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是何等精明之人,只看了片刻,就知道这经历司的事情该怎么做了。
忙了一下午,到下午四点的时候,一份府邸报总算弄好。
事情还不算完,编好的邸报被一个书办接了,转去左通政使华察那边审核。
华左使会斟情增删些内容,写下自己的意见,退回来叫大家重新弄。
如此,反复几次,才算定稿。
然后,定稿这才交上去,由上面印刷发行。
不过,华察一大早上完早朝之后就溜号了,要想等到他的批复,最快也得等到明天。
饿了一天,好不容易等到下班,天气又冷,苏木和老先生回到家之后,脸都白了,同时问小蝶:“可有茶食,先用些。”
第五百二十二章 疏远
“还是小蝶你的饭菜好吃啊,以前在沧州的时候,本老爷无时无刻不想着你的手艺,只恨不得早一天飞回北京来,就为一口吃的。”苏木在干掉一桌子菜之后,喝了一口白菜汤,幸福地出了一口长气。
再看那吴老先生,依旧不顾体面埋头吃喝。
听到苏木的夸奖,小蝶笑得眉毛都弯成新月。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劳动成果得到老爷称赞更叫她高兴的事情。
小蝶:“老爷,吴大老爷,今日是你们第一天去通政司做官,怎么饿成这样,难不成皇城里的饭菜难以下咽?人家可是御厨啊,我一个乡下丫头,怎么好同他们比。”
吴老先生闻言将头从一盘炒猪肝上抬起来:“不是难吃,是根本没有。本官和苏木都饿了一整天了,天气又冷,竟有些扛不住。”
小蝶吃惊地张大嘴:“皇城中居然没有午饭?”
吴老先生不悦:“我等做官的,自有俸禄。所谓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国家给了我们俸禄,吃饭自然要自己掏钱。”
说着话,他有习惯性地要引申下去。
小蝶有些经受不住,忙提起筷子,夹了一快糖醋排骨放进吴老先生的碟子里:“吴大老爷,你尝尝这个,看看和往日做的又有何不同?”
吴世奇吃了一小块,点头:“是有些新意,多了一股辣味。恩,放了茱萸,用的应该是古法。”
见老先生将注意力放在菜肴上面,苏木正色道:“说起御膳,其实没什么好吃的,基本都是垃圾,怎么比得了你的手艺。真若说到吃上面,皇帝其实挺惨的。时新蔬菜基本没有,比如冬季里的大白菜,夏天的茄子、四季豆。怕的就是皇帝一旦吃上了劲,大冷天的突然想吃黄瓜,御膳房的太监们岂不是都要去上吊?所以,宫中的伙食大多以肉食为主。且御膳都是蒸菜,在笼屉里一蒸就一整天,为的就是随时可以食用。你觉得,这样的饭菜好吃吗?”
小蝶听得新鲜,张着小嘴半天,才道:“是挺可怜的,这么吃下去,还不吃出病来?”
又给苏木的杯子里续了点水,道:“老爷且放心,从明日开始小蝶会给你们准备好午饭的,绝对让你们吃好喝好。”
“说得本老爷跟饭桶一样。”
吃过晚饭,苏木和吴世奇坐在书房里说了一会儿话。
看得出来,那群知事们对吴老先生的鄙夷叫他很受打击。老先生精神状态很不好,叹息良久,才道:“悔不当初,这经历司的差事还真不好干啊!”
