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方拭非五官端正,一脸正气,看着就不像个坏人。举手投足间也很有气质,伙计才一直忍着跟她说话。他小心了自己的措词,确保不会透露出什么紧要的东西,就跟她在店里扯皮,互相试探对方底细。
方拭非这人极能扯话题,总是时不时从这里跳到了那边,让你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的思路走偏,连告辞的话都说不出口。言语里不显山不漏水,伙计道行太浅,根本探不出她的身份。
干咳一声,嗓子哑得厉害,半途实在忍不住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大概是所有店里唯一一个能将伙计问怕的家伙。
方拭非环胸站在一侧,看着他苦巴巴的模样轻笑。伙计顿时明白了。这就是个单纯闲的无聊找人谈天的主。
他拿着茶杯,朝方拭非叫苦求饶道:“这位公子,您别戏弄我了。这铺里可还忙着呢。”
方拭非:“这不有其他人吗?又不止你一个伙计。”
“铺里是不只我一个,可我……”伙计叹道,“唉,小人也要养家糊口的呀。”
方拭非笑道:“成了,把你方才给我看的布,挑一匹青色的布,买了。”
伙计顿时喜形于色:“谢公子!可公子没买过布吧?这一匹布能做三四件衣服呢。”
方拭非财大气粗,挥挥手不在意道:“买了。你这里有熟识的裁缝吗?”
“自是有的。”伙计一扫晦气,殷勤道:“给您找好的裁缝,您请里面去量个尺寸。”
方拭非直接报了尺寸,给林行远也做两套。只不过林行远那是她目测出来的,就不保证准不准了。
“总之要是不够,你再给我补。”
二人正说着,一个中年男子抬步走进布庄。
“掌柜,您回来了。”伙计朝他点头说,“这位公子找您呢。”
这才发现,方拭非进来都逛了快两个时辰了。
掌柜眼神有些疑惑,朝她问道:“公子有事?”
方拭非打开饭盒,掌柜视线不自觉地低下,落在那精致白嫩的糕点上。
方拭非:“倒没什么事,请您吃点东西。”
伙计识时务道:“我先去给公子量布。您二位慢聊。”
掌柜笑着推辞:“无功不受禄啊。”
方拭非说:“其实在下是江南人士,初来京城,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回去,又怕买到贵重的劣质品,见这布庄立于闹市,路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应该是家有口碑的,就进来跟那伙计随便聊聊。”
掌柜一脸了然道:“哦,明白了。你是慕名来看看云缎的吧。”
方拭非顺势问道:“在哪里?”
掌柜将她领到店铺的一处角落,指着一摊红红绿绿敷衍堆在一起的东西道:“都在这里,没有别的了。零散卖完就不卖了。公子若是想要送人,还是别买这个。”
方拭非扫了眼旁边的木牌,说道:“这些布看起来眼色靓丽,怎么价钱这么便宜?”
掌柜怅然一叹,说道:“颜色虽亮,却品质不佳,容易撕裂,且手感粗糙。这布其实都是陈布,不是丝绸,只是色染得好,自然卖不出好价钱。卖得高了,还要毁我布庄的名声。”
方拭非之前听那伙计说了半天,多少了解一点。知道锦绣布庄里卖的从来都是好货。即便是再寻常的货物,也要追求细致,从寻常里争出彩,怎么会无故收进这样一堆烂货呢?
方拭非自嘲道:“瞧我这外行人。”
掌柜摇摇手:“不知道也是自然。可您放心,我锦绣布庄在西市开了二十多年,最重名声,绝不会以次充好。”
方拭非一副失望的模样道:“可惜了可惜了。”
那边伙计走过来,询问她的住址,以及成衣喜欢的款式。方拭非报出家中住址,就告辞离去。
·
林行远在外面都快等出毛病来了,方拭非才终于出来。
“怎样?”林行远百无聊赖地问,“我看这人来来往往,生意好得好啊。”
“的确好得很。从他们今日卖出的布匹来看,这余利显然是有问题的。”方拭非说,“瞧瞧,在西市这样的地方,开这么大的铺子,而且里面足足有十一名伙计,由此可见,生意的确是不错的。”
林行远在摊子上付了银子,与她一同往户部走去:“那你看出多少来了?”
