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世修猛然站起身来,压抑住心中的奋勇思绪,双拳紧握路一颔首,“让他进来。”而后疾步走到窗边,焦急等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一人被飞翎卫亲自带来了殿宇外头。
他的身影看上去瘦瘦高高,好似十分单薄,像个文弱书生一般。但是那么冷的天,他穿得却没几件,仅一件青衫外加玄色罩袍而已。想必是有武艺傍身,所以不惧寒。
似是发觉了这儿有人在看,他朝这边望过来。五官深邃,一双眼眸宛若幽潭,深不见底。
郜世修暗暗心惊。
他没料到凌玉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想来成名之时尚且年少。也不知他天分究竟如何的高,才会有这般的际遇。
一身武艺,加上精通药理医理,此人若想做点什么,寻常衙役当真是低挡不住。更何况柳如儿不过是大皇子府的一个寻常妾室罢了,瞧着仅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谁会对她着重看守。
外头已然没了身影,郜世修依然没有回身。直到有脚步声传入屋子里,他方才偏头看向那陌生男人,“凌先生?”
“正是。”凌玉揖了一礼,不卑不亢,气度淡然。
郜世修看他却似藏匿在鞘中的利刃。
“听说凌先生医术高超,这次您肯治疗内子,在下感激不尽。还请您进屋一看。”郜世修难得地语气温和地说着,这便要急切地把人请到屋内。
——既然飞翎卫带了人进来,必然是确认过此人并非假冒了。他倒是不用怀疑自己手下干将的能力。
谁料凌玉却抬手否了他的话。
“不用你感激。”昏暗的屋内,没有点灯。凌玉的声音仿佛从深潭之中传来,幽然中带着淡漠,“我虽不是什么大善人,不过听说了长乐郡主曾倾尽全力来帮助江南受灾百姓后,还是决定来这一趟。并非是我心好,要感激,也感激她心好才对。”
郜世修目光陡然冷厉,“你缘何知道她曾‘倾尽全力’出手相助?”
玲珑数次把自己赚得的银子尽数捐出来,虽然没有特意遮掩过,但这个事情绝非寻常人可以知晓的。
“既是王成的女儿,我总要好好看着。”凌玉道:“认真算来,王成还是我远房隔了五代的表舅父。”
口中说着‘舅父’,语气却疏淡到还不如一个外人来得亲近。
郜世修:“你手下是何人?”
“不过是江湖中人。”
郜世修便没再多问。
江湖之中,出身草莽的英雄好汉不知凡几。国家有难时,这些人也不曾袖手旁观。
便是程九,当年在漕帮做一把手的时候,也曾帮助过黎民百姓。
不过经此一时后,郜世修暗暗决定,往后再多办个钱庄出来。小丫头若是有了银子,只管存入自家的钱庄。
免得外面的阿猫阿狗都能查到她的银钱来去。
内室,烛影晃动。烛光照在床边,似的床上那单薄身影几乎笼罩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清冷孤寂。
郜世修三两步跑过去,探了探玲珑额头。
凌玉大致扫了一眼,问:“太医都给看过了?怎么说?”
虽说郜七爷文武双全,可在医术一道他当真是一窍不通。因此太医们的话,郜世修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他深吸口气,把那些话尽数说来。
凌玉听后眉心蹙起,“太医们既然说没大碍,只有伤口难以愈合这一点麻烦,那就说明问题就出在伤口上。”
皇宫里太医的本事,他倒是不会怀疑。定然是一等一的好手。只是太医说伤口太深不能合起,这可是不对劲。
烛光太暗。
郜世修又让人多加了十几盏灯,凌玉方才轻轻点头。
凌玉并不过去亲自探查长乐郡主的伤处,而是让郜世修用衣裳被子遮住了她身体其他地方,只露出背刺伤口那一小块。而后,他拿出几根金针,在火上略烧,朝伤口探去。
伤口依然在慢慢流血,不曾完全闭合。
若是再有东西戳上去,该是多疼?!
那金针就跟插在郜世修的心上一般,让他忍不住别开脸,半点都不敢去看。
“快死了。”许久后,凌玉收起金针,声音冷冷的,一双狭长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我能救。”
他开了一个方子。又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了郜世修的手中。
“这是三毒粉,包含了三种毒物尸体磨成的粉末。”凌玉道:“你分成三份,每次煎药放一份进去。煮成汤药给她喝下,三副下去就也好了。”
郜世修脸色微变,“毒物?”
