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声音软绵绵,又糯又甜,可拒绝的意思偏偏滴水不漏,让人没处再下口。
王秦氏皱了皱眉头,没追,只失望之色难掩。
王家人想买林家院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一样的说法林萧氏还在的时候就有过,一直没有如愿罢了。
林羡的背影才拐出胡同,王秦氏身边就拢起两三个妇人,低声切切说话。
“呵,我才知道,林家竟是连乡下都没亲戚了?”
“这命硬可真不是谁胡乱说说的,全家人都给她克成这样。”
有个别心软的也不忍这么编排一个女娃娃,“也不好这么说,她家人丁本来就少,年纪大了自然就要没的,哪里能全怪到她的身上?”
可这样的话自然不让人喜欢,其他人多半只嘲两句便摆到一边不理了。
这些话隐约跟着凉风落进林羡耳朵中,她抿唇歪歪头,只当那是一阵老鼠吱吱叫。
林羡背着框子一气走到城外头,城外有片林子,冬天总有些枯枝碎叶的,捡回去将炕烧暖了也能舒服不少。
不过这样的林子里有的多半只是细碎的枝条,若是想保暖需要蹲在地下时时的添柴,不然也不过一时半刻就要凉的。林羡的打算是能暖一点是一点,等回去烧了炕,再将鸡窝搬到屋里去,多的不要,这样的天气能孵出三五只小鸡也是运气。
官道两侧的枯草地上,早晨的寒霜给太阳照过只剩下露水,即便是小心翼翼的踩过去,等到了林子里,林羡的旧布鞋也已经湿了一半,脚趾慢慢的染了凉意。
官道上偶有马车往来,多数是四周乡下的农人进城。
一辆简陋的牛车远远从官道尽头驶近,赶车的是个老翁,拉车的是一头老牛。车上坐着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他正抱着怀里的一个大布包打瞌睡,头不住的往下点到那布包上,瞧着懒散。
老翁眯起眼睛往前看了看,扭头对他道,“这位郎君,前面已经到了清溪镇了。”
萧祁文抬起头遥看一眼,认出记忆里的清溪镇,跟着点头道,“成,一共是两文钱?”
老翁笑道,“对,两文钱,到了城里再给吧。”
萧祁文却不由分说的从怀里将钱掏出来,只管塞给那老翁,嘴上低声似是自语,“这么些年了,也不知道姨母家还在不在……”
林子里,林羡正惊喜的弯腰捡起两截粗树干。
今天晚上能睡个暖和觉了。
☆、第三章
萧祁文抱着怀里的布包,跳下牛车照着记忆中的小路拐到巷子口。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东西,在街坊邻里见到陌生人时防备的视线中站在了林家大门口。
正要叩门的当口,旁边传来一个说话声。
“人不在家,刚出去没一会儿。”
萧祁文循声回头,瞧见一个面目苍老的妇人,手里拄着拐棍靠门晒太阳。
他略一思索,在模糊的记忆中找到这妇人的名字,唤道,“可是刘家奶奶?”
刘婆子对面前这个年轻男子能叫出自己而讶异非常,一双原本微微眯着的眼睛忽的睁大了些,认真分辨了一会儿后问,“你是?”
萧祁文脸上带笑,说起方言带着掩饰不去的官话口音,“我是祁文,这儿是我姨母家,上回过来还是八年前,未及弱冠。”
刘婆子反复想了想,还是没想起萧祁文是谁,却有些奇的更直了直身子,道,“原来林家还有亲戚,我还以为,还以为……”
萧祁文没听出刘婆子话里另外的意思,只道,“这些年一直在外奔走,如今顺道路过便过来瞧瞧姨母与表妹,您前头说她们出去了,可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哎呦,你还不知道呢?”
王秦氏原本只躲在旁边想看看萧祁文是谁,这会儿见他对林家的境况竟像是一无所闻似的,不由得忍不住站了出来。
面对萧祁文投来的疑惑视线,王秦氏热切道,“你姨母年前已经走了,如今这儿只剩下你表妹一个住着,九岁多的孩子,实在怪可怜,我前头还劝她将这处房子卖了去,一个女娃娃,住在城里谁知道遇见什么事?”
