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泰一呆:“那么……”
于乙又扫视堂中众人一眼,提高声气:“敢问,哪一个是胡顺?”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落到胡顺身上,看他的目光也像是看一个死人。
胡顺没想到锦衣卫找上的却是自己,听到问,身子一颤,十万颗毛孔瞬间张开,冷汗如泉水一样涌出来。
遍体上下,更是冷如冰窖。
在军队干了这二十年,为了上位,他可谓是使光手段,用尽心机。十年前岳父去世,他顶替了百户军官位置之后,大约是为了补偿以前所吃的苦,更是开商号,走私违禁物品。这事在军队虽然不希奇,不过,若是真追究起来,桩桩件件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只一瞬间,他就心头就一个念头:事发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鬼使神差地,胡顺突然张口叫道:“我不是。”
于乙哈一声笑起来:“原来你就是胡顺,就你了。”
“不是我,不是我。”胡顺说话也结巴了,在军队呆了这么长时间,即便没亲眼看到过锦衣卫,也听人谈起过北衙的厉害。
一旦落到他们手头,自有万般苦刑侍侯。什么喘不得、炮烙、钢刷刷肉、铁锯锯腰、上刀山、下油锅,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到这个时候,胡顺是真的死心了。
想起刚才自己费尽心思要保住家业,甚至刻意去讨好那苏瑞声。现在看来,相比起自家性命,区区家产又算得了什么?
“你究竟是不是胡顺?”于乙皱了一下眉头,北衙办事呢,你们严肃点!
“爹爹,爹爹,你怎么了,锦衣卫怎么就找到你头上来了?”胡莹突然一声惊呼,猛地扑到胡顺身上,大声哭起来。
听到女儿的哭声,胡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推胡莹,飞快地吼道:“莹儿,快跑!爹犯了事,护不了你!”
保定城中自有一个锦衣卫千户所,若锦衣卫真要找他麻烦,下个驾帖,让保定卫所的人就地缉拿就是。这次连北衙的人都来了,显然事情不小。
如果自己倒霉,只怕妻女都要被送进教坊司去。
一想到这可怕的场景,胡顺就不寒而栗。
“爹,女儿不走。”泪水一颗颗落到浑身的身上。
“原来你就是胡顺。”于乙哈一声走到胡顺面前:“胡百户,你怕什么呀?大家以后就是同僚了,你这么弄,倒显得老于我欺负新人,不够意思了。”
“同僚,什么同僚?”里面的人心中同时一惊,可有锦衣卫的虎威在,也没有人敢吱声。
胡顺还处于懵懂之中没听清楚于乙在说些什么,口中还在不住喊:“快走,快走……同僚,什么同僚?”
他楞住了。
于乙道:“好叫胡百户知道,咱们保定千户所有个百户军官出缺,牟指挥亲自点了你的名,让你补这个缺。”
“啊!”还没等胡顺明白怎么回事,胡莹先欢喜地叫起来:“爹爹,他们……他们不是来抓你的。”
“什么缺,我们倒马关千户没缺啊。再说,我已经任百户实职,不需要补啊,还有,哪个牟指挥?”听于乙说不是来抓自己的,胡顺总算恢复了一丝神智,心中所谓平静。不过,他们所说的话,怎么听不明白呢?
“这世界上还有几个牟指挥,自然是咱们锦衣亲军都指挥司指挥使牟斌牟指挥。”于乙朝北面拱了拱手:“指挥使大人让你补的是咱们锦衣卫保定所的百户军官。”
“啊!”这下,顾不得害怕,满屋的人都小声骚动起来。
前一刻,胡顺才被大家逼得眼见着就要倾家荡产,后一刻,人家就摇身一变,成为锦衣卫军官。
同样是百户军官,可倒马关的百户能够同锦衣卫的百户相比吗?
第六十六章 这个老丈人还真是沉不住气
那给人当奴仆打比方。给一个小地主当奴仆,和给宰相当奴才没,虽然都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己”,可区别却大到天上地下。
你一个小地主家的人,也就能欺负几个放牛娃娃。
宰相家人七品官,出门在外,就算是京中的大员,对你也是客客气气的,上门投贴,若不给几两门包,人家就敢让你明天再来。
这锦衣卫的百户军官和军队的百户差距之大,就如同宰相家人和小地主家的奴仆一般。
更何况,胡顺这个百户军官还是指挥使亲点的,身份自又不同。
众人心中就如同有雷霆轰鸣:胡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军户,什么时候有这通天手腕,攀上了锦衣卫指挥使这种大腿,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我们今日将他逼成这样,胡顺如今做了锦衣卫百户,将来搞不好还得升上几阶。他又是个眼睛里不揉沙,以牙还牙之人,如果报复起来,我等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想到锦衣卫手段之酷烈,满屋都人同时面色惨白。
其中得罪胡顺最甚的宋同更是身体一软,眼睛一翻,径直晕厥过去。
苏木在旁边看得满头雾水,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也不知道怎么的,胡家能够度过这个难关,他心中还是隐约有些高兴。
暗地地不觉得一叹:我苏木还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啊!
