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了人领头,其他也都将脸抹了下来,同时冲过去,对着黄家人一通呵斥。
事态顿时激化了,同顺天府衙门门口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不一样。这一片的穷人可没有那么客气,都指着黄老头的鼻子一通大骂,说你黄家人仗势家里出了个老爷,就想敲官府竹杠。反正你家有钱有势,就算房子没被拆,对生活也是毫无影响。
可咱们这可是一辈子等不到的机会,如今却要毁到你那女婿手头,做人,不能这样啊!
黄老头见这么多人来找自己的麻烦,吃了一惊,连忙拱手:“各位乡亲父老,所谓最亲亲不过街坊邻居,有话好好说,我可没听说过官府不征收地的事情?”
明朝户籍制度的管理严格程度不是现代人可以想象的,尤其是市民,一生下来,你的人身就跟整个社区的住户捆绑在一起,由里或者保为单位组织在一起。一家人出了事,你就有义务实施援手。如果有一家人遇到小偷,你必须出手帮助抓贼,否则与小偷同罪;一户人家遇到火灾,你如果不去救火,你就是纵火犯。
人是社会动物,可以想象,如果将所有的邻居都得罪了,你这辈子就算是活着也没滋味得紧。
话还没说完,事先被朱厚照买通的一户人家立即一声大叫:“装,你继续装,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女婿就想借这事邀买名声,成了,你黄家就有两千两到手,我们还是那一百两补偿。如果不成,你家女婿却得了大名士的名头,无论怎么看,都要占便宜。反到是我们这些草民,平白卷进去,却没有半点好出。姓黄的,你好算计。现在好了,官府不征地了,我们的钱也拿不到了,咱们可被你害苦了。你不想我们好,咱们也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砸,把这里砸了!”
有人动手,其他人也被激起了义愤,跟着一通乱砸。
这下黄家人才知道厉害,黄老头不住拱手,哀号:“各位乡亲,小老儿真不知道这件事啊,实在不行,我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还用问,连顺天府衙门都被围住了,这事能小了去?”有人回答。
“对呀!”
其他人砸得更欢。
黄老头还要在说,他儿子黄二忙拉住父亲,嘀咕道:“无风不起浪,没准这事这是这样,官府不想征地了,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黄老头,“怎么就麻烦了?”
银子固然动人心,可黄二觉得这事未必如先前所想象的那么美好,弄不好到最后还一文钱弄不到。
他对自己姐夫一向反感,觉得他就是说大话的,否则也不可能吃黄家用黄家这么多年。
在他心目中,林文六的信用已经破产了,不值得相信。
再说了,真得了两千两,姐夫都要拿去买官,自己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林文六如果真的买个官职来做做,他这个当小舅子的或许能粘点光。怕就怕,这京城的衙门里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收了钱不办事的,也不少见。
而且,以林文六自私的性子,将来自己发财都来不及,还能轮到他这个小舅子。
关键是,这十年时间,黄二已经将这个姐夫的为人看透了,也烦透了。
见父亲问,黄二就道:“老爹,你怎么还不明白。如果官府真的不征地了,对姐夫也没什么损失,他依旧是举人老爷,在外面顶着这个头衔无论去哪里,都有一口饭吃。倒是你老人家,这次将街坊邻居得罪个遍,将来还怎么在这世上立足。难道你老人家想每天出门,都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娘?一不小心,还得被人打闷棍。你看看这些父老乡亲,只怕连杀我父子的心都有。”
他吐了一口气,又道:“别的不说,如果你老人家百年之后,只怕到连个抬棺材的人都找不着,那才惨呢!”
“呸,你这小畜生这是在咒我死啊!”黄老头唾了儿子一口,但黄二的话却让他暗自惊心。又见家里的家什也看得就要被人砸了,更是心疼得一阵哆嗦。
官府要征地,只要给的钱公道,给他们就是了。
古人多少还要些脸,觉得狮子大张口的事情确实不厚道,况且,还将这么多邻居给卷了进去,一想到将实际所有社会关系得得罪干净的后果,老黄就不寒而栗。
当下再也按捺不住,就带了儿子跑去顺天府衙门,看能不能将那坑爹的女婿给带回来。
于是,就发生了先前的一幕。
……
今日,只要黄家答应了官府的补偿条件,在拆迁的文告上签字画押,胡百户这场破家灭门的危机就算是顺利解决了。
事情正如苏木所预计的那样顺利进行下去,最终结果会圆满吗?
胡顺也没有把握。
等待是漫长的,胡顺心中一阵接一阵的紧张起来。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事情可多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衙役飞快地跑进来。
听到脚步声,胡顺霍一声迎上去,忙问:“如何,如何了?”
那衙役道:“签字画押了,府尹老爷也知道了,让小得来通知各位相公。大老爷说了,这事就此了结,也不是什么美事,就不来与你们见面了。”
胡顺“啊”一声,一颗石头落地,只觉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苏木一笑,站起身来:“好,既如此,我们回去了。朱寿,你今天表现不错,真真有三军统帅的风采,让人刮目相看啊!”