刘婆子见她还提这个,眉头皱起来,隐晦的说了句,“福贵媳妇儿,你就歇了吧!”
王秦氏扭头看她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哼了声,不说话了。
这个事实萧祁文是没有预料的,他脸上露出十分吃惊的神色,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布包,显出一点犹豫来。
半晌才说,“上回过来的时候还得了姨母接济,不想转眼已是物是人非,”他叹了一口气,“我该早些来才是。”
“我瞧着阿羡是出门捡柴火去了,这孩子苦命,好在是个聪明的,年前到现在一样一样归置的不比别家差。”刘婆子说着摇了摇头,心里对林羡还存着几分同情。
萧祁文听了这个,想起记忆里的小表妹来。他对林羡实在是难有什么深刻印象的。八年前萧祁文不过也才十六,因着自家的光景实在不好,来林家打过一次秋风。林萧氏客气体贴的待这外甥,知道他要外出闯荡,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五两银子,那时候林羡还是个在人怀里流口水的小娃娃。
双目明亮,眉眼如黛,小娃娃的时候是胖嘟嘟的,此时听着日子清苦,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等林羡从城外背着小半筐带着水气的木柴回家,是日头斜了一半的时候。
兴许趁着这半下午的太阳,还能将木柴晾干做以晚上用。
林羡细细的盘算,拐过一个弯正欲掏钥匙,却看见一个面生的年轻男子站在自家门口。
刘婆子靠在对面的门前,一见林羡,立刻招呼道,“阿羡快来,你表哥来了。”
表哥?
林羡微微睁大眼睛看向面目清俊的萧祁文,不仅没有如刘婆子意思的那般加快脚步,反而犹豫的停在了原地。
“我未曾听说过自己还有表哥。”
林家萧家加起来也不剩几个五服里的亲戚,她哪儿来的表哥,若说有一个,却怎么会忽然回来?对待生人,林羡总归还是先防备。
萧祁文见了林羡,原本心里的生疏感倒是一下就没了。不说别的,这表妹和姨母长得有八分相似,才九岁,已经下巴尖尖有了美人样。
不过,这会儿下巴尖尖也保不准是因为苦瘦的,他在心里轻叹一口气。
“哪里没有,”刘婆子颤着步子走到林羡面前,伸手扶着她,低声道,“你这表哥我记得,从前的确来过,头前还将我认出来了呢。”
林羡将目光挪到萧祁文脚边的一大捆柴火上,那是城门口乡下人赶集带过来卖的,一文钱一捆。再往上看,萧祁文的手上还拎着一叠小油纸包,看样子是些糕点。
“我叫萧祁文,不知姨母和你提过没有,我上回见你,你才一岁,抱你一下倒流了我一身口水。”萧祁文一手依旧抱着那只大布包,他快步走下台阶,到林羡身边低头笑看着她,说话语气很是松快。
“母亲和我说过。”萧祁文报了自己的名字,林羡心里的防备总算少了点。
这个表哥林萧氏临终前与林羡嘱托过数次,只说若是能找到这个表哥,就让林羡投靠他,又说他的性子稳重云云。
只没想到萧祁文不用她找,转眼就自己来了。有过林萧氏从前的保证,再对上萧祁文有礼温和的模样,林羡还有什么不信的。
她怀里掏出钥匙将门锁打开,边道,“表哥远道而来,还让你等这么些时候,失礼了。”
萧祁文站在一边,饶有兴味的看着这小表妹,没想到九岁的孩子说话办事就这么一板一眼,倒是怪有趣的。
刘婆子见他们两人认了亲,便也放下心来,往后退了两步笑眯眯道,“好好,以后就好了。”
表哥来了,怎么有不照顾这仅剩下的小表妹的道理?