……
细长弯曲的绣春刀、黄色的华丽得让人无法直视的飞鱼服、洁白的象牙腰牌,还有锦衣卫经历司开出的百户军官的告身,一件件从另外一个力士的包袱里掏出来,放在案上。
林林总总,看得人眼花。
“怎么会,怎么会……”胡顺已经彻底懵了,口中只反复说着这句话。
“爹爹,爹爹。”升官接到喜报之后,自有许多规矩个礼仪,一个不好,反将人得罪了。胡莹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口中不断喊着胡顺,又将哀求的目光落到苏木身上。
苏木见胡顺已经无法视事,其他人也不敢乱说乱动,心中叹息一声,走上前去,问于乙:“百户大人,在下苏木,乃是我家胡老爷的帐房。”
见苏木举止从容有度,有生得儒雅英俊,于乙心生好感,道:“这些东西可收好了,若是弄丢了,须有些麻烦。保定千户所那边经历司已经下了行文,让胡百户明日过去报到吧,告辞!”
苏木:“于大人从京城赶到保定,车马劳顿,不如先吃两口酒再走不迟。”
于乙哈哈一笑:“不了,公务在身,不克久留。”
说完,就大步朝门口走去。
等走到门口,他突然转头朝胡顺一笑:“胡百户,牟指挥说了,你在于巡按面前举止得体,应对有据,是个人才。”
苏木一楞,突然明白,胡顺依照自己的计策在于望龄面前绝处逢生,所显示的手段不知道怎么的引起了大人物的注意,这才被招如了锦衣卫。
你想,一个小小的百户军官居然就能把一个御使耍得团团转,这份本事和手段若传出去,确实惊人。
想不到我苏木小小的一个计策,就让胡顺得了这么大机缘,真是世事难料。
呆了呆,苏木忙追上一个力士,忍痛从袖子里摸出两锭银子塞到一个力士手中,算是答谢。
一阵疯狂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溅起的灰尘老半天才消散。
外面开热闹的百姓又重新聚拢在门口,可一想到胡顺如今的身份,却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说话。
至于屋中的股东和债们,胡顺没有发话,更是连动不敢动一下。
一时,天地之间,静谧无声。
这其中唯二还正常的只剩苏木和韶泰。
苏木倒不害怕锦衣卫,内心中更多是对这个大名鼎鼎的特务机构的好奇,而韶泰则更多的是厌烦和憎恶。
韶泰面色一沉,,喝道:“苏木,跟我去学堂,有话同你说。”
这一声断喝打破了屋中的宁静,胡顺突然醒过来,仰头哈哈大笑,笑得房梁上有灰尘扑簌而下,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
“哈哈,哈哈,你们先前见老胡落了势,一个个都来逼我。逼我卖房卖地,现在又如何。我老胡有回来了,不但绝处逢身,还更上一层楼。以后我老胡的造化和风光,就不是尔等所能想象的,后悔了吧,知道错了吧,兔崽子们。山水有相逢,咱们以后等着瞧!”
“往日间,你们看我老胡倒霉了,想落井下石了,现在又如何?”
说到动情处,胡顺突然流下眼泪来。
老胡是彻底地疯狂了。
韶泰面上鄙夷更盛,一跺脚:“苏木,还不来?”
“是。”
正在这个时候,胡莹突然一声大叫:“爹爹,爹爹,你怎么了?”
苏木回头看去,却原来,胡顺因为大悲大喜过甚,承受不住,竟然昏倒过去了。
就有两个伙计抢出来,同胡莹一道将胡顺抬回内宅去,又有人慌忙跑去请郎中,一通忙乱。
苏木看得不住摇头,胡顺这个老丈人还真是沉不住气,也不过是升了官而已,竟激动得意到忘形了。
看这模样,比《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之后,还疯得厉害。
不过,胡顺本就是个市井泼皮出身,粗鄙的军汉,最近又压抑得厉害,一朝得志,难免保持不住。
没文化,真可怕!
“先生叫学生过来做什么?”一路上,韶泰都没有说话,进了学堂,苏木终于忍不住问。
“收拾东西,准备走。”韶泰铁青着脸。
“怎么,学堂不办了?”苏木问。
韶泰沉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国朝洪武年来,先有纪纲谋反,然后有正统年间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勾结阉贼王振,祸乱国政,以至有土木堡之变。我朝百年,厂卫之祸尤烈,多少忠贞之士坏在他们手上。我等读得是圣贤书,胸中有的是一股浩然正气,怎肯与厂卫在一起?这学堂,不办也罢。”
苏木默然,文官系统和厂卫特务相互敌视,水火不容本是明朝政治的日常生态,这其中未必没有相互牵制的意思。
读书人嫌恶厂卫,见了面一口一个“狗腿子”、“阉贼”地叫,也是所谓君子所必须的操守。
对此,苏木也不便多做评论,反正他同胡顺已经翻脸,以后也不可能来胡家货栈。
但是,马上就是院试,自家的事情自家清楚,以他现在的水准进了考场,能不能中,这可难说得紧,自然要天天呆在韶泰身边好生温习才对。
就问:“韶先生离开之后,可去其他地方教馆,学生也好一道过去,日夜聆听教诲。”
听苏木这么问,韶泰的脸色好了些:“子乔,你又这份上进心,为师很是欣慰。离开胡家之后,本师也不打算去其他地方授馆,就在县学讲一段日子的学,你若有兴趣,就过来旁听。”
这是要一对一指导啊!