不就是拆迁吗,小意思。这种**在后事可多了,每年不发生个十几二十起就不算是有中国特色的帝国主义。
比起这次读书人冲击官府衙门,后世的更离谱,什么**、用燃烧弹攻击公务人员,升青天百日旗,贴大标语的,什么花样没有。
政府在处置这些恶性事件中,也积累了一整套经验。
要想解决这个**,只需照抄后世的一个案例即可。
苏木今天这一招乃是“发动群众都群众”效果也是出奇地好。
朱厚照听苏木夸奖,得意起来:“一般一般。今天过得太充实了,子乔,以后但凡有这样的热闹,不许落下我。”
第一百四十一章 厂公
折腾了几乎一整天,顺天府被读书人围攻的时间总算是的到了圆满的解决。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出了这等大事,想不引起各方人等注意,那是不可能的。
与此同时,在紫禁城中,司礼监。
当今的弘治皇帝在看到前朝厂卫的祸害之后,信任文臣,对太监和锦衣卫特务颇多掣肘。因此,司礼监的批红大权也被收了上去,沦落为一个彻底的秘书机构。不像嘉靖朝以后,司礼监拥有对朝政的最终决策权,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的权力甚至比内阁阁臣还要大上三分。
弘治末年,西苑还在修建当中,皇城中的内阁、六部还没有分流过去。这么多中央部堂挤在一起,个衙门的地盘都显得狭窄拥蔽。
司礼监大权力旁落,显得有些寒酸,不过是一间两进的小院子。
此刻,太阳还高挂中天,皇城中为了安全需要,不许种植高大乔木,被烈日晒了一天,立即如蒸笼一样,热得难受。
尤其是这种平房,只要在里面呆上片刻,汗水就遏制不住地沁出去。
虽然热,可里面的太监们还是保持着基本的仪态,别说扇扇子,就算是走起路来也是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正在屋中办公的司礼监首席秉笔,东楫事厂厂工徐灿。
在彻底沦落成一个秘书机构以后,司礼监基本变成一个空架子,无论是管事牌子还是秉笔们,同宫中其他的管事太监们也没有任何区别。惟独东厂手上还有一批得力能员,苦苦支撑着内侍们的体面。
又因为当今的掌印太监侯公公年时已经高,已经有一阵子没过来了。而徐灿直接掌握着东厂这个强力机关,又年富力强,自然成了司礼监的主心骨和话事人。
同刘谨的钩腰驼背,满脸谄媚,一看就是小人不同。徐公公可是正经的内书堂出身,道德文章不让翰林院的学士们,为人又长得儒雅英俊,活脱脱一枝花儿。
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皮肤白皙润泽,此刻正直挺着身体坐在椅子上,仔细地看着手上一份卷宗。
徐灿已经保持这个肢势有一个时辰了,却依旧挺拔如松树一般,秀眉凤眼的脸上却不带半点汗珠。
在旁边侍侯着的两太监却早已经热面红耳赤,头上的汗水顺着鼻尖和下巴不住地滴落下去。
有个小太监估计是热得实在挺不住了,手一动,正要去擦汗水。
徐灿却猛地一抬头,目光犀利地看过来,冷冷地说了一句:“心静自然凉。”目光中满是阴鸷和狠辣。
那小太监的脸色立即变得苍白,说来也怪,身上的汗水却瞬间收了。
他知道这个东厂的厂公御下甚严,尤其注重细节,而且对人也是极为苛刻,有的时候你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就被他给打死拉出去喂狗了。
那小太监腿一软,立即跪在地上,正要哀号。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一个东厂的番子走了进来,低声道:“厂公,顺天府那边……”
徐灿看了番子一眼,又朝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下次注意点,咱家喜欢干净。”
“是,干爹。”那小太监不知道怎么出去的,刚一出门口,身体一软,就倒在了地上。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条小命是拣回来了。
等屋中只剩下那个番子,徐公公这才问:“怎么了,锦衣卫这次可出大丑了。”
说着,他捏着嗓子,轻轻笑了一声,屋中的空气顿时冷了几分。
东厂和锦衣卫争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对于天子的心思,徐灿也算是揣摩得透了。
皇帝虽然对厂卫非常警惕,可却舍不得特务政治的便利。
东厂和锦衣卫同为天子身边的耳目,可职能重合,用谁不用谁,信谁不信谁,却是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身家。
因此,两个结构日常明争暗斗不休,都想看到对方出丑。
这次顺天府拆迁事件因为涉及到读书人,徐公公也知道其中的厉害,就让东厂不要掺和其中,将维持治安的责任全部退给了牟斌。
徐公公在内心中也将自己当成一个读书人,对读书人的性子也是非常了解。这就是一群不省心的,凡事落到他们手里,不闹个满城风雨甚至当达天听,他们绝不会罢休。这可是刷名声,和捞取好处的机会。再加上当今圣人又是个宽厚的性子,即便士子们再宽厚,也不会严加责罚。
反到是对厂卫异常严厉,锦衣这次如果一个处置不当,那就是自找麻烦,到时候,牟斌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了。
