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由令他有些飘飘然。
投到他幕下的能臣谋士也越来越多。现在明面上看来,淮阳王与陈留王似乎是平分秋色;但毕竟少不越长,圣人已经是个废物了,天下将是谁的,似乎一点儿悬念都没有了。只是在诞节前日,却有一个书生,一身布衣落拓,头上戴一顶高高的丧帽,投到段云瑾府下来,见了他就嚎啕大哭。
段云瑾莫名其妙,心头更恼火这晦气,转脸对管事道:“这是何人,怎么随便就放进来?”
管事的还未接话,那人已经大声哭喊起来:“殿下!草民是来为殿下送终的啊!君不闻,飞鸟尽则良弓藏,狡兔死则走狗烹!殿下如今领监国之重任,然则陈兵百万,殿下所号令者几人?藩镇上百,殿下所掌控者几城?殿下谋国不谋身,祸且至矣!”
话到最后,音调冲高,几乎阖府皆闻。段云瑾站在堂上,被他这一番乱七八糟的哭丧,几乎手足无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被人看穿的羞恼几乎要灭了顶,却听旁边一声清脆的断喝:“谁指使你来的?妖言惑众,好不要脸!”
却是殷画,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堂上来,冷眉对着那人。
书生又哭又笑,拍手道:“你这妇人,可要害死二殿下了!二殿下今日杀我,明日便无人给他送终了!”
“拖下去!”殷画眼中发红,厉声道,“直接斩了!”
直到那书生早已经被人带不见了,那刺耳的哭声还在段云瑾耳边嗡嗡作响。殷画转过身,看见他这副模样,冷冷道:“殿下这是被人骂得魂都丢了?”
段云瑾喃喃:“他说我谋国不谋身……”
殷画挑眉冷笑:“天子之尊,一身即是一国,一国即是一身。段二郎,你何时才能拿出天子的气魄来?非要黄袍加身之后吗?”
***
用过晚膳,夫妻两个照旧在书房里处理政务。只是段云瑾实在心灰意懒,看妻子做得那么认真,索性将文牍都往她面前一推,自己站起身来。
“去哪儿?”殷画头也未抬。
“去喝酒。”段云瑾看了一眼庭院的小窗,外头还蒙着暗光,是从陈留王的宅子那边透过来的。
殷画没有再说话。
段云瑾走出院落,挥退了仆人,却是信步往隔壁走去。今年落雪不厚,十六宅这边炭火足,早都催融了;他相信这是一件好事,河北的灾民可以少受些苦。
至于明年的庄稼会不会颗粒无收,那就不是他愿意想的了。
段云琅见到二兄突然到访,显然一怔。彼时他在庭院中摆膳,旁边坐着大兄东平王,还有一个十分面善的女子。那女子立刻往房中避去,段云瑾笑笑,只是笑过之后,他的表情就僵了——
他想起来了。
☆、第149章
第149章——孝子不匮(一)
段云琅吩咐厨下添来一双碗筷,又加了几个菜,东平王虎头虎脑地道:“我以为二弟不会跟我们玩了。”
段云瑾沉着脸走过来,径自坐在段云琮的食案之旁,随口问:“怎么这么想?”
“因为你娶了媳妇。”段云琮煞有介事地回答。
段云瑾正伸手去抓羊肉,闻言几乎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坐在主位的段云琅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来讨杯酒喝。”段云瑾咳嗽道,“五弟不会这点薄面都不给吧?”
段云琅扬了扬下巴,便有小厮来给段云瑾面前的酒盏满上。段云瑾正要饮下,却听他开了口道:“小弟生辰那日的酒,还不曾谢过二兄。”
段云瑾眸光一静,旋而平淡地笑了笑,“五弟谋定而后动,二兄是拍马也不及。”
“你那王妃恐怕不这么认为。”段云琅一挑眉,“二兄如此琴瑟和谐,小弟等不及要见二圣临朝了。”
段云瑾沉默着,先是饮尽了杯中酒,而后才缓缓道:“十月十五,麟德殿的伏兵,我事前并不知晓。不过这既是画儿做的,你怪我是自然,我……我无话可说。”
段云琅挑衅的目光渐渐地沉了下去,最后,仿佛有些无奈地笑了:“你当真那么欢喜她么?哪怕她胆大包天,拖你去死?”
