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翘儿匆匆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找寻,因为一直仰着脖子朝天,不慎踩着了一位年轻姑子的绣鞋。“哎呀,真对不住!”陈翘儿急忙低头道歉,一看那崭新绣着牡丹的锦缎鞋面还挺精致,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了。
还好那少女豁达,冲她摆了摆手,压根没介意,只道:“阿姐你瞧,那郎君当真是俊俏得紧,不知是哪家公子?”
这绣鞋少女是在同她的伙伴对话,她伙伴道:“不知,我在本城从没见过这号的人物,瞧着倒是风流标致,只是不似良家子。”那少女仿佛动了春心,不服争辩道:“阿姐你才瞧他一面,怎的就知道他不是良家子了?”
陈翘儿听她们这样说,也便跟随她们的视线,朝前望了一眼。
这一眼却使得她戳在原地。
对面的酒楼二楼上,有一人正在居高临下独酌。那青年身段修长,穿一件并不打眼的深蓝戎服,在诸多酒客中显得鹤立鸡群。虽然居于高楼一角,却已经吸引好许多过路少艾的仰望围观。
那人倚在过道的栏杆上靠坐着,蜷起膝盖喝一杯酒,笑吟吟地看着往来人群。只见他生了一对狭长妩媚的桃花眼,黛眉如画,肤白如玉,妖娆惊艳胜过女子。
一杯酒在他手中仰头饮尽了,他晃了晃空酒杯,又晃了晃空酒壶,似是在等什么人,神情中有几分无奈,却又因为楼下诸多人朝他张望,他不得已,敷衍似的冲众人微微一笑。这回眸一笑百媚生,竟然使得他看起来像一只正在享受百鸟朝拜的凰。
“他真好看。”身边的少女双颊晕红啧啧惊叹,声音如醉如痴。
陈翘儿也惊呆了,倒不是因为对方俊美非凡,而是这张脸,她再再熟悉不过——
那是在三年前,吴郡发生的事。
第164章 |文学3。0
175
那时候; 软虹楼作为吴郡当地名头最响的妓|院,生意还兴盛着; 陈翘儿作为软虹楼的老板,过着躺着数钱的舒爽日子。
“老板娘,您瞅瞅这值多少?”
陈翘儿正躺在搭着红绡帐子的逍遥榻上抽水烟,忽然丫头推门进来了; 手里用锦帕裹着一物。丫头是是陈翘儿买来的粗使下人,模样生得不好; 于是放在身边干些伺候人的杂活。丫头手脚麻利勤快; 就是脑子粗笨些,不认得数,更不认识宝贝,翡翠玛瑙这些分辨不出来; 于是每每到了代收客人钱财的时候,她便要来问上一问陈翘儿。
丫头这么一问; 陈翘儿就知道,她又收到新东西了。她在案头磕了磕烟锅,应道:“拿过来。”
漫不经心一过眼,陈翘儿的劲头就被叼起来了。
她搁下烟袋子; 转过身给了丫头一个正脸,往她手心里一直瞅; 仿佛有些不敢置信。最后,一把攥过来细端详。
她从丫头手心里拿到的是一块流彩晶玉,成色清透; 婴儿巴掌大小,被雕刻成凤凰展翅的形象。它在光下自然呈现出淡红至淡紫的渐变,随着手拿角度的变化,不断地映射出璀璨的光芒,宛如一只逆光腾飞的彩凤。
“天甲七号房的客人说身上没带现银,只给了这个,”丫头怯生生问道,“老板娘,这够抵房钱么?”