因此,他虽然置身事外,可依旧派出了大量探子,让他们将顺天府的消息如流水一般报来,只等在恰当的机会再点上一把火,彻底将锦衣卫压下去。
听到徐灿问,那个番子将嘴巴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什么,这事竟然就这么了结?”徐灿神色不变地抬起头来,但神色中还是隐约有些失望。
番子:“回厂公,其实这事本就没那林文六什么事,房子是人家黄家的。黄家人说接受顺天府的太监,他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再纠缠下去,世界上没有这个道理。”
“却是……”徐灿点点头,突然伸出手去慢慢地磨起墨来。
作为侍侯他多年的身边人,那番子自然知道这是厂公在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也不说话,背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也不知道磨了多长时间的墨,眼见着砚台里的墨汁已经磨得粘稠,磨得起丝了,徐公公这才提比笔沾了点墨汁,在纸上写下“胡顺”两个大字。
正是标准的宋徽宗瘦金体,一笔一画银钩铁划,又细又长,如同刀子一般,锋芒笔露。
写完,将笔扔下,徐灿晒然一笑:“也罢,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牟斌手下有这样的人才,也是他的运气。”
“此事本就拖不多,否则就是舆情汹涌,九城轰动,到那个时候,才是谁都捂不住,最后,肯定有人要被抛出来平息士人怒火。一则,我朝本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再则,又是大比之年,国家伦才大典,却是乱不得的。”
“这个胡顺不过是一个刚就职不过一天的百户军官,却能看出这其中的厉害,有这份眼力劲,已是一等人才。”
“而且,他能分化瓦解黄家,又能以谣言说动拆迁户倒逼黄家。有这种心思和手段,就是一等一的人物。”
喃喃地说了几句,徐灿收起了笑容,眼中换上了冰冷阴鸷的神色:“一个刚上任一天的百户就碰到这事,如果说是巧合,我却不信。最大可能,这个胡顺就是牟指挥你夹袋中早已经储备的人才,今日却是来救火的。锦衣卫居然有这等人物,牟指挥,咱家倒有些羡慕你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终于入了法眼
同司礼监热得跟蒸笼一般不同,北镇抚司却非常阴凉。
此地本是元朝的布政使司衙门,地势非常宽敞,虽然是百年老宅,可里面却植满了高大乔木,为这夏末的酷热中带了一方难得的清凉。
但于徐灿那边的安静不同,这里却是一团忙乱。
昨天夜里士子们包围顺天府衙门的事情发生之后,整个北衙都有些紧张。毕竟,那一带本是锦衣卫的治安片区,事情如果真的闹大,不但顺天府要吃挂落,连锦衣卫也免不得要负连带责任。
以当今天子对读书人和文官的态度,就算事情恶劣到无以复加,其结果必定是,朝廷好言抚慰闹事的士子,开出优厚条件。而顺天府一干文官最多罚些俸禄,仕途受些影响罢了,反正那孟大人年纪已经到了,即将去南京养老,也不在乎这些。
事情的结果必然是这一扳子狠狠地抽到锦衣卫屁股上,到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牵连?
因此,一大早,负责禄米仓一带治安的千户所的千户,副千户,几个百户,都聚在一起相互推委责任,商议对策。可商量到现在,大家还是没想出一个好法子。
一想到要出去面对闹事书生的怒火,所有人都觉得脑袋大了一圈。
牟斌一向以平和宽厚的面目示人,也不管事,由着手下的人闹,自己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比起顺天府那边的情形,他更在意皇城里的动向:也不知道皇帝只不知道这事,东厂又会在背地里使什么坏?
所以,他一大早就派出探子严密监视着徐灿的动向,又让皇宫的耳目不断过来报告天子的动向。
至于顺天府那边的现场,牟指挥也没想出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实际上,他也懒得去想。
事情已经这样了,总得有人负责,到时候大不了将那边的百户军官,连带千户所的千户副千户一道罢免就是。实在不行,判几个杀几个,就能交代过去,几个手下的荣辱浮沉还轮不到牟大人来操心。
关键在于交代,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读书人,这却需要讲究方式和方法。
牟斌陷入了沉思。
消息不断传来,果然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东厂的探子如流水一样派出去,看来,徐公公对这事也上了心,准备借这个机会摆锦衣卫一道。
至于皇帝,不幸中的大幸,好象还不知道这事,只要他老人家不知道,此事就有挽回余地。
可牟斌也知道,纸包不住火,最迟到晚上,天子就回得知此事。
到时候,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雷霆怒火?
“这事必须要有个交代,牺牲几个人在所难免。可是……”牟斌心中突然有些抑郁起来:“可是,为上位者,若没有担待,一但有事,只顾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