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会试包括接下来的殿试名义上的主考官是皇帝,他和王大人不过是副主考。可考生们心中自然知道究竟该记谁的好,与他们虽然没有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
而这些被最后录取的考生可都是要直接做正七品的朝廷命官的,未来也不知道会出多少封疆大吏、部院大臣,甚至内阁辅相,这可是天大的人脉。
可王螯这么一搞,将他焦芳彻底地排斥在外,就好象他焦芳只不过是一个摆设。
将来新科进士们怕是只承他王大人的情,却不认得焦芳了。
焦芳这人很有政治智慧,看问题也看得比一般人深刻。不过,这种人通常会变成阴谋论者,甚至疑神疑鬼起来。
当年在翰林院的时候,焦芳就跟同事闹得很不愉快。而王螯又是清流的首领,是那群翰林的头儿。
所以,焦芳就感觉这次会试,王大人如此做派,乃是故意为之。
王螯训话完毕,一挥袖子:“这么,可以开始了,咱们将名次定一定。”
“满着。”这段时间里一直保持沉默的焦芳突然说话了。
他心中冷笑:再不出声,这次会试就要结束了,还真当我焦芳不存在啊?
“焦总裁可有话说?”王螯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问。
焦芳指了指长案上的卷子,笑道:“距离放榜还早,大家累了这几日,也都疲怠了。不如且歇上片刻,大家猜猜这一期会试的前三究竟花落谁家?”
他这一说,众人都来了精神,皆笑道卷子可都是誊录了糊了名字的,又如何知道?
焦芳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权当是个游戏而已。”
就有一个考官摇头:“这还真不好猜。”
“其实,也没什么难想的。”焦芳:“本来,如果杨廷和大人的公子若是能够来参加会试,定然是能中的。”
大家都点头,觉得焦大人这话说得有理。
焦芳又道:“依我看来,陕西武功考生康海必定是能中的,搞不好还能得头名。”
大家表示同意:“是啊,康海若是不能中,那才是咄咄怪事。只不过,能否得头名,却不好说,但进前三应该没任何问题。”
开玩笑,康海虽然年轻,可却是七子之一,和李梦阳这样的文坛巨匠齐名,他若是不中,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焦芳又道:“另外一人则是保定府的苏子乔。”
“对对对,定然有他的。”众人也都是叫起来:“看来,这一科的头名和第二名必然是这二人在争。”
苏木的诗词、文章、小说如今在京城和河北卖到洛阳纸贵,名气已经隐隐地盖了康海一头。
考官们却不知道,苏木无论是在文坛上的宗匠名头还是科举场上的功名,全靠抄袭,真说起八股文章的水平,其实也很普通。
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大家都觉得苏木如果不中,根本就不可能。
第六百二十五章 定元
“问题是,这两人究竟谁能拿第一?”
于是,考官们都交口议论起来。
能够进会试考场做考官的,通常都是翰林院学士,六科给事中,御使台言官之类的清流。这些人谁不是进士及第的翰林院出身,别的不说,学问却是当世一流的。
文人在一起,对于比较两人文章词句的长短却是异常热中。
于是,大家就互相议论起来,从苏木和康海的文字风格说起,再论及两人的诗词优劣、文章好坏。
一时间,刚才还森严肃穆的大厅堂立即热闹起来。
最后,大家得出一个结论,若是论诗词小说,苏木稳稳地压康海一头。可若说起八股时文来,康海却要老辣得多。这一点从坊间售卖的,时文集子里就能看出来,这两人的文章都有收录。相比之下,康海的文章风格统一,质量也稳定。苏木的科举八股文有几篇精美得让人毛骨悚然,有几篇却显得非常平凡,换任何一个普通举人都能轻易作出来,质量也太不稳定了。
下面的人说得眉飞色舞,浑然忘记了这里是严肃的科举考场,作为大总裁,王螯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看到大家的表情,听到同僚的议论,看到自己的话成功地让气氛热烈起来,又看到王螯那张黑下去的脸,焦芳很满意这个结果。
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焦芳哈哈一笑,朗声道:“确实,这两人加上杨慎都是我朝青年一代士子的代表性人物,这三人若是同时出现在本年恩科考场上,如果又同时中了进士,却是一段佳话。此三人者,未来二十年后,当执我大明朝文脉。如今却被我等取了,说出去,也是我等的光彩。”
“是啊,是啊!”大家都点了点头:“杨用修不能来参加会试,却是一桩遗憾。”
焦芳意味深长地看了王螯一眼,然后转头环顾四周,朗声大笑:“说起来,此三子中,苏木乃是保定府人、康海,陕西武功,他们可都是北方士子。杨慎,四川新都人,他不来参加考试,本年恩科,咱们北方士子可就要将南方读书人给压下去了。国朝以来,南方士一枝独大的局面,在今后几十年怕是要改变了!”