“以毒攻毒方才有效。”凌玉道:“那伤口有毒,是以旁人怎么都无法让伤口愈合。只不过这毒太过冷僻,所以寻常人瞧不出。幸好我曾见过一次,记忆尤深方才能够认出。”
说罢他低声一笑,“或许那个制毒的人就是被大皇子所杀?我到的时候,他瓮中毒汁尚还有残留,我看着稀奇所以多瞧了几眼,配制了这相克的解毒之物出来。也是巧了,边赶路边做,昨儿才刚刚好。今日就给了你。”
郜世修一手拿着小瓷瓶,一手握住了玲珑冰凉的指。
他也不知道这凌玉可信不可信。左思右想后,终是下定决心,打算搏一把。
不过,凌玉也有话叮嘱他。
“郡主体质特殊,成也是它,败也是它。往后需得好好调理,方才能够让这益处顺延下去。不然的话,先前她的益处,倒要成了她的夺命符。”
郜世修暗惊,薄唇紧抿,略一颔首,“好。”
自打玲珑受伤后,随着她的伤情一日日更加严重,那身上香气已经日渐淡了。现在已经几乎没了香气。
这凌玉能够察觉,定然是他医术高超的关系。
·
自那时起,郜世修更是片刻不离床边。他甚至于让人把煎药的炉子放在了屋子外头,连煎药的时候也不离开有她在的屋子。
很多人都说郜七爷这是有些疯魔了。谁不晓得长乐郡主已经到了极限日期,眼看着不能成了,他还非要救一救。莫不是怕耗费的药材不够多?
不过这些话,旁人也只敢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因为不只是国公府,就连皇上和太子殿下,也一直支持着他的行动。
十三长公主宋青露听闻消息后,不放心。从自己宫殿一路而行,来到这里探望。
她知道郜七爷不准无关之人靠近那个殿宇半步。但她也怕亲信们说的是真的,郜七爷真的不正常了。那样的话,只怕对昏迷不醒的玲珑更不利。
宋青露和长乐郡主的关系算不得好。却也不差。更因为玲珑救下了汪氏,宋青露感佩她的为人,对她又多了一份敬重。
故而听闻玲珑和郜七爷现在的状况后,她打算走这一遭。
院门口有飞翎卫守护。
宋青露径直往里闯,被人拦住。
守在门口的宫人是从太后静安宫里拨过来的,见状扬着声音禀了一句。待到里头传来吩咐,宫人匆忙跑了过来,福了福身道:“七爷有命,长公主可以进去。”
先前持着兵刃拦阻的飞翎卫即刻放下了兵器,继续守在院门口。神色平静,好似刚才的一切争执不过幻像。
宋青露没闲工夫和飞翎卫计较。更何况,这是郜七爷的人,也是她皇兄靖德帝的人,她不能随意置喙。
宋青露顾不得形象,一路往里疾奔,匆忙推开了屋门。
她进屋的时候,正好望见郜世修正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香囊系在了玲珑的腰侧。
而玲珑,已然是衣裳齐整地穿着。除了脸色依旧苍白外,单单看她着装,倒像是个穿好了衣裳,打算出门准备要梳妆打扮的女子。
看着这一幕,宋青露终是觉得旁人说的都是对的。这郜七爷,果真是有些不正常了。
“七爷,”仗着自己身份够高,宋青露试图在郜世修跟前掰正他的想法,“现下长乐身子不适,你莫要折腾她太多。”
“不是折腾。”郜世修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我是怕她醒来后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会生气,所以给她略微整理了下。”
宋青露又急又气,抬手指着床的方向,“看到?她怎么看到!”
“她在好转。”郜世修笃定地道:“我知她在好转,不然我也不会让你进来惊扰她。不过是想让你和别人说一声,她快好了。旁的你不必多说,我也不会理会。”
“可是……”
“没有可是。”郜世修道:“她吃第一副药的时候已经开始好了起来。如今服下了三副药,她必定痊愈。”而后轻轻一笑,“倘若她没在好转,我又何必放那个香囊。”
宋青露觉得这个人疯了。
且不说那一二三副的药,太医们开的药怕是上百都有了。最要紧的是,哪有身体好转就要放香囊的?
她正要试图反驳,视线不经意地往床上瞥了眼后,顿时惊呆。
下一刻,宋青露不敢置信地指着床上,声音都有些控制不住发了颤。
“七、七、七……她她她……”
郜世修似有所感,猛地回头。
便见床上少女已经微微抬起了一只手,好似在试图寻找什么。
第103章
郜世修脑中嗡地一下响。虽然知道玲珑是醒了,却还有些不敢置信。放轻声音唤了一声:“丫头?”
玲珑自然是没有力气答他的。
可是刚刚郜世修在喊了那一声之后; 自己也隐约意识到; 现下不是梦境; 是真实的。故而没有等到她开口,他已经举步快速冲到了床边。抬手握住了她在空中漫无目的挥着的五指; 拢在自己的掌心握好; 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在找我。”
他问这话的时候,双目紧紧地盯着床上少女,半点也不错开眼。
他已经太久没有看到她了。虽然她日日就在他的跟前,可是不一样。
那时候的她; 不会对他笑; 也不会这般用澄亮的双眸静静地看着他。
玲珑朝他微微笑着; 略一颔首。
郜世修差点就落了泪。
他自然不是顾忌宋青露在场。这个时候,他的眼中已经看不到旁人了。他是怕小丫头看到他伤心,再心情激动影响了伤势。
生怕现下她这虚弱的状况承受不住太过激烈的心情变化,他唯有压抑住心里头的百般思绪; 只想着让她不要担忧太多。
“你渴不渴。饿不饿?”郜世修急急说着; 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我给你倒杯水,喝着。再给你弄点粥。不,我让人先去准备粥; 然后给你喝点水。到时候谁喝完了; 也已经弄好粥端来; 刚好吃上。”说着就要往外去。
眼看着男人的手慢慢抽离; 眼看着他就要走远,玲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加重了手中的力度,勾住了他几乎要远离的手指。
“别走。”她气息虚弱地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是发出了几个气音,“我想你陪我。”
她的声音很弱。几乎听不到。
可郜世修自幼习武,耳力甚好,将她这两句话给听了个十足十。
辨出她话语中那显而易见的依赖和紧张,郜世修哪里还舍得离开她去做旁的事?