方拭非说:“其一,里边的伙计都很讲规矩,做事麻利,待人和善。不管面对的是显贵还是平民,都不乱发脾气。我同他说了将近两个时辰,也不见他说句重话。这样严格还会留在布庄,说明掌柜给他们的酬劳肯定是不低的。其二,他们布匹的价钱都挺高,且存量多。几乎每个空着的地方都满满地摆着。还有一副价值连城的蹙金绣,就挂在正中墙上供人观赏。若是生意萧条,不会摆那么多东西。”
这样的布庄要说不赚钱,打死方拭非都是不信的。
她照着那两个时辰里交易的数额粗略算了一下,去年上报的盈余还有几分可信,今年实在低得太夸张了。
林行远听她说得条理如此清楚,也很惊讶。
方拭非见他一副大感兴趣的表情,拍着他肩说:“这算什么?都是老手段了。方老爷最初开始行商的时候,抓着一把干果,就能在别人店里呆上一整天,还不被赶出去。”
第30章 完人
方拭非干脆跟他多说了一点:“做生意前; 众人都知道要刺探,可需要刺探什么呢?看对家的货好不好其实并不是主要,最要看的,是去店里的客人; 他们买的都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习惯癖好。这些都是老商铺用数年时间摩挲出来的经验,要是让你探出来; 接下去就好办了。有些事别人不可能告诉你; 还得看自己够不够机灵。”
林行远受教点头:“哦……”
他对商家这些弯弯绕绕的手段真不清楚,还觉得买卖就是单纯的买卖; 买了店面; 摆上东西; 招好伙计; 等着客人上门就行了。原来门道多着呢。
难怪多少人闷头撞去行商; 最后却赔得血本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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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拭非心中有数; 继续回户部处理账本。
金主事与严主事给方拭非留的账册; 虽然只有一小部分; 可对初上手的新人来说; 短时间里应该也是处理不完的。
但他们不知道方拭非看账簿的速度飞快; 早就不是常人能比。她原本看书的速度就很快,一目十行。且记忆力过人; 并不只是囫囵过一眼。
她将旧账都清理出去之后; 先不忙着核对,而是将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摘抄出来; 直接往下算。等把叶书良要的东西做完,才开始慢慢倒推验证。
两位主事本已做好过去帮忙的准备,提早把当日的事情都处理了。可不想一直等到天黑户部散值,都没等到方拭非开口。
毕竟三人同为金部主事,方拭非一名新人,若是就出了错,还出了大错,他二人无论如何也脱不了罪,要被连坐,叶郎中必会责骂他们。原先是想看她笑话的,可两人没打算把自己也弄成一个笑话。那可得不偿失。
严主事看她从容不迫地清空了大半书桌,不知道是装的还是干脆胡来了,只能主动开口问道:“方主事,可需要帮忙?”
“不用。”方拭非一手压住书册道,“马上就看完了。”
严主事撇嘴,才不信她的邪。她可是自己拒绝了,如果还糊弄了事,那就与他无关了。
二人嘀嘀咕咕,暗自评论。随着人流走出官署,方拭非则继续挑灯夜战。
她又熬了一个通宵,在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总算完工。将算好的市卖之税拿去给叶书良过目。
她一站起,屋内视线便齐齐锁在她身上。方拭非目不斜视,出门拐了个弯儿,来到叶书良面前。
叶书良放下手头公务,拿过账册仔细翻看一遍。未做评论,点头表示收下,将东西摆到一侧公文的最上面。
方拭非见他面无异色,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您没什么想说的吗?”
