,于是一行人带了四五个丫鬟,热热闹闹地出了县衙的大门,乘上马车,往本县有名的“镜湖”奔去。
所谓“镜湖”,顾名思义,是一处水平如镜的清幽所在。
此时正值秋色最好的时候,湖边树木俱换了红的黄的鲜艳的颜色,层层叠叠,浓艳而鲜明。
葛馨宁看了,禁不住心生欢喜。韩五见她精神尚佳,也不由得翘起了唇角。
到了湖边,早有三艘小船在那里等着了。
秦子产一路上欢腾得像只猴子一样,此时自然也毫不犹豫,利索地跳上了一条小船,站稳之后便向葛馨宁伸出了手。
韩五侧身挡住他,小心翼翼地挽着葛馨宁上了另一艘小船,气得秦子产哇哇大叫。
春香也上了这条船,韩五看见船娘已撑起竹篙,便淡淡地吩咐道:“开船吧。”
“等一下!”罗玉桂忙在后面高叫。
韩五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只见罗玉桂在后面招了招手,等船娘向岸边靠拢了一下,便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也坐这条船么?”
韩五看看狭长的船身,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罗玉桂抬起头来,眼中水光盈盈:“我有些晕水,不敢自己乘船……”
韩五不耐地道:“你可以叫丫鬟扶着你,或者跟秦公子同船,他一定会照应你的。”
“可是……可是,我想跟你们坐一条船啊!”罗玉桂嗫嚅许久,终于还是大声地喊了出来。
第187章。女儿家还是自重自爱的好
韩五的脸色黑得吓人,把春香和旁边的船娘吓得瑟瑟发抖。
罗玉桂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一时也是措手不及,整个人拱肩缩背的,小脸苍白,睫毛微颤,格外堪怜。
葛馨宁见了于心不忍,扯扯韩五的衣袖,低声道:“毕竟是东道主家的小姐,给她几分面子吧!”
韩五瞪了她一眼,终于妥协,往旁边让出一步,算是答应了。
罗玉桂忙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迈步走上来。
小船本极狭窄,乘了四个人之后已是摇摇晃晃,这会儿罗玉桂又上来,一个踩不稳,小船便剧烈地晃动起来。
“啊,救我!”罗玉桂险些滑到湖里去,吓得连连尖叫,两手四下乱抓。
韩五早在她上船的时候,便已将葛馨宁护到了自己的身后,是以此时站在这一端的只有韩五一个人,罗玉桂险些跌到水里,自然也只能向韩五求救。
可是韩五丝毫没有拉她一把的意思,反而拥着葛馨宁向后退了两步,把小船这一端的空间全部让了出来。
“救救我啊——”罗玉桂连声尖叫,声音已从惊呼变成了哀嚎。
春香看不过眼,忙冲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小姐小心,我扶您吧!”
罗玉桂站稳之后,恶狠狠地甩开春香的手,怒声道:“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奴才!”
春香不敢多言,揣着一肚子委屈,悄悄地退到角落里去了。
韩五装着没听到,拥着葛馨宁站在船头,自顾自地观赏风景。
这时三条小船已离了岸。秦子产的那条船上只站了他和一个跑腿粗使的小厮;另一条船上只有三个丫鬟提着食篮、粗布、草垫等杂物,傍行在侧后方;只有葛馨宁他们所在的这条船上,坐了葛馨宁夫妇二人和罗玉桂,还有一个小丫鬟春香,挤得满满当当。
秦子产吩咐船娘把小船傍行过来,连连叹气:“宁儿呐,自从两个月前在鱼塘镇偶遇你之后,我的桃花运便是一天不如有一天了啊!”
韩五黑着脸,怒声斥道:“再有一次让我听到从你的口中说出她的名字,我不介意让你永远闭嘴!”
秦子产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退到了船尾。
罗玉桂昂然地站着,假装听不出刚才的话题与她有关系。
秦子产看看葛馨宁、再看看罗玉桂,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吩咐船娘慢行,不远不近地跟在韩五这条船的后面。
葛馨宁没有多少力气,虽靠在韩五胸前,依然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韩五见她站得辛苦,便扶她坐下,自己站在她身旁,发现不错的景致就指给她看。
罗玉桂站在二人身后无人理会,自是尴尬异常。
小船驶到湖心的时候,船娘收了篙,任凭小船在水上漂着,偶尔随风打个转,别有一番趣味。
韩五走到葛馨宁身旁坐下,扶着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柔声问:“累么?”