他当即折转了回来,坐到了她的床边,再次把她的手好好握住。
“好。”他说,“我不走。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玲珑定定地望着他,脸上苍白的笑容更加深了些。
他们二人眼中只有彼此,只和彼此说着话。全然没有注意到屋里的另外一个人。
宋青露。
宋青露原本过来是要质问郜世修的,却不料正好遇到了玲珑苏醒这一刻。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她是想要一同过去探望玲珑的。可是望见了这两个人情真意切的模样后,她的心弦不知怎的就被触动了。
她觉得,现下就该留了那两个人单独待着才好。
她不该过去打扰。
任何一点点的打扰,对现下经历过近乎生离死别的他们来说,都是极其不尊重的。
宋青露原先很少去顾及他人的想法。在这一刻,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并未走上前去,而是悄悄地退出了屋外。
想到刚才那两人旁若无人的谈话,她思量了下,唤了两个宫人到跟前。而后指了其中一个,说:“你,去准备粥。啊对了,哪种粥适合大病初愈的人吃?”
“回长公主。是清粥。”
“好,就准备清粥。至于你,”宋青露又吩咐另外一个宫人,“你去准备点喝的水。”
想着玲珑现下吃清粥最好,她就道:“你准备点清水,煮完了又放温的那一种。别加茶和旁的东西,只水就好。”
待到宫人们应下后,宋青露原本想说,你们一会儿准备好了送进屋里去。转念思量了下,那样也不妥当。
考虑再三,她索性让人从别的屋子端来了一个进屋,大喇喇地坐在了院子里。
“你们准备好东西后,都放到厨里的灶上温着。”她指了指自己,“什么时候我开口让你们端来了,再把东西呈上来。”免得惊扰了屋里的人。
·
听闻玲珑醒来,靖德帝大喜,当即赏了国公府和怀宁侯府无数赏赐。
郜老太爷趁机上书,请皇上赐一个成亲的日子。美其名曰,之前国公府选定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不能用了。之前玲珑生死未卜,是在皇宫里苏醒的。皇宫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有真龙之气的皇上在。既然如此,为了让玲珑尽快康复,他斗胆恳请皇上赐下一个成亲的日期来。
靖德帝听闻后哈哈大笑。高声道“好”,当真是提笔择了一个日子,点下朱笔。
这个日子选在了腊月,离现下没有多少时候了。
定国公瞧了后眉心一跳,没有立刻接话。
到底是自家岳父大人,靖德帝还是很了解这位老爷子的,便道:“国公爷不必忧心。届时长乐必然会好。即便不好,让她在国公府休养,朕也十分放心。”
这其实是在表明一个态度。
郜老太爷门儿清,随即拱手高声谢恩,又道:“吾皇圣明!”
靖德帝十分满意地微微点头。
满朝文武无不恭贺。
不过,人有百样人。既是有人在道贺,自然也有人对这门亲事不甚在意的。又或者是对郜老太爷这般做法不甚赞同的。
“看看人家定国公。”成岳侯悄声对自己身边的同僚说,“马屁拍的那叫一个响啊!啧啧。我就是为人太实诚了,不懂得遮掩,也不懂得溜须拍马。不然的话,说不定我也能混个国公当当。”
好巧不巧的是,站他旁边的正好就是九门提督大人徐国建。
徐国建凉凉地斜睨了成岳侯一眼,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成岳侯余强中犹不死心,凑过去说:“哎你别瞧不起人啊。老子当年上战场立下汗马功劳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徐国建嗤地一声笑,拂拂衣袖,“是么,”他说,“不过我娘说了,我自小爱干净。”
“什么?”
“不玩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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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玉哲自打那日去宫里回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就连之前一直努力着的康复运动也搁置了下来。
看着骤然颓废下来的他,原学士乔知,现下十分忧心。
乔知思量着给乔玉哲定一门亲事。乔家虽然是富贾,可是所处位置十分偏僻,空有钱财而已。不比他在京城多年,相熟的都是京城的高门之家,能够给乔玉哲寻到的亲事更好,也更妥帖些。往后有了好的岳家,对他的仕途也大有帮助。
可是乔玉哲却机智得很。但凡府里有个风吹草动的都能察觉。
乔知的打算没多久就被他给发现了,当即发火,和乔知说不准再插手这件事。
虽然知道现下的情形不适合谈起亲事,不过对于乔玉哲一直拒绝定亲一事,乔知还是有些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