“做得很好。”叶书良重新提起笔,“你可以继续忙自己的事了,金部没什么要紧事,你也可以先回去休息。”
方拭非:“您都仔细看过了?包括我在页脚处写的补注?觉得没有问题。”
叶书良微垂着头认真写字,片刻后才答说:“看了。”
方拭非明白了他的意思,深吸一口气,行礼退下。
严主事见她回来,问道:“方主事,怎样?”
方拭非面色不善道:“我昨日没有休息,告个假,先回去了。”
严主事心中暗笑。这肯定是被训了。
叶书良从不轻易动怒,若是给方拭非摆了脸色,足以说明她的账目做得有多糟糕。这时候不想着弥补,竟是赌气回家休息?
年轻人总归是年轻人。
方拭非离开没多久,叶书良又来了。他拿着东西,站在门口,喊众人抬起头来。
严主事上前,猜是对方要找人修正方拭非的错处。果然叶书良将方拭非方才递交的本子递了过来。
严主事两手接过,听叶书良说:“找人重新抄录一遍,再将各处京市的税款整合起来,明日交给我。”
严主事愣了下,捏着书本问道:“不用重做吗?”
“为何重做?我并未说他有错。”叶书良冷冷斜他一眼,继续说道:“我虽在隔壁办公,不常来此地督促诸位,可也为官数载,不至于闭塞言听。方主事纵然未与我提及,但我心中清明有数。我便再说一次,我尤不喜欢在本司内勾心斗角,排挤同僚后辈之人。他一个人就可以做出数人才能做完的西市记录,看来,自度支郎中调任之后,吴侍郎松于管理,各司都有些散乱懈怠。”
众人不敢吭声。严主事更是一脸惭愧。
叶书良摇了摇头,并不久呆,直接走了。
方拭非回到家中还是不睡觉,就在院子的空地上不住打转。
刚到家的时候还克制得好好的,走了两圈,气越发不顺,脚步重重顿在地上,还要用足尖碾一碾,可见她的愤怒。
林行远抱着吃的东西咋舌道:“你消停下来吧,告诉你,今日就是走断两条腿,叶郎中也不会知道。”
方拭非叉腰,非要多走一圈,才停下说道:“他什么都没说,他分明看见了!说明他原先就知道真相,是为故意纵容。他这样真是太叫我失望了!”
林行远乐得高兴。
麻烦没有了,能不高兴吗?原本睁只眼闭只眼就是最好的处置结果,是方拭非自己要找罪受。
林行远翘着腿说:“我以为你见怪不怪,心中有数的。锦绣布庄既然与宫市有关,还能在西市站稳脚跟,显然说明背后有人。此次行事偏如此高调,定然也是因为有恃无恐。在金部里,能为他接应的,除了叶书良,还会有谁?”
方拭非自顾着不解:“那锦绣布庄跟他有什么关系?”
林行远:“喂!”
方拭非拍手掌道:“我就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完人!哪能像他一样,模样长得俊俏,性格温和讨人喜欢,热衷处理公务,负责细心还有担当。那不优点全让他占了?没想到果然还是一路货色,太叫我失望了。”
林行远听着不对味,放下手里的东西,酸道:“方拭非,你这是在夸他,还是要损他?”
方拭非:“我这是在损我自己!连这样一个人都看不清!”
她坐下后又嘀咕了两句。林行远听不下去,自己回房间里待着。
过了没多久,没人能跟她说话,方拭非也灰溜溜地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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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册交上去后,方拭非觉得会没了水花。
虽然她做西市筹算做了几天,像是数额庞大,一眼可以看穿。但跟陛下要看的账目还是不一样的。区区京师西市里的几家商铺异常,远影响不到大局,更别说让陛下注意了。
叶书良也是考虑至此,才敢大胆无视。
数日后,顾登恒拿着王尚书签署后加盖印章的账本,看向末尾的数字,不由皱起眉毛。
他坐在书桌后面,沉吟道:“怎么今年的税赋又少了?原本说好的,要将前几年给江南免征的田税加起来,王尚书,你看如今还能继续吗?”