苏木闻言心中欢喜,连连拱手:“多谢恩师。”
“不过,须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学生,你也不要在外人面前说有我这个老师。”韶泰一脸森然。
第六十七章 庞大历史观中的渺小
苏木心中一惊,韶泰可是他科举的指路人,在他这里读了一个多月书,所学的国学知识比他前三十年所学还多。
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韶先生的指导,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模样。且不说考个秀才功名,只怕就连府试那一关也过不了。
“请先生训斥。”
韶泰点点头,突然猛喝一声:“苏木,你可知道错了?”
苏木不解:“学生愚钝。”
韶泰:“你刚才不是说要娶胡顺的女儿吗?”
苏木:“是啊,我是说过这话。虽然我三叔要将苏木入赘到胡家,这两家长辈各怀心思。可媒人有了,又有长辈之言,在说,学生也很中意胡家小姐。打算下去之后,就请个媒人前来下聘。小子身家清白,想来胡百户也不回拒绝。”
是啊,是人就得成家。古人结婚都早,大多是一满十六就要娶妻,到二十岁的年纪,很多人都做父亲了。
像现代人那样三十出头还是光棍一条的,在古代简直就是失败的象征,是要被人说闲话的?好好一个人,这么大年纪还没成家,不是破落户浪荡子,就是身有残疾。否则,你一个正常人自己就讨不到浑家呢?
苏木觉得,入乡随俗也没什么打紧。再说,像胡莹这种完全符合他这个现代人审美品味的美女还真不好找,错过了也可惜。倒不是他对明朝一米五左右的小巧美女有什么成见,只是单纯地觉得,个子高些更漂亮。
“糊涂!”韶泰一跺脚,厉声喝道:“你堂堂圣人门徒,前程一片大好,怎么会如此自甘堕落?”
“哦,先生是说那胡百户是军户吧,这个也没什么要紧。”苏木一想到这茬,心中一凛,隐约感觉到不安。
“什么不打紧?”韶泰怒道:“娶军户的女儿为妻,将来你的子孙后辈就是军户,不能参加科举。一旦有战事,还得奔赴沙场。”
苏木也不明白明朝为什么会鄙视军人,回答说:“男儿大丈夫上阵杀敌,为国效力本是分内之事。古人不是说过,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吗?若国家有事,大家都躲在家里,又有谁肯上阵效力?”
韶泰冷笑,若是辩论,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可辩不过他:“没错,沙场杀敌,为过捐躯,也是一件光彩之事。可军户是要服劳役的,今年这里要修河堤,明年那里要修官道。一旦被征发,就是走上了死路。这些年,死在劳役上的人可是倒在战场上的多得多。”
苏木不以为然后:“可以用钱顶替劳役啊?”
“住口!”韶泰喝道:“你将来不做官还好,若是做了官,用钱雇人冒名顶替,那是可是犯法的。你在官场上也不可能没有一个政敌人,若是人家要这一点来说事,你又该如何自辩?”
苏木一楞,这才想求,用钱来顶替劳役,虽然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很多中上人家碰要服劳役时,也会用钱雇人顶替。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人数对了就成。
可这一条却没有写进法律,只有等到张居正一条鞭法实施之后,才允许民间用钱折役。
“就算你没有做官,你总得在士林行走吧?”见学生动摇,韶泰接着说道:“不管你将来中了秀才还是得了举人功名,总归是一件很光彩之事。可堂堂读书种子、名教中人,儿子却是贱户,你不怕被人耻笑吗?”
“还有……”说到激动处,韶泰痛心疾首了:“还有,胡顺是锦衣卫,天下读书人恨厂卫入骨,你做了锦衣百户的女婿。试问,天下间,还有君敢同你交往吗?苏木,你这是要自我毁灭啊!为师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可你是韶泰最得意的门生,这才把话给你说透。子乔,休要自误!”
一声声一句句,说得合情合理,苏木一颗心渐渐次沉了下去,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么地幼稚。
韶泰:“子乔,走吧。天涯何处无芳草。现在的你要将心静下来,好生对付即将面临的考试。下月就是章试,再过两月又是乡试。等你中了举人,为师定为你寻一门好的亲事。”
苏木苦笑,摇了摇头:这事自己是没办法多想,与其为此烦恼,还不如先考个功名出来,这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立足的根本。
看了看外面阳光明媚的春日阳光,他第一才感觉到身在异时空的无奈。
是的,无奈。
在一个庞大的世界观中,个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
至少,现在如此。
见苏木沉默下去,韶泰舒了一口气。
不忍心看苏木如此伤感,他道:“若是子乔愿意纳胡顺女儿为妾,倒是无妨。”
“纳妾,怎么可能?”苏木苦笑着心想:“胡莹看起来虽然温柔,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真惹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