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居晋忽然叹一口气,说:“那么快找到你,是因为我是那里的常客,和鬼冢也去过几次。”
五月没有精神表达出自己的吃惊,只轻轻吸了一口气:“你认识他那个人?他是你的朋友?可是他,他……”
泽居晋倚到铁门上,眼睛望定她:“鬼冢和我算不上什么朋友,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前辈,一起在棒球部打过几年棒球。上大学后就各奔东西,当中有很多年没有联系过,前一阵子来出差时,在商工会俱乐部举办的晚宴上偶遇,后来一起出去喝了几次酒。”
“……他那个人,你知道他是那样的人吗?”
泽居晋点头:“鬼冢……他在上中学时就惹过两次差不多这样的麻烦,差点进了少年收容所,后来都被他家人摆平了。他为此断断续续休过几次学,也连续看了几年的心理医生。当然,因为他家人的关系,和学校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原则,这些事情并没有闹大,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可是他……从言行举止上根本看不出哪里不对劲……”
泽居晋嗯了一声:“他在其他方面与常人无异,读书时,学习成绩优异,为人热心,家境优渥,是老师们都喜欢的那种好学生;工作后,对待工作勤奋卖力,也有几分才能,得过几个大大小小的设计奖,很得上司欢心,是任何人一提起来都要夸几句的那种存在。
“可惜这仍旧改变不了他已经病到骨子里的事实。他这个人,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去谈恋爱,维持一段正常的关系,而是喜欢这种猎奇……因为他伪装得好,估计他公司里的那些人也不知道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最近几年没有听他惹过什么麻烦了,以为他已经多少有所好转,即便不能治愈,但也可以克制住那种病态欲望了,没想到……”
五月使劲揉眼睛,嗓子哽着:“为什么偏偏就是我,为什么我就那么倒霉?”
泽居晋上下看她两眼:“大概是因为你靓绝上海,美出天际?”
五月先是噗嗤一笑,随后直直淌下两行眼泪水,赶紧抬手遮住眼睛:老板,人家今天死里逃生,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吧,用得着这样毒舌吗?
“每个人都自己固定喜欢的类型,他自然也不会毫无差别的选择下手目标。说不定你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或是你的某个举动让他心动,使他中意,从而萌生了这个念头。如果没有交集的话,可能他这个念头只能是念头,永远无法付诸于行动,但你答应和他出来吃饭,给了他这个机会……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错不在你。”听见楼上有开门关门声传来,他挥了挥手,“不要多想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晚安。”
“那个,泽居桑以后和他只怕再也没办法见面了吧?”
泽居晋回头,微微一哂:“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和我是没什么关系。”五月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是我害你和多年的故交变成这种局面,实在抱歉。但是,一想到泽居桑和那人可能会绝交,心里又有点高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我刚才说的话,请泽居桑就当做没听过好了……”说到后面,声音渐细,然后低下头,再也没有声音了。
泽居晋听了她的话后,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只淡淡说了一声:“知道了,回去吧。”
五月想想有点不放心,鼓起勇气,在他背后小心追问:“那么,我明天去公司上班也没有问题吗?”
泽居晋头也不回:“不可以。”
五月的心猛地一沉,差点没哭出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包一丢,三两步追到出租车旁,拦住他,哽咽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刚才明明说了,这事错不在我,我没有做错!就算是我错,也应该给我改错的机会;就算是我错,这也是我自己的私事,并没有给公司造成任何麻烦和损失!就算是我的错,谁年轻时没有犯过错误?你没有么?你没有么!为什么就这样轻易炒我鱿鱼?为什么?我的试用期明明还有几天就要结束了!”
他在出租车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完了吗?”
五月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身上力气尽失,心里空荡荡的,只觉得身心疲惫,连说句话都累,就轻轻点头,有气无力道:“说完了,没有了。”对他挥挥手,“明天去提交辞呈就是。我走啦,总之谢谢你救了我。”
转身的同时,心想,重新来过就是,没什么大不了。她本来也不是那种会和人家死缠烂打的性格。
泽居晋钻进出租车,拉上车门,车子开走之前,放下车窗,冲着她的背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因为明天是周六,笨蛋。”
出租车已经掉个头跑开了,五月在后面叫喊:“那我周一就去上班了啊,你不说话就代表没问题了啊!我周一肯定去上班啊——”
车子走远,她在原地自嘲地笑了一笑。她把自己想的未免太过重要了些,以为人家成天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观察她,看她表现,琢磨着是留下她好呢,还是炒她鱿鱼好。他这个段位,哪里会把她一个小翻译放在眼里?她走也罢,留也罢,对他来说,不过是牛身失毛,无足轻重。
楼道铁门被从里面打开,金秀拉身穿一身小碎花睡衣走出来,手里拎着两大袋垃圾,看见五月站在门口,笑道:“刚才就听见你外面喊话的声音了,谁呀?男朋友?不叫他上来坐坐?”