院子里的小黄早就闻到门口有生人的味道,已经呜呜的凶了好一阵,此时一见林羡进门,连忙蹿到她的脚边,后目光眈眈的注视着萧祁文,嘴里发出奶声的威吓。
林羡用足尖轻轻的推了推小黄,低声道,“不叫。”
小黄应声就歇,只双目还有些不放心的盯着萧祁文不放,亦步亦趋的跟着,偶回头看看警惕极了。
萧祁文笑看着它,“在外头就听见点声响,原来里头还有这么个小东西。”半点儿没将这小东西放在眼里。
表兄妹真说起来也是头一回见面,开口两句说话难免局促。等林羡生了火烧了水,将茶和萧祁文带来的点心装盘放到他面前,他已经将炕烧起来,屋里霎时少了寒气,渐渐融起暖意。
小黄欢快的叫了一声,摇着尾巴靠在林羡的脚边,美滋滋的闭上眼睛打盹。
“我原是想来姨母这里借宿两天就走的,如今看来却不好这样仓促,”萧祁文道,他此刻终于将抱了不知多久的布包给放到了身后。
林羡捧着茶杯暖手,久违的暖意让她有些放松,听见萧祁文的话,她连忙道,“不用的不用的,表哥在这里住就是,至于后头有什么打算,不用将我算在里头,我一个人在这儿过的也很妥,同别人倒成了个累赘。”
“萧家林家只剩咱们两个,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若是相互不护着,没那个道理。”萧祁文面上神色诚恳,“况且你年纪还小,往后要用得着大人的事情多了去。”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便站起来,“你在家待着,我去买点东西。”
萧祁文态度自然亲和,自从年前母亲去世,林羡已经好些时候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一时有些沉溺,点头由着萧祁文去了。
一天里头,先是早上郑家人来退亲,这会儿又多了一个表哥。起伏多变,这么小半天竟也让人对生活有所体味。
林羡捧着茶杯小心的抿了一口,感受着暖意融融的炕头,原本有些酸冷的心房跟着回暖起来。
表哥果然如同母亲说的那样,是个稳重可靠的人。
屋里一时安静,只剩下萧祁文那杯没有动过的茶水往上缭绕出氤氲的水汽,挡住了些许林羡的视线。
那只放在角落里的小布包在她的目光之外,忽的动了动。
林羡喝完一杯茶,扭头想给自己倒茶,莫名发觉有一丝古怪的感觉,仿佛不知哪儿有一双阴凉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她左右看了看,又低下头去,小黄眯着眼睛难得睡得安稳,这屋里应该再没别人。
可那股子古怪的感觉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发缠绕到她身上。
茶壶里的水顺着倾倒的动作往下,林羡看着那茶杯被慢慢灌满,看着认真,视线实则在这屋里到处乱飘。茶壶被轻轻的放在小几上,同木制桌面磕出一声轻响,林羡的余光终于锁定到了一处,一双黑亮的眸子正紧紧的盯着自己,一瞬不瞬。
她吓得猛往后缩,一直退到了炕沿,勉强扶住炕角,才辨别出原来那一双孩童的眼睛。
☆、第四章
萧祁文一路抱着过来不肯松手的布包里,原来装着的竟是一个孩子。
如若是个婴孩倒并不奇怪,可从林羡的角度看过去,那布包里装着的分明是个起码有四五岁的稚童。若不是他刚才动了动,就冲那布包的严实劲儿,林羡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
因为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她的心跳骤然如急急落下的雨点,跳的胸口难受。林羡放在身侧的手轻握成拳头,犹豫的开口道,“你……?”
萧祁文临走前压根没有提到这么个孩子的存在,林羡也不知该如何对待才是。
难不成是表哥的孩子?若是算算年纪,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林羡鼓起一点勇气,慢慢的又往前凑了凑,小声的问,“你睡醒了,渴不渴?”