王声远答说:“能。天灾已过,江南时序逐渐正常,圣恩自然可以收回。”
旁边一位官员跟着道:“治旱一事,不该帮扶太过。如今江南弊端早已不是旱情。还是应该劝诫引导男丁重回农地,开垦良田。”
议事的话题再一次转到沉重的江南上去,顾登恒按住额边穴道,烦不胜烦。
此时一人出列禀告道:“陛下,臣有一事要说。”
股等人脾气暴躁,拍桌道:“准!”
王声远低着头,越过自己的手臂,看向出声之人。
户部侍郎李恪守。
户部自然也是有党派分立的。
两位侍郎,一个疯癫,整日想着谁找我不痛快,就让他更不痛快。一个奸诈,整日想把户部的实权从王声远手上抠出来,为自己所用。
李恪守显然就是第二个,他曾在陛下面前屡次进言,才把他小侄王长东,拉下度支郎中的位置。
怎么?尝到甜头,现在是要对付叶书良了?
他这个尚书,夹在这两人中间,感觉就像是在风雨中飘摇,在刀光剑影中求存,日夜都过不安稳。
果然,就见李恪守低眉顺眼地说一句叫王声远恨不得掐死他的话。
他说:“臣观户部所出的京市交易税记录,似乎有不寻常,其中数额与往年有过大出入,实不应该。臣告知过王尚书或有隐情,请他多加留意,可王尚书未曾听取。无奈之下才到陛下面前,斗胆告知实情。”
旁边几位官员眉毛一扬,去看王声远的脸色。
这是户部自己状告户部?
王声远以前还总嘲笑他们各部分崩离析,难成气候,可谁也不曾出过他这样的丑事啊!
对比起来,果然还是户部厉害多了。
顾登恒直接点道:“王尚书,李侍郎所言是否为真?”
第31章 不服
顾登恒手上翻不到详细的商铺账目。
王声远出列自惭道:“此事臣的确不知; 是疏忽了。待臣回去询问叶郎中,再来向陛下请罪。”
顾登恒打量着他二人,沉沉“嗯”了一声。
顾登恒道:“虽不过是几家商铺,可若真有此情形; 却不得姑息。想是近日京师琐事繁多,叶郎中案牍劳形,有所纰漏; 倒不该过于苛责。只是; 其下谁人知情不报,是该责罚。王尚书; 你多辛劳些; 回去该严加整顿了。”
王声远应声:“是。”
若非今日顾侍郎身体不适; 告病在家; 王声远是决计不会带李恪守前来议事的。
众人皆知户部尚书与户部一侍郎貌合神离; 撕破脸还是第一次。
王声远还想他能有些分寸; 未料到他如此不识抬举。
下面账册呈上来; 他、叶书良、李恪守; 还有是告病的顾侍郎; 都是看过且同意的。可在这账册中; 并未提及此处疑点,能发现才是怪事。
李恪守分明是从别处得知此事; 不予提醒; 就等着寻到机会,在陛下面前参这一本。其言行未免显得过于刻意。怎么; 是想说他王声远敷衍塞责,还是说他徇私舞弊?
也真是好笑,要找错处不抓个一击致命的,偏偏抓了个无足轻重的。陛下能不明白他的用意吗?好似要放牛却牵了牛尾巴,也不怕被自己踢死。
“你啊你……”王声远指着李恪守冷笑一声,“好自为之吧。”
李恪守昂首一哼,并不惧他。
李恪守进户部较晚。前两年立了大功,陛下召见,他巧舌如簧,说得龙心大悦。恰巧户部侍郎一职空缺,朝中人人眼红,顾登恒正犹豫不决。他稍作打点,请门下侍郎美言,竟真从门下省调到了这里来。
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李恪守摩拳擦掌,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