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江意水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像是忘了这回事似的,高高兴兴地去江大夫人屋里了。
今天是十五,有她最爱的炸鹌鹑呢。
江大夫人刚好在和一个穿蓝裳的男子说话。
那男子习惯性地弯着腰,脸上白白净净得,像是铺了层粉,甚至连眉毛都拿黛粉描过,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地,还带着些稚嫩的声音,瞧着年纪也不大。
江大夫人给他一个锦囊,极客气地道:“我知道了,有劳中贵人走这一趟。”
男子尖细地笑了两声,“”哪里哪里,这是咱家的福气。”
听见卷帘的声音,两人一起看过来。
江意水今日穿了一身鹅黄斜襟小袄,下裙是嫩绿兰草洒团纹,流云髻低垂,簪了几只银兰点翠镶宝簪,肤如凝脂,明眸皓齿的,俏生生站在那,便是一派淡雅自如。
怪不得太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江家的娘子们伺候好了。
瞧这小模样,真是惹得人心怜。
他错开眼,谄笑道:“这位就是江女郎吧,真是天生丽质,人比花娇。”
他的眼神让江意水不太舒服,她轻轻点了点头,问候了声。
能来江家传信,他本身也是有些本事的。
察言观色,更是一绝。
见江意水不大自在,他立马道:“好了,咱家也耽搁得够久了,该回去复命了。”
江大夫人起身送了他两步,便让明月送他出去。
江意水偎过去撒娇,“娘,他是谁啊?”
“来传话的人,没什么要紧的”江大夫人摸着她的头问,“昨晚睡得还好吗?”
江意水想起昨晚被江意雨喊过去的事情,不知道江大夫人问这话时是不是已经见过江贺家的了,只得含糊了一句还好。
第39章 笑纳
江大夫人细细看了她两眼,说那就好。
又让人上早膳。
碧粳米熬得粥,煮得不甚烂稠,带着淡淡的清香。
配上炸得酥软的炸鹌鹑,叫人停不下手来。
江意水用了一碗半,才不舍地搁下了筷子,似模似样地擦擦嘴,装娴静呢,把江大夫人逗得直笑。
她也不想想,哪个小娘子像她似的吃那么多。
个个恨不得吃一两口就搁下,要不哪来弱柳扶风的韵味呢!
用完早膳,又拿茶汤漱过口。
江大夫人才道:“差不离这几日,府衙里就要派人来接。”见江意水懵懂懂地,她也不多说,只吩咐沉寒好好准备一下。
江意水喝了口甜汤润口,脆生生地问,“接哪里去?”
江大老爷早就跟江大夫人透了口风。
黎帝这回来,总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江家如今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盘踞江南,等着将来黎帝腾出手来收拾,要么就只能重回长安。
江大夫人担忧道:“若是回去,只怕叫人戳着脊梁骂。”
江大老爷长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
问题是,如今两个女儿都在人家手上,若是不回去,女儿叫人欺负了,他又如何能心安。
***
柳絮院里。
江贺家的指着喜来骂道:“好一个忠心为主的丫头!院里是什么地方,什么破烂货都敢往里带,脏了地方不说,污了娘子的名声,你担当得起吗?!”
喜来哭得凄惨,眼泪鼻涕糊成一团,扯着声喊冤,“嬷嬷信我,这东西真不是我带进来的!”
她跪在地上,面前落着一块帕子,边角绣了一个冯字。
雪青颜色得,叫人一见便想起那冷淡得如冬日松柏一样的男人。
江贺家的冷笑,“不是你带来的?可歇了瞒我的心思罢。你真当这院里是自己家不成?”她站着,斜下眼瞧她,“实话告诉你,这院里,处处都是人家的眼。叫人家看见了还想不认账,要我让人出来指认不成?”
喜来抬眼去看同屋的小丫头福宝。
福宝畏畏缩缩地别开了眼。
她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
咬着嘴瘫坐在地上,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贺家的看着她哭得凄惨的样,撇了撇嘴。
冯表少爷也敢肖想,真是心大得可以,也不知像了谁。
江贺家的眼睛扫向房里,却看到江意雨让茵茵扶着站在门口。
脸色透着虚弱的白,眼神却很坚定。
“三娘子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寒,得小心身子才是。”江贺家的走过来,“老奴扶你进去吧”
江意雨摆摆手,走向跪着的喜来。
天青色织银裙摆出现在眼帘里,喜来却好似被什么烫着似的,慌不啷当地往后退。
“娘子……”她抖着声喊。
江意雨垂下眼看着她,“你既做出这样的事情,我这里也容不下你了。看在你我主仆一场的情分上,我就替你圆了心愿吧。”她看向江贺家的,“嬷嬷替我办件事。处置这个丫头,不须脏了你的手。她想去冯家,那便送她去吧。”
江贺家的欲言又止。
江意雨笑,牵动了身子,又咳嗽起来,“嬷嬷放心,娘若知道了,也不会反对的。”
喜来眼里蹦出惊喜的光,忙不迭磕头道:“奴婢谢过娘子,娘子宅心仁厚,一定会有好报的!”