五月抬手抹去面颊上的泪痕,支吾说:“你想多了……从来没见过这么晚还出来丢垃圾的,你也不像那么勤快的类型啊。”
金秀拉嘿嘿直笑:“这几个快餐盒里的汤水味道太重,熏得我睡不着,只好出来丢掉。对了,你冰箱里有没有啤酒?借两罐给我。吃了炸臭豆腐和烤鱿鱼串,老板味精大概放太多了,他妈的,口渴得不行。”
“有,有青岛纯生。”
“是我最喜欢的嘛,太好了!”金秀拉把垃圾袋往旁边花坛里一丢,喜笑颜开,“我跟你上去拿去。”
五月说:“……在外面喝了点酒,人有点不舒服,爬不动楼梯,正在等七月下来接我。”
金秀拉等不及,把她一架:“走,我扶你上去。”
第97章 22。9。28
金秀拉对五月连推带架,两个人拉拉扯扯地爬上了六楼。五月敲了敲门,没听见动静,就找出钥匙开了门,见客厅里的灯开着,七月在房间里好好地睡着。突然心口有些发酸,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动不动就想流眼泪。把包一扔,换上拖鞋,径直冲进了洗手间,在洗手间里喊话,叫金秀拉自己去冰箱里拿啤酒。
金秀拉敲敲洗手间的门:“五月,你不要紧吧?鼻子怎么听着有点嗡嗡的?”
五月在洗手间里擤鼻涕:“不要紧,就是有点不舒服。”
七月被她两个人的动静吵醒,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五月,你上来啦?不好意思,我穿衣服时不小心又睡着了。”
五月赶紧说:“把你吵醒啦?我没事,你早点睡吧。”
金秀拉转身去拿啤酒,一开始拿了两罐,关上冰箱门后,想了想,重新拉开门,再拿一罐。睡衣左右口袋里分别塞一罐,手上一罐拉开,站在冰箱前一口气喝下大半,打了爽快的嗝出来,笑道:“你们家真开明,姐妹直呼其名,真是羡慕嫉妒恨。要是我敢喊我姐的名字,非被我爸妈捶死不可。”
五月坐在洗手间里不出来,金秀拉站在冰箱前连喝两罐啤酒,打了几个嗝,临走时拍洗手间的门:“五月,你在里面干嘛?怎么还不出来?不要紧吧?”
五月嗡着鼻子说:“不要紧,我在想事情,晚安——”
周六在家里躺了半天,下午出去上会计培训课,晚上买菜回家煮饭烧菜,正在厨房间忙碌着,突然收到泽居晋的短信一条:好点了吗?
五月回复:嗯,一觉醒来就没事了,现在正准备晚饭呢,谢谢关心。关心的后面,用一个小波浪代替句号发送了过去。想一想,又把砂锅煮的白米粥摆到饭桌上,盖子打开,阳台上一盆长得正好的薄荷搬过来,和冒着热气的砂锅粥摆拍了一张很居家很清新的照片。再添上说明:这是我的晚饭。然后发送给他。然而,发出去不到一分钟,又后悔了。
回复他没事就行了,小波浪啦晚饭的照片啦算什么意思?还怕自己在他眼中不够轻浮?这样的举动,除了把自己衬得幼稚又可笑之外,还有其他什么用处?非要连同事都做不成才开心吗?
因为羞耻和惭愧,一晚上都心神不定,到睡觉前看了足足有几百遍手机,信息显示已送达,但他却没有再回。叹口气,关灯睡觉。上半夜起来看了几遍七月的睡脸,下半夜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的心事,最后下定决心,今后一定要专注工作,不能再给他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日子这样过下去就已经很好了。
星期天,猎头公司的小钱突然打电话过来,邀她出去吃饭,说公司要调查客户满意度云云。她想想,自己的工作机会是人家争取来的,自入职以后,还没有和八神及他说过一声谢谢,实在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就说:“好吧。”
两人吃饭的地点约在她小区附近的一家必胜客内,这附近她熟悉,有安全感。但其实她也看得出来,小钱只是个话有点多的老实男孩子,其人面目清秀,白白净净,说一句玩笑话,马上就要脸红的那种。
两个人在必胜客门口碰了头,进店坐下来点单,小钱问她喝什么饮料,她从包里掏出保温杯,说:“我自己带来了,你点自己的好了。”喝一口,拧紧盖子,塞到包里,喝的时候,再重新拿出来。
小钱夸她节约会过日子:“知道吗?你是个挺实惠的女孩子。”
实惠这个词儿,用来夸一个妙龄女孩,即便这人是苦孩子出身的五月,也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所以只是对他笑了一笑,并不答话。
小钱披萨饮料点好,看她反反复复拿水放水,觉得好笑,忍不住说道:“一杯热水而已,又算不上外带的酒水饮料,就算放到桌上,店员也不会有意见,更不会收你开瓶费,放心好了。”
五月就把保温杯抱在怀里,等他调查客户满意度。半顿饭吃下来,小钱却对满意度一事只字不提,反而旁听侧击地打听她学业是否顺利,明年是否能如期取得本科学历,家中多少人口,父母工作是什么,有无医保养老等。对于他的这些问题,五月含糊作答,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要问这些,他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家的情况也一股脑都说了。
他大名钱沐,是祖籍苏北淮安的上海人,家中独子。十几年前,父亲下岗,母亲病退,两个人都没有再找工作,一直在家领救济金生活,所以那个时候家中日子颇为艰难。
