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等不了,一把撂开阿二的手臂,将人掀倒在旁,正当阿二揉着撞疼的脑袋模糊儿要找人时,她已经风一阵地冲进了里院,一把拂过花木垂杨,只见溪水之畔,池沼汩汩的泉流如泻玉,他安静地侧躺着,眉心紧攒,霍蘩祁风似的扑在他的身旁,没说话,手背急急地贴着他的额头。
滚烫如火,霍蘩祁哽塞着推了他一把,“阿行?”
一扭头,只见那群人还在兴高采烈地掷骰子,她咬唇,大嚷道:“你们还杵在那儿玩骰子!叫大夫来啊!”
无人理会,唯独阿二优哉游哉,摸着撞疼的脑袋趟过来,微笑道:“霍小姑,可是您说的,不许他露面的。”
“你们!”霍蘩祁现在相信了,他们就是在整自己,气自己!
她咬咬牙,“我自己去!”
她撑着竹榻要起身,手腕却被他轻轻一碰,霍蘩祁震惊地回眸,呆若木鸡地趴在他身旁,只见男人微微张开凤眸,清湛若澄空,幽冷若冰雪的眼,似一股初融的山泉自翠微寒峰之间一泻流出,霍蘩祁哽咽着抓住他的手,却怔了一怔。
他素来身体偏凉,手心更是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冰凉,她从不去想为什么,可是此时握着这火热的掌心,却教人更害怕。她紧拉着他的手掌,将他的手心贴住自己的脸颊,柔柔地蹭了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可你怎么能瞒着我呢……你身体一直不好是不是,你怎么能瞒着我,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
步微行的指腹动了一动,这个素来让她觉得沉稳而强大的男人,原来也会在某个时刻,这么虚弱地卧病在榻,霍蘩祁觉得自己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是什么缘故让她对他一直这么放心,放心到竟时而轻忽怠慢的地步?
是她错了,错得离谱。
霍蘩祁哽咽着,用衣袖将泪水擦了,“赶紧去找大夫好不好?我们去找……”
“不用。”
他轻启薄唇,霍蘩祁愣愣着望着他,他淡淡道:“以前病过,自己知道该吃什么药,没有大碍。”
霍蘩祁愣着不说话,步微行敛唇,手指向凉亭,“你看他们那架势,孤像是很严重?”
好像有道理,他要是真的病得很重,到了严峻的地步,那帮人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光天化日地还在玩骰子。
霍蘩祁将脸埋入他的掌心,滚烫的泪水宛如烛泪,却倾落不绝,“可他们没心肝。”就算只是小病小灾也不能这么晾着他在一旁啊!
她的肩膀轻轻颤抖,满是后怕地紧捏着自己的手腕,步微行察觉到一丝疼,眉心更紧了。
霍蘩祁怕到不行,这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个在意到视之如命的人。他不能有一点不测,即便只是皮肉之伤。最让她害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那四样刑具将他的身体破坏到了什么程度。
“阿行,我……我……我要赶紧嫁给你!”
哭了这么老久,她忽然憋出这么一句话,也就是这一句话,让男人的指尖倏忽一顿,目露讶色,那八角凉亭里,十几个脑袋登时齐刷刷揪起来,三十几只眼睛一齐望向这边。
“……”
阿二已经啃了一只烧鸡腿过来,闻言也是虎躯一震,在满院的沉默之中,那份不公和愤懑,顷刻之间荡然无存,“这个——什么时候操持婚礼?”
霍蘩祁望着脸色惨白的男人,咬咬牙,“那不重要!”
“……”
“赶紧找大夫来!还杵在那儿做甚么!赶紧去!”