那小男孩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眸晶亮,同个小仙童般漂亮,里头却是冰冷一片,带着不和年纪的沉默,除了无声的注视,没有再给林羡一点儿反应。
这么小一个孩子,还能怎么样呢?林羡想,觉得自己谨慎过了头,她拿起小几上的一只茶杯,添了点热茶进去,后慢慢挪到那小男孩面前,语气柔和,“喝一口吧?”
自从记事起,一路给人来回倒卖,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什么样虚假伪善的面孔没有瞧过。最初两次小五还天真以为那些人是真心待自己好,如今心却早已经成了一块坚石,对林羡的示好没有半点波动。
她若是好人,萧祁文又岂会将自己放心的扔在这里?必定是一伙来的。
林羡等了十几息的功夫,还是没从小男孩身上得到一点儿回应,她慢慢的露出一点儿疑惑的神色,弯弯的柳眉随着睁眼的动作往上挑了下,她放下茶杯,试探的伸出手,将那布包扯得开了点。
小五依旧没动,他给萧祁文强灌了药又点了穴,身不由己,如今眼睛能睁开指尖能动弹已经是难得。
布包扯开点,林羡就瞧见了他的整张脸。
前头光看眼睛还说他像个小姑娘,实在也是因为那双眼睛生的实在潋滟,不似凡人。此时整张脸跟着露出来,却又是另外一个模样。虽然还是圆润未曾长开的模样,可五官中的细致已经很容易分辨,是带着英挺的。
林羡不由得有些疑惑,萧祁文长得清俊,却也不至于生的出这样容貌的儿子呀。
“你不能动吗?”她见自己将布包拉开一半,小男孩儿却依旧一动不动,不由得有些奇怪。现在前后想一想,早前进屋时候萧祁文抱着这布包的动作以及一言不提这布包里装着个活人的事情,到小男孩一动不动的模样,均是奇怪的很。
见他似乎也不会说话,林羡皱了皱眉头,道,“你若是不能动,就眨两下眼睛给我看看。”
小五见她问的奇怪,面脸疑惑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心里也不禁想,难不成这人与萧祁文不是一伙的,不然怎么像是对自己一无所知一般?
他依言眨了两下眼睛。
好在还是听得懂自己说话的,林羡心中松了松,正要再往下问,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循声看去,萧祁文手里拿着一只食盒,已经将房门推开。
林羡余光中所见,那小男孩虽依旧只一双眼睛能动,可原本还算平静的情绪在见到萧祁文以后,猛地涌上一股憎恶。
“呦,醒了?”萧祁文抬眼见着小五醒着,倒并没有显露出很大的意外,他面色如常的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小几上,一边取出里头的碗碟一边道,“时间还早,我就多点了几个菜,这会儿吃一点,留着晚上热一热也好吃的。”
林羡瞧着那一盘肉接着一盘肉的端出来,有些局促的抬了抬手,却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只好又放了下来,“这个弟弟,是侄儿吗?”她问。
炕下的小黄闻到肉味,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有些着急的呜咽着扒炕沿。
萧祁文回头看了一眼小五,对林羡笑道,“我倒是想呢,不是你侄儿,这是我一个故交的孩子,爹娘都没了,却听说京城里还有个亲戚,我要带他回京城去,也不至于从小吃苦头,”他顿了顿,连篇累牍的谎话就接着往出倒,“他在家里排行第五,只管叫他小五就是,性子实在太过调皮,动辄就要跑,我给他吃了点容易睡眠的药,这才一路安生到了这里,否则还不知怎么闹腾呢,嘴里谎话还多,一路上不知和多少人扯谎说我是个人牙子来的,好几回差点儿让官府给我逮了……”
这么一说,林羡的脸色微微舒缓下来,她扭头看着小五,将刚才萧祁文说的故事套到他身上似乎很合适。
小五依旧没说话,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眸,平静如波。
“那我去拿碗筷。”林羡跳下炕,趿拉着鞋子跑了。
萧祁文隔一会儿跟着走到门边,小心的看了一眼确认林羡已经走了,这才回过身去将小五的穴道解了,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