段云瑾攥紧了酒杯,声音低抑着:“我不知道。但我不是父皇那样的人,我不会放任她不管。她做了错事做了坏事,我都会给她收拾。”
段云琅没有料到他这番说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这想法其实很简单,或许每一户平头百姓家里的男人都是这样想的,可出自他们段家人的口里,就是那么地……那么地古怪了。
不知为何,段云琅竟有些羡慕二兄。他抬手再给他斟酒,衣袖掩去了他的表情:“后日便是诞节了,这一杯酒,二兄就这么急?”
段云瑾笑道:“一日活着,便是一日的命。怎么能不急?”
段云琅也笑:“二兄豁达。”
段云瑾摇摇头,抬头看着他道:“不及五弟潇洒,金屋藏娇。”
他终于看见段云琅的脸色变了,心头不禁涌上几分得意。那个女人,当真是五弟的死穴,莫说碰了,连讲上一句都能让他无法收拾。
段云瑾闭了闭眼,决定乘胜追击:“近日收到成德方面线报,道是龙靖博蠢蠢欲动,竟有些大逆不道的心思。若果有那么一日,平叛的功劳,当然要交给五弟了。不知到了那时,五弟还如何护她周全?”
你那线报,恐怕都是半个月前的了。段云琅心中冷笑,眉目间凛冽更盛,就像这夜,分明没有落雪,却刻骨地寒冷,“你想如何?”
段云瑾却掩着面容举杯饮酒,过了片刻才道:“我想如何,到了诞节上,你便明白了。”
“你在要挟我?”段云琅勾起一抹不辨真假的浅笑,“用一个女人来要挟我?”
段云瑾摇摇头,“我只想讨一杯酒。”
段云琅却突然离席,一手提着酒壶来到他面前,站着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俯视着他,面容冷漠:“你想怎样?”
段云瑾低着头,手指抓紧了酒杯:“我想你不要插手诞节上的事。”
***
是这样么?
只是这样么?
不知为何,段云琅反而轻松了下来。
他原本还在猜测段云瑾何时动手,如今看来,或许就在诞节了吧。刘嗣贞说,高仲甫送去承香殿画可的诏书有一半不经他的枢密院,看来段云瑾和高仲甫是早就有所串联的了。
段云瑾瞧他表情变幻,却不言语,似乎还想谈谈价钱似的,心底有些好笑。“我说五弟,你平日总揣着十二个聪明,怎么这件事情,做得如此不地道?”
段云琅恍然回神:“什么事情?”
“那女人就是殷染吧?”段云瑾笑眯了眼,“我原本不知道她在哪里的,可巧你还把她带家来了。金丝鸟若圈起来,久了就不好看了。”
段云琅看他半晌,低嗤:“你懂什么。”
他和阿染之间乱七八糟纷纭复杂的事情,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插嘴。
段云瑾面上有些难看,正没接话处,旁边段云琮突然拿筷子戳着食案上的炙肉,嘟囔了一声:“阿染。”
两兄弟一同愕然看着这个傻大兄,后者却浑然未觉,抬头对段云瑾憨笑道:“二弟,我刚才看见了一只鸟儿,它会叫人哩。”
段云琅敷衍地摸摸他的脑袋,继续道:“二兄敢拿这样的事与我谈条件,就不怕我明日便将她送走了?”
段云瑾摇摇头,“我当然怕的,可殷画不怕。”
段云琅不说话了。
若殷画知道了殷染就在一墙之隔,以那女人无法无天的脾性,会发生什么还真是难以逆料。他现在开始承认,把阿染放在王宅里,或许真不是十分妥当。他总不能日日都看着她,或者调兵来护着她……
思绪越来越离谱,却听段云瑾曲起手指敲了敲食案,笑得意味深长:“你在担心什么?兴许诞节过后,一切就结束了。”
如果内禅得成,他与殷画入主大明宫,那自然,一切都结束了。
段云琅举杯,隔着一段距离与他虚撞一下,笑道:“其实二兄何必管我呢?我这样一个纨绔闲人,最怕的就是人心算计。世道险恶,有二兄顶在前头,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这是答应了?