“噢噢噢!”傻了的一帮人推推搡搡,最后将阿大几脚踢了出去,他飞快地溜出了院门。
阿二手里的鸡腿坠了大片皮子,他满嘴油光,呆滞地与霍蘩祁身后的殿下对视——
殿下,你说这回是不是玩大了?哈哈哈哈。
第61章 生病
阿二吃吃地偷笑; 未免让霍蘩祁听到,张嘴大口咬住鸡腿,吃得满嘴油腻;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牙关的战栗和肌肉的抽动。
霍小姑真是个妙人; 可怜的殿下,估计玩火自焚; 将自己都吓傻了哈哈哈哈。
那句话太令人震惊,完全脱离了掌控; 步微行不禁掩唇咳嗽; 霍蘩祁一听; 心里头又怕又疼,要扶他起来,步微行咳嗽了两声; 将她的手推开,“无碍,不用麻烦。”
霍蘩祁拉下脸,“你还要挤兑我是不是?我错了; 我说错话做错事了,我道歉,可你不能骗我……”
他眼风微动; 有什么要碎裂开似的。
霍蘩祁心焦地等着,替他轻拍着胸口,替他顺气,“阿行; 以后不许瞒着我了!”
原来不是看穿了他的把戏。
步微行如释重负。
这套把戏不是他自己的馊主意,而是阿二一手精心策划,说他们出发之后,言诤给留了三只锦囊,阿二是为他鸣不平,特意趁着无人时偷出来一只查看,一见,惊为天人,暗叹言诤果然此道老手,装病扮弱一条龙,当即下定决心,怂恿太子殿下兵行险招。
太子殿下原本不答应,但霍蘩祁却实在过分,来此地数日,她不闻不问,阿二在一旁煽风点火,他心里一烦躁,便在风口凝视着她的院落,站了半夜,最后不负他望地……染了风寒。
于是假戏成了真。
当然那套“旧疾复发”什么的是阿二自己强行加戏,步微行自幼习武,身子骨结实硬朗,完全不输他们这帮护卫,区区风寒不过数日便能好转。
只是被阿二这么一闹,步微行是骑虎难下,既不能矢口否认自己没病,那是骗她,又不能承认自己真的旧伤复发,那也是骗她。
他略感头疼地摁了摁额头。
霍蘩祁却以为他是头疼又发作了,吓得脸色发白,“头也开始疼了是不是?大夫怎么还不来?”
步微行拉上外裳,无可奈何地躺了下来。
染恙是真的,他确实有些头晕,怎奈霍蘩祁始终喋喋不休在他耳边嗡鸣,他又揉了会耳朵,最终用食指封缄了她的唇,“别吵。”
他要静养,霍蘩祁“嗯”一声,忍着不说话了,可他发觉,她眼底有滚动的晶莹微微闪烁,楚楚凄恻地望着自己,一瞬不瞬的,像那只狼崽子得不到吃食时的可怜巴巴。他乜斜了阿二一眼,眼底有凌厉的杀意。
阿二一看这眼神,自知二十大板子是逃不了了,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做哑巴。
大夫很快来了,望闻问切一阵,由于此大夫一路上已听阿大一通说道,另收了好处,挑着坏话便信口胡诌,硬生生将一个风寒掰成了不治之疾。
霍蘩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垂眸时,只见男人的脸色也不好看,她忽地抽噎着扑入他怀里,“阿行!”
她哭得厉害,看傻了一众护卫。
这个玩笑果真是越开越大了!
反正自阿二以下,此时所有人都不曾参与,最后吃板子挨嘴巴子与他们无关,谁也不愿意做个善人,提醒霍蘩祁一句:真的,这是个误会和小小的得逞的奸计。
她伏在他的肩头,哭得一抽一抽的,被吓得花容失色,步微行攒着眉,一时满脸怒火,殿下的喜怒若是外形于色,那绝对是到了某种极致。
几人惊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将大夫请出去,屁股尿流地抱头鼠窜。
霍蘩祁听不到丝毫动静,脑中全是大夫那几句话,似是而非,听着像是要准备身后事……
她怕得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泪水满溢,濡湿了他的后颈。
步微行缓慢地轻叹一声,手指落在她颤抖的背上,少女抽抽噎噎的,一声声唤他的名字,温柔婉转,荡气回肠。他早就瞒不下去了,“霍蘩祁。”
她不理,哭得厉害。
他无奈,“圆圆。”
“不哭。”
他不会哄人,向来会板着一张严肃的脸说话,霍蘩祁听不出如何的柔情蜜意,只是被唬得不敢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撑着手微微欠身,两张脸蛋近在咫尺,他发着烧,白皙的脸透着一缕红润,额尖是细密的汗珠,她泪眼婆娑地捂住他的唇,“别说话,你听我说。”
不管他再怎么吓他,这番话她一定要说完,霍蘩祁坚决地、执拗地凝视着他漆黑的眼,平静如潭中明月,睫羽似长堤一抹,俊美得不像话,霍蘩祁低低地道:“我是认真的,从今天开始,我就……嫁给你了。”
他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将手拿开。
这个傻丫头,知不知道什么是嫁娶之礼,什么又是媒妁之言。
她以为口头一个承诺,便算是缔结良姻了么?