江意雨淡笑着转过身,进了屋里。
茵茵给她倒了杯热茶捂手,边道:“那丫头痴心妄想,主子做什么还要为她费那番心思。叫我说,她瞒着主子做下那样的东西来,指不定心里存了什么腌臢心思呢!”
江意雨抿一口茶汤,“我只是想知道……”她迷蒙的眼像是含着千山万水,雾蒙蒙地叫人看不真切。
想知道什么呢?
大约是想知道,他是不是非江意水不可吧。
喜来平日里的娇憨模样倒有几分像江意水。
往日里不觉得,现在看来,这“像”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还真不好说。
冯延得到消息的时候,心里一片莫名。
“丫鬟,什么丫鬟?”
“这个没有提,瞧着像是给咱们送过信的,三娘子身边那个小丫头。”小厮道,“说是江大夫人派人送来的。”
既然是江大夫人送过来的,那肯定是得见的。
喜来被人带进来的时候,一双含情目便直勾勾地瞄上了冯延。
他就坐在那里,面容冷漠而俊美,举手投足都带着世家公子的贵气。
“郎君”她声音像掺了蜜,甜得沁人。
冯延微微蹙了眉。
送喜来来的仆妇厌恶地剐了她一眼。
真是下作的没边了,当着人前就发起浪来,丢尽了江家的脸!
仆妇压着气把话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跟了一句,“请表少爷笑纳。”
第40章 走了'捉虫'
冯延身边的小厮听完之后忍不住看了眼自家郎君。
冯延本就冷硬的轮廓犹如覆了层冰霜,看一眼,都让人打寒颤。
“我知道了。”冯延面容如古井无波,冷冷道:“只是我与这个丫鬟素不相识,留在冯府是不可能的。辰宿,把她的身契交给太太,让太太去处置。”
对一个无足轻重、自家儿子又明白表示不喜的丫鬟,冯江氏会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喜来没想到自己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本以为来了冯家,冯郎君看在自己有几分像大娘子的份上也会留下她。
可没想到他居然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喜来急了,她刻意抬起脸,露出一个演练过无数遍的角度。
“郎君,只要能留下来,奴婢什么都愿意做,请您留下我吧。”她年纪尚小,音线也还稚嫩,这么带着哭腔的一说,倒让人起了几分不忍。
辰宿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便站着没动,看冯延怎么说。
冯延不耐烦地抬起眼,看到她的脸时,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他冷笑一声,冲着辰宿道:“我说的话,你没听明白吗?”
辰宿忙道不敢,上去拿了身契,把喜来半拖半拉地带走了。
那仆妇垂着脸看不出神色,只道:“人已经带到了,怎么处置是冯家的事,老奴便先告退了。”
回到府里,她先去给江大夫人回话。
江大夫人正忙着准备举家迁京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当下也只回了一句知道了。
倒是江意雨,特意让茵茵过来问了一回。
待知道冯延的处置手法之后,苦笑了下,再没说什么。
病了好几日的三娘子终于好了。
沉寒把这个消息报给江意水时,她正在绣荷包呢。
这几日江大夫人也把选秀的事情跟她嘱咐了好几次。
虽说是走个过场的事情,也不能太随意了,女儿家的本事总是要露几分的。
因而江意水这几日都在忙这事。
她选的绣样子不难,是一幅仙鹤展翅图,猩红色的底面,高贵典雅。
可越简单的图样,就越考验绣工。
能把仙鹤绣出灵气,那才算是合格了。
她的绣工很扎实,就是手脚慢了些,快三五天了,连个头都没绣好。
那鹤空着两只眼睛,呆滞滞地,瞧着有几分好笑。
“三妹妹病好了吗?”她放下针线,“那备些汤水,我去瞧瞧她。”
沉寒拉住她,“女郎别急,三娘子在夫人那陪着说话呢,你们姐妹,什么时候想见不能见,不急在这一时。”
江意水戳着那不成形的鹤,心思被那句想见不能见给勾去了。
想见不能见的人……
她轻声哼哼两声。
她回家这么久,他就跟没了消息似的,真是气人。
沉寒倒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只是想着好歹把人劝住了。
端了燕窝红枣鸡丝汤来给她喝下,又腾开手去给她收拾东西了。
秀女们长途跋涉地,要带的东西不能多,只能精简再精简,否则到时候根本提不过来。
府衙派人来接的时候,江意水一个荷包将将完成。
祥云之上,仙鹤呈祥。
一双黑眼珠子像点了光似的,活灵活现。
江大夫人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
江家上京和府衙一道,走得水路。
雇了船跟在官船后头,万一两个女儿有什么事,总好照应着。