他已经有些后悔当初去沧州了。
苏木:“明日中午我要跟大人请个假。”
“去哪里?”吴世奇有些不快。
苏木:“要去西苑一趟,陛下有诏。”
吴世奇:“那是得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凌晨,小蝶早早地就起床为苏木和老先生准备好了午饭,分别装在两个漆盒里,看起来分量不小。
这一天上午的总的来说还是挺忙的,通政司这种清水衙门。你若是要混吃等死,确实清闲。但真要想找事做,却足以让你跑得脚不着地。
依旧是繁杂的文书往来,那群知事有意折腾苏木,不断地叫苏木将各种文书挡案送去相关部院,简直就拿他当一跑腿的书办使。
如果是换成一般书生,早累得不成。
但苏木却不以为意,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真叫他成天坐在屋里,反会憋坏。加上身体健康,跑了一上午,依旧神采熠熠。
且,不断出入于各大部院衙门,让他对整个明帝国政府的运转有直观的体验,对于将来入仕做官也有极大的好处。
正好碰到编辑这一期邸报的日子,一大早,左通政华察早朝回来,就把昨天编的邸报退了回来。上面用笔勾了几篇文章,大意是说选题有问题,不能直指今政之弊,不够客观,叫重新选一篇地方官员上呈中央的折子补上去,云云。
至于其他地方,他也作了批示,叫经历司的修改。
上峰的意见自然要执行,以段炅为首的知事们便开始着手选题、改稿。
邸报是政府刊物,朝廷喉舌,若是做好了,可以直接保持舆论。
做为人治社会的典范,明朝的舆论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以邸报为代表的官方观点、以言官为代表的文官意志和士大夫清议为标志的民间风向。
其实,言官的谏言、弹劾折子高屋建瓴,只在朝堂。民间舆论因为信息不通畅,时效性也差。倒是邸报因为有官府的快递,可以在第一时间内传遍全国,基本上,七品以上的官员人手一份。
所以,掌握了这个宣传工具,就算是保持社会舆论的半壁江山。
做为一个现代人,苏木知道舆论宣传的重要性。舆论可以救人、杀人,可以变黑为白变白为黑、可以做你想做而又做不成的事情,这也是张太后和皇帝派他和吴世奇来通政司的原因。
因此,在小样退回来之后,苏木也凑了上去。
可惜,段炅他们对苏木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脸色,都是满面的警惕。
苏木问什么,他们都不予回答,眼睛里好象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似的。到不是段炅他们对苏木有什么成见,实在是在他们眼中,苏木和吴世奇是一派的。
知事们都是清流,对于吴世奇这个小人,都是心中鄙夷,多说一句话也是脏了嘴巴。党同伐异,苏木自然也在他们的孤立范围只内。
这叫苏木有些急噪,眼见着离皇帝大婚亲政没多少时间,自己如果不能尽快把持住邸报的编纂权。不出事还好,怕就怕有不开眼的所谓正人君子上了什么弹劾折子,说一番“弘治必先正德”、“为人君者当如何如何”、又或者鸡蛋里挑骨头,直接指着皇帝的鼻子骂娘,骗廷杖。一旦他们的光辉事迹上了邸报,发行天下,立时就会名动天下。还有什么比这么成名更快的捷径呢?
对于明朝文官对于名声的执着,苏木早就在相关的典籍上读到过,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们。
可是,急也没有用,反让自己先乱了阵脚。
苏木一边在皇城中跑来跑去,当起了邮递员,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
就现在的情形看来,也只能先隐忍了,这才是他到通政司的第二日,先摸清楚情况,熟悉整个经历司的运作流程再说。
其次,想办法让段炅他们将手头的活给交出来,最好是能够另外寻一件事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开去。
又或者,先同他们混熟。
想了半天,苏木也没有个主意。
忙了一上午,总算到了吃饭的时间。
刚送了一份文书回来,苏木就看到两个知事端着午饭在火炉子上一边加热,一边聊天。
“翁兄,你说,对于苏子乔这人你怎么看?”一人问。
翁知事:“老实说吧,苏子乔这人才华横溢。他的诗词文章,在下可是爱到极处的,每日读书做事累了,总要读上几篇解乏。”
另外一个知事低声笑道:“只怕你读的是他的《红楼梦》吧,可是迷上了书中的哪一位姑娘。那本风月书儿,确实解乏啊!”