霍蘩祁咬了下唇,殷红得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媚。在这种毫厘之间,清晰得能看到彼此脸颊上每一个毛孔,四目相对,步微行耸着墨眉,被她摁住的胸膛某处,渐次失去了分寸。
他极少面对如此不知所措的情境,身体的虚弱,她寥寥之言给他的震动,被堵住的唇,让他此时有一股强烈的需要外吐的压抑和紧迫,但是偏偏又因受限而不能够。
霍蘩祁自失地微笑,“其实依照我们镇上的古礼,我是孤女之身,孝期只有半年,再过几日便足了六月。我本来啊,是想等娘的仇报了,我带你去我们家墓地见我爹娘,这样、这样就算是真正成婚了……可是,可是我很怕,怕陛下还不答应,我擅作主张勾引了他的儿子,让他对你失望了怎么办,本来有了小皇子,黄家又对太子位虎视眈眈……我不想添了你的困扰。”
她说话间,手渐渐地拿开了,可是他却还没有说上一句。
因为触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霍蘩祁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就算只做一日夫妻,我也不能放弃的。你不知道,我走出芙蓉镇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不管天南海北,我总会找到你的,因为我那么那么心悦你啊,阿行……”她的声音,从少女美好的期许和希冀,渐染了绝望和溃灭,是好梦握在掌心一朝碎裂的困顿和无助。
步微行越听越不是滋味。
甜蜜到了耳中,都成了涩然。这个傻丫头,真以为他半截身子入了土是么?
“……圆圆。”
霍蘩祁一怔,忙揪起脑袋,“我压痛你了是不是?”
看她急得,步微行蓦然敛唇,眼底有隐然的笑意,“从现在起,你是孤的太子妃,孤会让他们先改口,至于婚娶礼俗一事,孤还没沦落到让女人费心。”
“啊?”
“孤没事,只是偶感风寒,身体抱恙,你怎么急得像要做寡妇?”
他几乎不开玩笑的,霍蘩祁一怔,然后便窘迫得涨红了脸蛋。
她倏地从贵妃榻上弹起来,杏眼滚圆,柳眉倒竖,“阿二他骗我的?”这么一想,“大夫也是和你们串通好的?”
见他要解释,霍蘩祁便发觉是冤枉了他,那点怒火全化作了恼羞,“阿二说你曾经在冰窟了躺了半夜,险些丧命是骗我的?”
步微行摇摇头,“这个……确有其事。”
霍蘩祁的脚送近半步,又为了骨气不着痕迹地收回来,“那什么旧伤复发是骗我的?”
步微行道:“如果是风寒的话,他确实骗了你。”
“哇,你这个坏人!”霍蘩祁急得又要哭了,她是头一回对一个男人说这么“寡廉鲜耻”的话,还哭得这么动情,原来她是彻头彻尾被骗了!她还以为他整个人是个闷葫芦,越是事态严重,越是不愿教人发觉,因而他们赌骰子恰恰是因着他已经病重了。
她还以为……
原来是自作聪明一场,丑态百出,还让他们齐齐看了她天大的笑话!
霍蘩祁急得眼眶泛红,伸手要打他,步微行这身子不比前日,被她的拳头砸得闷声咳嗽,霍蘩祁是劫后余生,再大的气也抵不过得知被骗、得知他安然的欣喜,后怕地抱着他撒娇,又哭又笑的,“我才不要做寡妇。”
男人微微一笑,鼻腔里发出沉闷的哼声。
霍蘩祁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不怕别人来纠缠我,就赶早儿……”她抿了抿唇,后悔失言,这样的话哪怕是戏言也不可说。
步微行不在意那后头半句,只蹙眉道:“除了孤,还有谁要你?”