段云瑾抬手举杯示意,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道:“二兄信你。”
段云琅亦饮尽,转头看见段云琮满脸怔愣,心中却也一软,自给他斟酒道:“大兄,我们也喝一杯。”
***
仲冬夜深,坐在地上,纵是垫了软席,也还是有些冷,透进骨髓里来。但酒却是好物,喝了酒,浑身都在发热,自喉咙流淌过四肢百骸,又晕染到脸上来,映得瞳仁都是灼烫的。兄弟三个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而快活地在一起喝酒过了,防备卸去,面具揭下,乘着夜色和酒气,若能就这样回到过去的话,那也不错吧。
“二兄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同去找父皇,说我们想读书,结果被他骂了一顿?”
“怎不记得?似乎颜德妃也去找过,父皇说我们还小,看不懂书。”
“就是西内苑兵变之前,他还同我说,若不是我们弟兄几个不学无术,他怎么会去依赖崔慎李绍。”
“这倒有趣儿了。”
“他越不让我碰的东西,我就越想碰。若是他让我们读书了,兴许我还烦了呢。”
“我却跟你不同。读书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女人。”
“别说,我十岁的时候帮你遮掩了一回,父皇没骂我,我倒险些被周镜骂死。”
“哈哈哈……你那时候知道什么是女人么你就帮我遮掩?”
“我哪儿晓得你是去了平康里?你明明说是去庙子里的!”
“那就不是遮掩,是你本来不清楚。”
“刘垂文告诉我了,说你没往庙子的方向走。”
“……隔了十多年,你是要同我讨一声谢?”
“不用。来日若龙靖博起兵,你要谢我的地方还多着。”
段云瑾手中酒杯突地一抖,酒水洒了大半。他实在已醉得糊涂了,转头看向五弟,五弟的眼神却亮得发冷,他的背后是浩淼无垠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没有一盏灯,全是黑暗,尊贵的黑暗,冷酷的黑暗。
他竟然有一种很荒唐的冲动——他想在五弟面前下跪,因为此刻的五弟,仿佛根本就是这社稷山川之主。
段云琮抓着自己的小酒杯,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二弟,又看了一眼五弟,突然掩耳盗铃地大叫一声:“谢谢谢谢!”而后迅速往两人的杯口上都撞了一下,咕噜噜把酒当水一样地喝了个干净。
段云琅的眼神终于移开,他敛着袖子给段云琮擦拭嘴角流下来的水迹,一边道:“这天下不姓高,高仲甫不晓得心疼。把人逼反了,还得我们去戡乱。二兄,弟总当你是明白人。”
☆、第150章
第150章——孝子不匮(二)
长夜已将尽了。
殷染站在卧房的窗前,看着庭院中那三兄弟举杯撞盏,全喝得酩酊大醉,嘴里说着胡话,偶尔有一两声大笑,惊起了枯树上的寒鸦。
前些日子樊太医来过了。当着段云琅的面,他告诉殷染,七殿下每日里用的药不归尚药局管,都是高小公公从外头带的——高小公公,就是高方进,现领了北司龙武、神武两军,宫里人都说他会继承高公公的衣钵……
“衣钵。”段云琅突兀地怪笑一声。
樊太医的面色十分沉重,“臣也拐弯抹角地打听了,说那药羹是在宫外就调好的,还有人说,七殿下近日越发痴呆了……”
月亮下面,一庭明昧交叠。忽听得段五拿筷子敲着漆案边沿,大声唱诵起来:“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边段二扶着头,按节拍磕着玉佩,时而轻轻地和上一句。只有那段大,好像觉得这两个弟弟很有趣,只管拍手大笑。1
这诗是祝愿主人家子孙贤孝的,可他们三个,那都是彻头彻尾地不贤不孝。
夜里听来,那歌声似醉,一层层如雾袭来涌上,裹得人周身冰凉。
***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段云琅模糊呢喃着,还伸手去抓酒壶,酒壶却骨碌碌滚下了食案。他眉头一皱,身子伏低去捡,一双秀气的缎面鞋却踩在了他的面前。
他摇摇晃晃抬起头,粗声道:“你怎么出来了?”