他依旧念念不忘当年在翰林院所受的排挤,今科考官都是南方人,至于王螯,更是江南读书人的领袖。
焦芳说出这种话来,简直是对大家的挑衅。
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下去,有的人脸已经露出不满的神色。
王螯也没想到焦芳如此记仇,一楞,心中有怒气涌起。
不过,王老大人身份尊贵,修养深厚,也不同焦芳至气,只咳嗽一声,淡淡道:“好了,时辰已经不早,可以定元了。”
听到这话,考官们都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都同时有种隐约的心思,今次定然要将江南士子的名次定在前头,要将康海和苏木的名次往下压一压。
按照规矩,中式的卷子很快被分成两个档次。
如果复试和殿试不出大的纰漏,这就是未来的同进士和赐同进士了。
赐同进士那一档大家都没什么疑问,审完之后,又定了名次,王螯命人就在监试官的监督下启了封条,将名字记录在榜上。
启封之后,焦芳也伸直了脖子定睛看去,就看到名单上没有康海和苏木的名字,心中一松:看来,这两个北方士子的代表在第一档里,我北方读书人的面子可就着落到这二人身上了。
很快,就到了第一档的卷子。众人都提起了精神。
在王螯的主持下,卷子定出了名次。但前三名,或者说第一名的卷子引起了争执。
“这篇好!”王螯用手指了指一份卷子,拍案叫好:“轻盈灵动而不流于柔媚,直如清风拂面,叫人心胸一畅,当定为头名会元!”
王螯乃是当时文章宗师,自审卷以来,还没听他夸奖过一份卷子。
听到他的称赞声,考官们纷纷凑上来观看,只看得几句,都跟着叫了一声好。
这叫好声半出真心,半是有意为之。
不得不说,这人的卷子上的作得的确是好。同起来,脉搏异常流畅,叫人有一种读起来就停不下去的感觉。再从其气韵看来,纤秀精细,叫人有一种看到江南山水的感觉。不用问,定然是南方考生所作。
大家在读完之后,都是心中一动:确实,正如刚才焦大人所说,本期会试真正算得上高人的大约也只有武功康海和保定苏木二人。只可惜,他们是北方人。这人的文章已然成就气象,却不知道又是从什么地方钻出这么一个大才之人来。
现在,焦芳已经成功的引起了地域之争,大家就有心要将这人捧到头名的位置上。
“不然,依本官看来,这份卷子却是不错,当定为头名!”焦芳见众人围着一份江南读书人风格的卷子赞个不停,心中就恼了,将一份卷子扔在大家面前。
喝道:“诸君请看,此人文章老道浑厚,叫人读了,如同置身于肃穆辉煌的殿堂之中,沛然大家风骨。科举取士,取才取德,德行当放在第一位,能够写出这样老辣稳重文章的人,定然是老成君子,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头名。科举乃是国家纶才大典,又不是吟风弄月,厚重必须放在第一要紧位置。”
说到这里,焦芳激扬起来,大声念道:“你们看这破题,‘今夫山,草木之所聚也’,你们看这承题‘而其所以观美于人者,恃有此也’,你们看这起讲‘乃若牛山,则有不然者矣。斧斤者往焉,既不能保其美于始;牛羊者往焉,又不能养其美于终。此其郊于大国,而求牧与刍之所便故也。’”
如果苏木此刻就在大堂中电话,只怕要惊奇地瞪大眼睛。不用想,焦芳所念的文章正是他的卷子。当然,就算他在,他也不敢肯定这是自己所作,还是真实历史上焦芳在弘治十六年春闱的考场作文。
一时间,满厅堂只剩下焦芳清朗的读书声。
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做得极好,正如那人的头盖骨,严丝合缝,浑然天成,闪烁着庄严气派,这样的文章确实配得上头名会元的称号。
可是,这种文章,一看就是典型的北方文人的写作风格,不用问,肯定是康海的作品。
康海虽然以诗扬名,可这些年他一心科举,在文章上所花的心思更是诗词上的十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八股时文上有特殊的天分,几年下来,遂成一派大家。
每作一文,更是士子们临摹揣摩的教科书。
对于他的文字风格,大家早就看得熟了,自然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样的文章,得第一名,确实是实至名归。
可是,如此一来北方士子不是要出尽风头了,无论如何,得将他的名字降到第二名,把刚才那份江南考生的卷子定为第一。
心中虽然不愿意,可究竟该如何驳倒焦芳,众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若是论口才,大家自认为未必是焦大人的对手,就将目光落到王螯这个文章宗师身上。
王螯却是十分直接,只随意地说了一声:“这篇文章古板拘泥,暮气沉沉,文字也束手束脚,放不开。定为第一恐怕不妥,就排在第二吧!先前那份评为头名吧!”
“王总裁这话说得就欺心了。”突然间,焦芳发出一阵高亢的大笑。
这笑声让王螯一楞,心中不觉得拱起一阵火来。
王螯乃是士林领袖,自然不可能因为如此就同焦芳发生冲突,如此也失了身份。
他静静地看着焦芳,等他的笑声停下来,才淡淡问:“焦总裁缘何发笑?”