霍蘩祁抱着他不肯撒手,“你要就行,我又不贪心。”
但也才不过两日,太子殿下还真发觉了一个愿意要她的男人,可见话不能说得太满。
杨氏正养病在榻,忽闻雁儿传信来,说新搬入芙蓉镇旧宅的那贵女谒见,因着霍老大流连花丛数日不归,杨氏没精打采,听闻此言,立时便抖擞了精神坐起来,欲请人入屋。
正巧这日霍茵也在,母亲卧病在床,她若是缩在桑家不露面,连公公婆婆也瞧她不起,霍茵为了一副贤良淑德好名声,不得已便侍奉在杨氏榻边,端茶奉水,累了整整半日,都不曾说动母亲让她起身,那外头来了个女人,竟能让杨氏重视成这般模样。
霍茵暗恨,心说倒要看看那贵女是谁。
第62章 震慑
传讯之后; 外头稀稀疏疏冒出的几支梅花影里,但见数人迎面而来,美貌清丽的侍女左右而待; 持剑的护卫身后随行; 杨氏与霍茵正堂坐,眼前一花; 那云鬓峨峨、佩环锵锵的少女,便如惊鸿般掣入内堂。
她满身艳光照人; 犹如神仙女眷; 绫罗织绮如烟霞; 水般的绸绡质地上乘,高挽发髻,眉若山色有无; 眼似春杏照水,五官轮廓小巧而精致,但是这么一组合,偏有种令人难言难画的自矜与骄傲; 光彩照人,迫得人无法直视。
但又偏偏不能不直视。
这通身的行头与气派,犹如脱胎换骨一般的; 可不就是霍茵恨之不及、让杨氏犹如见鬼的已死之人霍蘩祁!
一时间,内堂上霍家所有女眷花容失色,杨氏惊叫一声倒回椅背,“这这、这不可能!你是谁?”
霍茵扶着重病的母亲; 仰头叱道:“你是谁!”
霍蘩祁“嗯”一声,“阿茵,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竟不记得我了?”
在茶园之中,霍茵曾踉跄着,指着她的鼻子当众向郭媛她们说,“我家里才没这么晦气的女人!她娘克夫,她克父,我们家才要不起!”
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杨氏跌坐回去,险些厥过去,靠在霍茵一双细臂间,尽管霍蘩祁自报了身份,杨氏却兀自不信,“不可能,你是谁?你是谁?”
霍蘩祁找了条圈椅,舒坦地坐下来,双腿交叠。
这是她以往习惯的坐姿,撑着手肘,浅笑盈盈,“大伯母,您当真不记得阿祁了,还是说,您青天白日,见了鬼了?”
杨氏听罢,更是悚然变脸,“不可能!你……”
霍蘩祁将团扇拍在香花梨木案上,绯红的裙袂一泻如水,此时即便是霍茵,也不得不仰目而望。
从前的霍蘩祁,翠衫短褐,立在众桑女之间湮没无闻。
霍茵还时常得意,她得要在二十几个桑女之中看上好几眼,才能找到与她朝夕相处一块长大的霍蘩祁,可见她是有多平庸,生得面黄肌瘦,且又矮小,任是再好的绫罗穿在她身上也是无济于事。
可真当有一日,霍蘩祁一袭锦衣华服时,霍茵竟被这艳光迫得眼睛刺痛。
她当真美了,面颊渐渐地退了婴儿肥,露出淡淡的牙白,红妆轻施,眉眼描画,举手投足都与以前不同,霍茵见过她推粪车、帮人运货,见过她在大雨里捡旁人遗落的稻子,见过她浑身狼狈地摔入河里,仿佛那才是霍蘩祁,眼前这个不是。
霍茵也只能如是告诉自己,眼前这人不是。
霍蘩祁笑,“阿茵,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来人!”
她朝外头招呼了一声,霍茵但觉右眼皮猛烈地几跳,那外头有男人应答,不一会儿,两个玄衣护卫便拖运了一大袋东西入内堂,霍茵眼睛一花,跟着肩膀便被一个男人摁住了。
她僵住了,忘了反抗,杨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