殷染凝视他半晌,末了无可奈何叹口气,“人都走了,别喝了。”
“走了?”段云琅一怔,迟钝地转头,但见一庭空阒,哪里还有他骨肉至亲的兄弟?
他呆了很久,低下了头。殷染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由得也蹲下来,伸手捧起他的脸,道:“酒量不好,就不要喝这样多。”
他怔忡地看着她,那目光却好像穿透了她,看到了遥远的地方去了。“不会再喝这样多了。”他以为自己在说话,可其实那只是一阵气流,轻微地,在两人的鼻息间震颤了一下就消逝了。
再不会有这样的良夜,再不会有这样的好酒。再不会有这样的兄弟,一起读书顽闹,斗鸡走狗,银弹丸,金马鞍,没心没肺地踏遍长安。
再不会有了。
殷染慢慢地抱住了他,拥抱的姿势好像生来如此,少年从来都是深埋在她的心脏。他靠在她的胸怀,突然间发白的五指抓紧了她的衣襟,痛苦地叫了一声,像是在哭,像是在笑。
她抱紧了他,她知道此刻的他意识混沌,想必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可她还是轻轻地说出了口:“五郎……你还有我啊。”
***
“龙靖博杀成德节度使,据镇州。朱桓暗中南下,至魏博,魏博节度使童宵响应,博州军开门接纳龙靖博十五万叛军,已破义成,直奔武宁……”
依着诞节的规矩,天下休假三日,到十一月初五这一天,群臣上甘露寿酒,王公贵戚进金镜绶带,士庶结承露囊,村社饮宴,从长安到四海,从皇帝到村人,朝野同乐,君臣尽欢。便是大雪飘飞,也阻不住长安城里张灯结彩的一片喜气,仿佛能将那檐头的积雪都催融一般。
寅时不到,群臣便已顶风冒雪候于宫外,依横街南北,以班次论列。待时辰一到,便依大礼,到紫宸殿称贺,再赴含元殿饮宴。这又是淮阳王有心要立规矩,要按着礼典上说的一丝不苟地来,有人受不住冷,在街衢上一边跺脚一边说,怎么圣人四十岁大寿都没有这样讲排场,如今四十四岁这么不吉利的年纪,反而吆喝起来了?
有人说,这不是,盛世兴礼乐么。
有人说,那也要看这兴礼乐的人是谁,圣人能到含元殿上露个面就不错了!
有人说,这有什么关系,儿子给老子祝寿,这不是天经地义?段家的天下传给段家人,这不是天经地义?
雪花像是从低矮的半空里被一只无形的手抛下来的,洒到发上衣上,转瞬就消融了踪迹。段云琅没有依礼入宫贺寿,甚至连朝服也没换,只一身月白的遥哿⒃诶认拢ё磐房茨俏酵馔返难路鹨蚰堑诘娜饶侄肭侥诘亩加胁煌�
刘垂文低声道:“殿下果真不去给圣人贺寿么?”
段云琅却反问:“叛军已破义成?”
刘垂文一怔,“是……”
“破了义成,却不西下汴州,反而东走武宁?”段云琅突兀地笑了笑,“真是成也朱桓,败也朱桓。”
刘垂文没太听懂,也就不敢接话。段云琅往雪中迈了一步,他今日没有束冠,月白的衣衫上,那一把墨黑的头发寂寞地随风飘荡。刘垂文正想喊他,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你便随他去吧。”
刘垂文回过头,殷染正平静地看着一庭飞雪之中,那个沉默而无聊的人。刘垂文不由得去向她求助:“今日是个大日子,奴婢不晓得为什么殿下就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