葛馨宁轻轻摇了一下头,低声道:“好多年没有认真出来玩过了。”
“只要你喜欢,我今后天天陪你出来玩。”韩五柔声说着,满心苦涩。
葛馨宁虽然不信,却还是柔柔地笑着,一脸幸福满足。
罗玉桂在后面看得刺眼,迟疑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到前面来,试探着道:“总管大人觉得,蓟县这边的风景如何?”
韩五毫不犹豫地道:“风景很美。”
罗玉桂大喜,忙要继续追问:“那……”
不待她问出来,韩五又打断道:“只有一点不好处,便是人太聒噪,不像京城里面,人人都懂得规矩。”
罗玉桂当然听得出这是在说她。可是她实在舍不得放弃,于是擦了擦眼泪,仍是小心翼翼地跟随在二人身后。
葛馨宁有些于心不忍,但她并没有打算主动开口。
尴尬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日色偏西,韩五替葛馨宁拢一下外裳,柔声道:“一会儿太阳下去,水便凉了,你体质偏寒,不能在此久留,咱们回去吧。”
葛馨宁顺从地点了点头。
罗玉桂却苦着脸道:“咱们才刚刚出来没多久……能不能再玩一会儿啊?就一会儿!”
韩五冷下脸来,咬牙道:“罗小姐愿意在此处游玩,那便自己留在这里好了!我夫妇不便相陪!”
罗玉桂不敢再多言,任船娘按照韩五的吩咐,将小船撑了回去。
水边是一片平坦的草地,矮而细的小草铺开一片,像羊毛毯子一样柔软。
一行人俱是意犹未尽,于是便在草地上铺了垫子,坐了下来。
这次是葛馨宁率先坐下,韩五自然是傍在她的身旁。秦子产凑过来坐在葛馨宁的对面,罗玉桂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靠到韩五身旁,也跟着坐下了。
秦子产看看韩五,再看看罗玉桂,笑得意味深长。
韩五懂得他的意思,心下有些别扭,便往葛馨宁身旁靠了靠。
岂知罗玉桂见状,竟也跟着往中间凑了一下,照旧贴在韩五身旁。
葛馨宁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韩五便回头看向罗玉桂:“三小姐,您很冷么?”
罗玉桂迟疑了一下,只得点了点头。
韩五便冷笑道:“若是冷,便该多穿点衣服出门!女孩子需要人保护是不假,但未出阁的女儿家,还是自重自爱的好!”
罗玉桂未料到他会当面讽刺,一时闹了个大红脸。
韩五完全不打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说完这句话后,便依旧低下头去,替葛馨宁整理斗篷上的风毛。
罗玉桂用力咬住下唇,不许自己哭出来。
看见葛馨宁弱不禁风的样子,她便觉心里十分不平,偏又不敢冒犯,只能在一旁生闷气。
偏偏秦子产是个没眼色的,见她碰了钉子,非但不上前安慰,反而笑嘻嘻地看着,摆明了只想看热闹。
罗玉桂索性活豁了出去,咬牙道:“总管大人此言差矣!我平生最瞧不起那些弱不禁风的女人。世人总以为女人是弱的、需要照顾的,我却认为,女人也有女人的强大之处,我可以照顾我自己,也可以照顾家人,不需要哭哭啼啼,向别人摇尾乞怜!”
韩五“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有抬:“三小姐志气可嘉,不输男儿。”
罗玉桂昂起头,大胆地看着韩五:“总管大人出行在外,多有不便,若需要有人照料衣食,我作为东道主,自然是义不容辞……”
第188章。不知廉耻
韩五神色一冷,蓦地绷直了身子,好像即刻便要动手打人一样。
葛馨宁慌忙按住他的手,安慰地摇了摇,示意他不必在意。
韩五“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罗玉桂却浑然不觉似的,依旧热切地望着他。
葛馨宁往前探着身子,向罗玉桂微笑道:“多谢好意。不过——这会儿我还没咽气,我夫君的衣食,暂且用不着三小姐您费心的。”
韩五的手蓦地收紧,用力将葛馨宁的手指攥住,好像生怕她跑了一样。
罗玉桂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嗫嚅许久才道:“可是夫人的身子一直不好,如何能照顾得周到?若夫人允许我跟在总管大人身边照顾,非但总管大人这里方便许多,夫人也可以省些心力好好将养身子,岂不两便?”