他上大学时,成绩优异,原本有望交换留学去日本的,也因为几万块钱都拿不出,只好在上海老老实实读完大学,出来找工作。这几年父母也相继到了退休年龄,有养老金好领,他也出来工作了,家里日子就好过了很多。但因为这些年一直专注于读书工作,一转眼就到了26岁,迄今却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云云。
一顿饭吃成了相亲大会,五月莫名尴尬和心慌,想早些结束这顿饭,趁他去洗手间的时候,悄悄把单买了。饭吃完,出了餐厅,钱沐叫她等一等,自己跑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两盒巧克力和一个玩偶出来,非要送给五月。
大部分上海人一般都是这样,太懂人情世故,即所谓的拎得清。他不麻烦你,但也不想你去麻烦他;他不愿你去占他便宜,也不会来占你便宜。基于以上的思维方式和处事原则,五月请了他吃饭,他绝对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所以就送五月巧克力和玩偶。
五月知道他的想法,也不推辞,爽快收下了。正要和他分手回家,他却又突然说:“八神桑叫我去你们公司员工公寓看一看环境,好更新一下我们的登记资料。”
钱沐这话一出口,大概连自己也不信,脸慢慢地就红了。五月跟着笑了,说:“今天有点不方便……”
钱沐脸皮发烫发红,却并不气馁:“那你什么时候方便?”
五月歪头考虑,在心里把自己和他的可能性分析了几遍,说:“要么下次。”
钱沐追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五月就笑:“最近比较忙,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钱沐还要问个确切的时间出来,却见一旁窜出个女孩子,把五月一把拉过去,和她叽叽喳喳咬耳朵。
金秀拉睡到日头偏西,才舍得下床,晃到小区门口来觅食,看见五月和钱沐,把她拉到一旁问:“男朋友?怎么不带回去斗地主,姐帮你掌掌眼。”
五月忙摆手:“怎么会?帮忙找工作的猎头,来调查客户满意度。”说完,忍不住就想笑。
金秀拉说:“是不是填完问卷调查还有玩偶送?喂,帮帮忙,别给姐们来这套,咱们好兄弟之间什么话不能说?我看这小伙子挺好,眉清目秀,又高又瘦,和你挺配。你要是不承认,我可就出手了啊。”果然就过去和钱沐挤眉弄眼地笑,“姐过年准备换工作,有名片不?留一张?”
钱沐听出她是玩笑话,脸又红了红,赶紧放下包,从怀中摸出名片夹,一本正经地发了一张名片给她。她对五月扬手:“姐们,机不可失啊——”
钱沐去地铁站之前,再次问五月:“下周行不行?你们这边的世纪公园下周有个菊花展,我们一起去看看?”
五月想了想,说:“好。”
周一,早上八点半不到点,五月进了办公室。时间还早,其他同事都没来,只有泽居晋端坐在办公桌后。她去替他泡来乌龙茶,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声“早上好”,然后偷眼看他脸色。
泽居晋坐得久了,这时就转动了一下脖子,对她的脸仔细看了一看,她脸色还好,白皙里透着淡淡的红,看着比办公室里任何人都健康。他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转,并未作过多停留,回了她一声早上好,接着就做他自己的事情去了,从始至终,对周五晚上的事情只字未提。
五月这才算是缓了一口气,心中既有劫后余生的感慨,又有幸好有他在的安心和感激,还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些和他拥有那样一段经历那样一个小秘密的窃喜和感动。
五月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看看他,想想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的自己,心口一热,又想掉眼泪,不敢多想,赶紧把他那晚借给她擦脸的手帕拿出来,轻轻放在他手边,轻声说:“周五的事情,给你添麻烦了,谢谢。”
中国有句老古话叫做大恩不言谢,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对于人家的救命之恩,岂是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就能报答得了的?五月心里其实很想以涌泉相报什么的,但明显的,人家根本不需要,救她本来也只是举手之劳。
而日本人的规矩就是,给别人添麻烦的时候,至少要道谢两次。她算上今天已经道谢了两三次,但她认为这并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心意,就郑重其事地表了一下忠心:“我,我会努力工作!”
泽居晋眼皮未抬,嗯了一声,拿起手帕,顺手把台面和电脑屏幕抹了一把。
第98章 22。8。28
什么意思?她只不过才用来擦了一把眼泪,仔细洗干净又熨烫过的,晓得他不一定会再用,但是当面就被当作了抹布,还是让人有点出乎意料。很想问问他,作为日本人的礼貌呢?客气呢?为什么对别人都是客客气气,对她却是这样?嫌弃就嫌弃好了,干嘛要表现得那么明显?
窃喜和感动转化为无语和一点点郁闷,回去翻翻台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