翁知事正色道:“关兄这话在下不敢苟同,《红楼梦》那书各花入各眼。有人看的是男欢女爱,有人看的是卿卿我我,愚兄读的却是其中的世事人情。当然,我辈读书人,这种闲书却是不好去细读的,浮光掠影扫上一眼即可。依我看来,苏子乔的诗词小说倒也就罢了,他的八股时文却是作得极好的。前几日恰好读到一本时文集子,看了他的几篇应试文章,真真是叫人拍案叫绝啊!”
关知事:“怎么,苏子乔也能做八股文?”
翁知事笑道:“怎么就不能做了,否则他怎么中得了举人。关兄大约还不知道,这个苏子乔一年只内从县试考起,拿了个小三元,得了秀才功名。又轻松中了举人,连过四关。这样的才情,世间少有啊。”
“这么厉害!”
“这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怎么就将这么好才情和运气落到他头上。”
听到这话,厅堂里的知事们都是一阵低呼。
苏木听得心中得意,可定睛看去,却感觉味道不对,五个知事眼神中不但没有景仰,反全是嫉妒。
见苏木进来,大家都同时闭上了嘴。
经过刚才这一番话,大家对苏木不但没有亲近,反多了一份疏远。
在苏木去火炉上热午饭的时候,也没有过来。
一边给午饭加温,一边回味着刚才翁、关两个知事的谈话,苏木好象隐约把握到一些东西。可具体是什么,一时间却想不出来。
但他总觉得非常重要。
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正想得头疼,屋中的五个知事安静了片刻,又都端起午饭一边小口地吃着,一边聊起天来。通政司本就是“一杯茶一杆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清闲之地,在这里当官久了,人也会变得特别八卦。
翁知事突然笑指着段炅道:“段兄,老实交代,你昨天晚上去哪里吃酒了。呵呵,大家同僚一场,有吃喝的机会,怎么不叫上小弟,你这不是瞧不起人吗?”
第五百二十三章 嫉妒心
段炅吃了一惊:“翁知事,你怎么知道在下昨天晚上出去吃了酒?”
翁知事大笑,指着他的胸口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上面都是油迹。还有,段兄你身上还带着花椒和酒味,显然是宿醉未醒,老实说,昨天晚上吃了什么好吃的?”
听到翁知事这一声喊,其他知事也跟着起哄:“段大人,可是哪个衙门请吃,怎么把我等忘记了?”
段炅:“咱们通政司就是个混日子的,又没有什么权力,别的衙门怎么可能请吃。”
“段兄发财了,自己掏腰包下馆子快活?”有人吃惊地问。
“怎么可能?”段炅得意地说:“其实,昨天是有个在甘肃巡抚衙门做事的乡党来访,他家小有资产,在我们兰州也属中山人家。这次进京办事,想找个门路,寻到我头上来。不过,段某人八品闲官一个,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回绝了。但老乡一场,人家还是请吃饭。盛情难切,那一桌酒啊,吃了两个时辰才完,烦死了!”
惬意地吐了一口气,段知事开始报起菜名来。什么四喜丸子、红烧蹄膀、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
国人好吃,尤其是在物质匮乏的古代,更是对吃情有独钟。饮食男女,民以食为天,饮食可是排在男女前头的。
段炅一聊开了,其他知事都听得眼睛放光,喉结上下滚动,偶尔发出咕咚的声响,一脸的羡慕。
苏木本就是个吃货,一听到这方面的内容,也来了精神,凝神听了半天,心中却颇为失望:这又什么呀,很普通菜啊!基本上就是一猪多吃,吃不同的部位。相当的部位,换着花样整治。看来,这古人的美食也很普通嘛,哪比得上现代社会的几大菜系,融合古今、贯通中外,有的是你想象不出的食材和做法。
渐渐地,苏木就有些不以为然了:不过是一些普通的酒菜,看把你们激动得?