焦芳一整脸皮,郑重道:“王总裁大约是不喜欢本官手头挑出的这份卷子的文章风格吧,偏偏又找不出毛病来,这才以暮气沉沉四字评价之。但若就这样将他刷下去,只怕不能服众。至于王总裁先前要点为头名的那张卷,一看就是总裁大人和南方士子所喜欢的风格。不得不承认,这份卷子上的文章确实是优美隽永,不过,却有一个毛病。”
听到他有提起南北士子的地域之争,其他考官心中都是大为不快。
王螯反问:“什么毛病?”
焦芳抚摩着胡须,正色道:“其实王总裁所推荐的这份卷子的主任,确实是当才华横溢。不过,大人你发现没有,第一场的五篇八股时文词句有的地方读起来有些不够圆润,就好象是仓促而就一般,缺少一气通惯之感。以此人之才,中进士应该没什么问题,但要点为头名,却不太合适。”
他却不知道,这份卷子的主人正是康海。
其实焦芳说得没错,康海的第一场五道八股文因为后来鬼使神差地被他自己给PASS掉,因为时间实在太紧,这才匆匆作成,缺少推敲和琢磨。可就这样,他的卷子依旧让王螯看中,要点为头名。由此可见,康海此人的文章强悍到何等地步。
第六百二十六章 会元
“焦大人此言大谬!”还没等王总裁说话,立即就跳出来一个同考官,要同焦芳辩论。
焦芳是翰林出身,这个考官也是翰林出身。无论是口才还是心智,谁也不惧谁。
况且,当年焦芳在翰林院做编修的时候,就同翰林院的其他同事相处得不太好,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得罪了不少翰林院前辈。
说起来,他焦大人可是恶名在外。这个同考官就想跳出来和焦芳斗一斗,如果能够说赢这个名人,倒是一个成名的捷径。
所以,他说起来话来也不客气了,目光里全是斗志。
就在这个时候,王螯却一挥手:“且稍安勿躁。”
既然王总裁都发话了,那个同考官只得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二十多双眼睛同时转过去,落到王螯身上,所有人都以为王总裁这是要亲自出手了。的确,焦芳这人才气既高,又能言善变,且性格刚烈,不是一般人所能对付的。除了王螯这个士林领袖,一般人上阵,只怕是自取其辱。
可说来也怪,王螯却皱着眉头不说话。
良久,他才点了点头,突然说了一句:“也罢,焦总裁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且将老夫所选的这份卷子放在第二,就点你所推荐的卷子为头名吧!”
这下,众人都是一片大哗。
原本以为王总裁冲锋在前,要同焦芳来一战昏天黑地的口舌大战,搞不好又是一场士林中的经典大战。却不想,王螯一枪不发就举双手投降了。
大家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竟是无处着落。
套用后世网络上的一句话来形容: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焦芳见王螯这样就服了软,一呆,然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心道:看来老夫的刚烈性子已经名声在外了,如此也好,任何想跟老夫作对的人,都得掂量掂量后果。这王螯道也识相!
焦芳当年可是敢带着匕首在大街上伏击当当朝阁臣的人,自诩为刚烈之士,却不想,别人却将他当成一个惹不起的凶徒。
“王总裁!”就有个青年翰林叫起来。
王螯凛然道:“都看看外面是什么时辰了,不过是一个名次而已,又有什么好争的,耽误了国家纶才大典却是不美。尔等若再纠缠不休,岂不是让人以为咱们还真抱了南北地域之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国举贤,当地无分南北。只有那种小人,做事做人之前,才抱着地域分别。这种人满腔子私心杂念,品质上却先有问题。”
他这话一说出口,焦芳听到指桑骂槐,一张脸青如蓝靛,狠狠地捏起拳头。若非科场来是庄严圣土,他早就一拳打过去了。
其他考官知道王总裁是在骂焦芳,都轻笑出声,皆道:“谨遵王总裁之命!”
其实,选谁做第一同大家都没有一文钱关系,说句实在话,能够进入第一挡卷子的考生,无论是学问还是作文的手段其实差别都不是太大。
都有可能拿到第一,只不过同大总裁的个人口味有莫大关系而已。
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今天能够让焦芳出这么大一个丑,目的已经达到。正如王大人所说,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确实没必要再同这个小人纠缠下去。
看到大家嬉笑的表情,又见焦芳凶横地看着自己,王螯虽然不惧,可心中却有些惭愧。
暗道:这个焦芳虽然名声极坏,可学问素养却是当时一流的。老夫刚才选的这份卷子乃是典型的江南士子的手笔,搞不好还是苏州、南京人士,同老夫系出同门。提携一下后辈也是好的,也在朝廷法制允许的范围只内。不过,这焦芳眼睛却毒,一眼就看出这人的文章作得不够圆润。
一般人见了这人的文章,多半被其中的优美隽永给迷住,至于其中气韵不通常处却泰半被忽略了。
既然今天被焦芳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