江随看着稚气未脱地妹妹穿得典雅明朗的样子,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江意水鼓着脸躲他的手,说不许。
江随逗她,“怎么了,哥哥摸个头发都不允许了。”
江意水认真地点头,“待会还要见客呢。”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黄色直身长衣,襟口绣着芍药。
头上弯月髻梳得婉约柔媚,鬓角斜斜插了只红翡滴珠凤头钗,紧挨着就是一朵柔美的兰色绒花,恰好和襟口的芍药纹色相呼应。
这一身打扮华贵合美,又衬得她肌骨莹润,江随含笑夸了一句好看。
江意水小脸立刻就笑起来,得得意意地强调,“都是我自己选的呢。”
众人一时都笑起来。
江意雨也在一旁跟着笑。
自从生了场病,她似乎越发超逸起来。
白缎广袖,勾勒出弱不禁风的身形。
除了裙角的几枝绿萼梅,旁的一应装饰也无。
头上也是一样的清冷色调,除了几枝珍珠银簪,别的什么都没有。
唯有耳朵上一对小巧的水滴耳坠,婉转流光。
整个人看着就清幽别致,和江意水站在一起,一个柔和娴雅,一个空灵出尘,气质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江大夫人含笑招她过来,嘱咐道:“路上若是有什么事,差人来后头说一声就是。”
江意雨点头称是。
江大夫人从头上拔了跟鎏金扁簪给她簪上,这才点头,起身送两人出去。
第41章 府衙【二更】
马车轱辘轱辘地转过青石板街。
清晨的空气中还带着潮意,扑在面上凉凉地,让人精神一振。
府衙外头车马络绎不绝。
江意水和江意雨都戴了帷帽,让人引着进了内院。
院子里莺莺燕燕站了一群,笑语生花的,好不热闹。
江意雨眼睛一瞟,刚好遇到一个认识的——周蘅。
瞧见两人进来,她们俱都收了声,准备等嬷嬷介绍,大家都好见过。
结果那嬷嬷脚步停都没停,直直引着两人进了厢房。
这一下宛如热油入了锅,顿时炸起来了。
“这两个是谁?怎么我们在这站着,偏她们能走进去。”说话的人一袭肉粉色织锦长衣,外罩了件玫瑰红褙子,手里拿着柄海棠花图扇,不满地扇了几下。
周蘅倨傲地瞟了她一眼,“凭她们的穿着打扮,难不成你还猜不到?”
赵还容咬了咬唇,把扇子扇得更厉害了。
周蘅颇有些看不过眼地挪开了视线。
赵家是个二流世家,勉强搭上了世家的名头,平日里行事总透着股小家子气。
这个赵还容就更好笑了,穿衣打扮学得跟江家那个傻子一模一样。
江家的女儿没人敢嘲笑,赵家的可没有这份尊重。
可偏偏赵还容还乐此不疲。
真是活该。
江意水跟着嬷嬷进了房里。
入门的墙上挂着一幅花开富贵图,两边嵌着一幅对联:三月牡丹呈艳态,壮观人间春世界。
当前两张高背檀木大椅,左右各四张,左边拿屏风隔开一间小间,右边则是珠帘垂隔。
嬷嬷引着两人往左边走。
小几上摆着红泥小火炉,坐着一个紫砂小茶壶。
水汽氤氲,腾腾地顶起小茶壶地盖子。
“两位女郎请坐。”那嬷嬷恭敬地道:“老奴就在门外,如有事吩咐,唤奴一声即可。奴夫家姓薛,喊奴薛嬷嬷就行了。”
江意雨微微一抬眉,茵茵就识趣地凑到薛嬷嬷身边送上一个锦囊。
宽袖间一闪,薛嬷嬷便笑着退下去了。
她刚出门,一直盯着门口的一群女人便静了下来。
赵还容推了一把自己身边的女子,那女子畏畏缩缩地问道:“嬷嬷、进、进去的是谁、为什么她们可以进去、我们要站在这里。”
赵还容眼睛一白,恨铁不成钢地掐了她一把。
薛嬷嬷恍若未觉,含笑道:“这个奴婢可不知道,一切都是主子的吩咐。好了,各位女郎,这边请吧,老奴先让人带你们去房里歇着。”
一群人失望而去。
周蘅扫了房门口一眼,这才跟着人群走了。
薛嬷嬷站在门口等了一会。
萧言从垂花门外窜了进来,一眨眼就到了跟前。
薛嬷嬷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抚着胸口道:“天爷,吓死人了这是!”
萧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作揖道:“某莽撞了,请嬷嬷见谅。”
薛嬷嬷笑着摆手,“罢了,不算什么。可是郎君要见谁?”
她只知道郎君对江家娘子有点绮思,可具体是哪一位,她可不清楚。
萧言收回动作,“正是。”
薛嬷嬷侧身让他进去。
屏风里头传来细细的低语声,萧言站在外头咳嗽了下,沉声道:“奴萧言见过两位女郎。”
里头声音一顿。
江意水让沉寒扶着从里头转出来,眼睛亮亮地盯着他,“你来了!”
她快言快语地,萧言倒被她噎了一下,失笑道:“是,奴奉郎君命来请女郎一叙。”
江意水迟疑了下,转头朝后看过去,江意雨闲庭信步般走出来,淡淡一笑,“姐姐要去就去吧,有薛嬷嬷在这,我不会有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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