这一想,再定睛看去,这才愕然发现,这群正八品的知事京官其实都寒酸得紧。
身上的官袍一个个都洗得发白,这是面子,还好些。穿在里面的衣裳都很破旧,领子处和袖口有的人还打了补丁。
苏木对他们倒不鄙视,实际上,清廉的官员总是叫人佩服的。这几个知事,一个月也不过二三两银子,靠这点钱,要应酬、要养活一家人,根本就不够,且京官也不想地方官员那样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白的的灰色收入,更别说像通政司这种清水衙门的小官,挨饿都有可能。主要是,朱元璋当年给官员定的俸禄实在太低,如正七品的知县,一个月也不过二三两银子。换算成后世的人民币,也就是两千块钱。
和现代社会不同,古代女人不上班赚钱的,又不实行计划生育。两千块钱的收入通常要养活六七口人,想想就觉得不可能。
高薪未必能够养廉,但低薪必然会引发贪污。穷则变,变则贪。
生存压力面前,也只有海瑞这样的人物才能保持住士大夫的气节。问题是,整个明朝也就出了一个海瑞。
京官穷,京官苦,尤其是中下级官员,更是如此。你若不是能够混到正四品以上,混成一个能够参加早朝的达官,根本就是个屁。
北京这种地方别的不多,就是官儿多。
苏木定睛看去,经历司的官员的饮食都很糟糕。
整个经历司的五个知事中,有两个北方籍,三个南方人。北人吃面,南人吃米。不过,白面这种东西也贵,段炅午饭是一碗小米饭加几条萝卜干,一小擢豆芽菜。其他几个南方知稍好一点,加了几块咸肉。
谈论起昨天晚上吃席,段炅得意洋洋,一副意尤未尽之状,其他几人也听得满面艳羡。
正说得带劲,他动作大了些,一团小米饭掉到了桌子上。
段炅很自然地伸出手去,用手指粘了饭粒,随口塞进嘴里。大约是有几粒饭落到桌子缝隙中去,段知事鼓捣了半天,死活也弄不出来。
他也是同这几粒饭铆上了,随手撕下了一张纸片,卷成一个小棍子挑了半天,才弄到嘴里。
苏木看得扑哧一笑,笑声刚一发出,心中就后悔了。他小时候也是贫家孩子,日子过得苦。后来做了大学老师,对于寒门子弟也没有任何鄙视。
只单纯地觉得段知跟几粒饭铆劲没必要,大家都是正八品的官,勤俭当然是一件值得赞扬的美德,但过犹不及,反弄得没有体面。
听到苏木的笑声,几个知事同时转过头。
段炅这才知道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引起了苏木的耻笑,面上因为恼怒而红了起来。
他哼了一声,走到苏木面前,低头朝苏木的饭盒里看来,道:“听说苏子乔你以前虽然是保定大户人家的公子,但家道已经中落。却不知道,又有什么理由耻笑本官?”
苏木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段知事,苏木是突然想起其他事,误会,误会了。”
段知事低一看,苏木的饭盒非常丰盛,有一道炸虾球、一道炒腐竹、一份炖羊蝎子汤和一份炒藕片。小蝶的手艺本就好,苏木这顿午饭真是色香味俱全,与之相比,自己的午餐还真是寒酸。
一股说不清楚的羡慕嫉妒恨涌上心头,段炅冷笑一声,酸溜溜地问:“苏知事的午饭还真是丰盛啊,都是一样的俸禄,你什么时候吃这么好了?别吃了上顿没下顿,又要去想其他法子啊!”
听到这充满了撩拨的话,苏木一楞,心头火起,淡淡道:“我平日里就是这么吃的。”
段炅撇了撇嘴:“我若是为了充面子,也可以每日在衙门里这么吃,只可惜,家里的人要受苦了。”
这话的讽刺意味更浓,意识是,苏木为了死要面子硬撑。也就这几天在大家面前装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