葛馨宁未料到她如此坚持,一时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韩五终于忍不住,冷笑着作出了回复:“不知廉耻。”
“我不是……”罗玉桂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说的是她,眼中立时落下泪来。
韩五拥着葛馨宁站起身,露出十分不耐烦的神情:“与无趣的人同游,再好的风景也都被糟蹋了。回去吧。”
葛馨宁有些歉意地回头看向罗玉桂,只见后者正瞪大了眼睛,怨恨地盯着她。
葛馨宁讨了个没趣,便不再回头,在韩五的搀扶下缓缓地走着。
罗玉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竟也加快脚步跟了上来,亦步亦趋。
葛馨宁听见脚步声,心中不禁暗暗叹服。
扪心自问,若是换了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勇气追上来的。
秦子产最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看见有热闹,自然也是一步都不肯落下。
罗玉桂总想找机会跟韩五说话,可惜总是碰钉子。葛馨宁已经在替她尴尬,她却一直愈挫愈勇,也算是难得的女中豪杰了。
上了马车,韩五依旧将葛馨宁拥在怀里,秦子产故意挑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将韩五身旁空了出来。
罗玉桂感激地看了秦子产一眼,低下头,含羞带怯地在韩五身旁坐下。
可惜的是韩五的目光一直纠缠在葛馨宁的身上,对罗玉桂的靠近没有任何回应,连一个厌憎的目光都吝啬。
罗玉桂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这会儿她也颇沉得住气,只静静地靠坐在韩五的身旁,低眉顺眼,不再多发一言。
葛馨宁偷眼看去,见罗玉桂双颊微红,低着头偷偷地微笑着,一派怀春少女的模样,看上去比平日更增几分娇艳。
于是葛馨宁的心里渐渐地变得不痛快起来。
韩五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忙握紧了她的手,轻轻点点她的额头。
葛馨宁下意识地往旁边避让了一下,微微皱眉。
韩五赔着小心,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举起三根手指作指天发誓状。
葛馨宁看他神情,先是没忍住笑了一声,后来又忍不住想猜他说的是什么。
“我不理她”?
似乎不太像;
“我去理她”?
意思又似乎有些不通;
“我听你的”?
韩五应当不会说这样的话吧?他的嘴巴里一向很难说出一句好听的话来的。
既然这句不可能,“我是你的”就更加不可能了吧?
葛馨宁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本事,竟能让出名冷面冷情冷血的韩大总管说出那么肉麻的话来!
葛馨宁觉得脸上有些热,忙别过脸去,假装看车窗外的风景。
韩五看着她莫名地红起来的耳朵,心里一点点柔软起来,欢喜、伤感、酸涩、哀恸,细细的情绪一丝丝一缕缕缠绕到一起,搅得他的心里前所未有地乱了起来。
马车里,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气氛十分奇怪,但似乎并没有人觉得别扭,局面匪夷所思地和谐。
但这种和谐的局面很快被打破了。
马车离开镜湖之后,要经过一段不长的山路,两侧都是峭壁,极难行走。
就是在这段短短的山路上,意外发生了。
最初看到两个穿着劲装的汉子站在山路中间的时候,车夫并没有放在心上,依旧不慌不忙地策马奔跑着。
但不一会儿,两人身后的山石上、大树后、灌木中,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很多个同样装扮的壮汉。
车夫忍不住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勒马停车。
只是这时似乎已经晚了。
马车后面,同样出现了不少劲装男子,一语不发地向中间靠拢了来。
韩五听见动静,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葛馨宁一见便知不妙,忙问:“又是刺客么?”
韩五忙向她一笑,淡淡地道:“一群苍蝇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葛馨宁依旧眉头深锁。
她如何能不放在心上呢?刺客的强悍,她是亲眼见识过的。
虽然韩五的身手绝对不差,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在这样崎岖狭窄的小径上……
就连秦子产也早已变了脸色,掀开车帘,警惕地看着外面的情形。
唯有罗玉桂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安静地坐在原处,偶尔偷偷地向韩五看一眼,随后便低下头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
僵持了一会儿,韩五放下葛馨宁的手,掀开车帘从容地走了下去,团团作了个揖:“我们是外地行商,途径贵县暂住歇足而已,不知何处得罪了诸位,还请海涵。”
众人之中走出个虬髯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