陈翘儿捧着凤凰彩玉,眼里都要放出光来了,听见这话,目光稍稍冷静。
那天字七号房的客人她知道,昨夜刚入住,出手便是五十两面值的银票,也不叫人服侍,只借住一间上房。原本陈翘儿是嫌他不叫姑娘,花的银子少了,打算白天喊个龟公去赶人的,可是据她观察,那人来的时候腰悬长剑,身形步法像是受了伤,一看就是个躲麻烦的江湖人士。陈翘儿开门做生意不想惹麻烦,不知道对方来历深浅,还在踌躇要如何寻个由头轰他走。
这不,对方就送了一块凤凰彩玉过来。算是贴补住宿房钱。
陈翘儿更为冷静下来,手里掂着彩玉,在屋里绕着小案踱步。
观察这玉的材质和雕刻技艺,一看便知是稀世的宝物,还极有可能是宫中物品。可是看那人受伤落魄的样子,这玩意就算不是他偷来的,揣着皇家的宝贝被追杀,绝对是个麻烦。
陈翘儿对这凤凰彩玉的喜欢就不必说了,可是再好的宝贝,也抵不过性命重要,她思来想去,这玩意留不得,决定给人退回去,再找个借口撵人。
可是撵归撵,她不清楚对方来历,也不敢随便开口。陈翘儿自小是个孤儿,被卖进妓院一直到十六岁做到吴郡赫赫有名的花魁娘子,她攒了不少人脉和阅历,凭着脑筋灵活。她用积蓄给自己赎了身,又带着几个姐妹出来开了这家软虹楼,花了四年时光将软虹楼经营起来,这是她毕生的心血,她必须谨慎对待,不能因为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给自己招来无穷祸患。
她正犹豫着,有人来敲门,是楼里当红的姑娘薛瓶儿,她过来问陈翘儿要这个月的月银。
这薛瓶儿也是当年同陈翘儿一起赎身跑出来的姐妹,很得陈翘儿的看重。陈翘儿灵机一动,便派薛瓶儿出面,以送酒菜为由,让她去探天甲七号房的客人底细。
除了陈翘儿,薛瓶儿的美貌在软虹楼也是数一数二,原本陈翘儿开了软虹楼早已金盆洗手,不再亲自接待客人了,她劝过瓶儿也歇一歇,然而薛瓶儿倒是真心喜欢过热闹快活的日子,她仍在软虹楼的接客牌子上保留了一个名字,只是这客人,她有挑选的权力。
既然陈翘儿开口,薛瓶儿自然应允,她换了衣裳盛装打扮,端着酒菜便敲开了天甲七号房的门。
陈翘儿便躲在天甲八号的暗格里,贴着墙壁偷听隔壁说话。
那七号房间的客人倒也不拘谨,和瓶儿天南海北地闲扯着,可是三杯酒下肚,任凭薛瓶儿如何娇滴滴套话,他都对自个来历没露半点口风,反倒把薛瓶儿的身世底细套了个底朝天。瓶儿从他房间回来,就差自个的生辰八字没告诉他了。
薛瓶儿回来道:“他真个是君子,半点没沾我身,还给这些赏钱。”将珠宝首饰在桌上铺开,一脸沦陷其中的模样。
陈翘儿知道坏了,薛瓶儿可是楼里的招牌花魁,又是她的姐妹,可不能这么给人空手套白狼地叼了去。这下子,凤凰彩玉也抵不过她心里头的不满,她下了决心要赶走这不速之客。
可是见他剑不离身,陈翘儿又担心他是个高手,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暗搓搓琢磨法子。
薛瓶儿倒是天天去看他,还打听到他名字,唤作三少爷。
这边厢,天甲七号房的三少爷不光一住就是半个月,还和薛瓶儿打得火热;那边厢,陈翘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连续悄悄雇佣了当地相熟的打手地痞,装作醉酒闹事闯进七号房,想要轰走三少爷,可是全都被哭爹喊娘地打了出来。
陈翘儿在屋外走廊上装作吃惊地看,听见里头三少爷带着笑的调侃:“薛姑娘,这是我替你们楼撵走的第三拨无赖了,便是护院也没有像本少爷这般忠心的,你们老板娘该打赏我了罢?”
薛瓶儿咯咯直笑:“是,三少爷,您真该长住,这样那些坏人便不敢来打搅了。”纤纤素手给他满上了一杯酒。
三少爷不接,从袖里摸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好,那同你们老板娘讲,我再住半个月。”
气得屋外的陈翘儿捶胸顿足。
经过这一回,陈翘儿知道那三少爷武功高强,一般的打手是赶他不走的。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只盼着日子快些平安度过,等他再住半个月自己走,可是没想到才过了七日,软虹楼又惹上一桩麻烦。
这次是那城西的一恶少,那恶少姓贾,家中富户出身,老爹做贩卖茶叶的营生,在城中开了好几家茶庄。他们家同吴郡郊外的响马有些往来,故而识得不少黑道上的人,家中蓄养许多能打的恶奴,正因为如此,在吴郡内横行霸道,平常人家不敢招惹。
这贾少替父亲出门和海盐的茶商谈生意,顺便相约来软虹楼消遣,把楼里有空闲的姑娘都叫来挑了一遍都不满意,贾少仗着酒醉耍横,非要见一见传说中艳冠吴郡的老板娘陈翘儿,不然就要让家奴来拆软虹楼。
陈翘儿别无他法,只好一边喊丫头走后门去向跟她相熟的当地县衙官员求救,自己下楼来应酬贾少一行人。
那贾少一见到陈翘儿,涎水都拉长了三尺,包厢里头还有客商和家奴,便对陈翘儿生拉硬拽地要上手,陈翘儿陪着笑脸推拒,却是敌不过这等无赖的粗蛮举动,不由得大声呼救起来。
软虹楼里养了龟公二十来人,平日里做些杂役,遇上麻烦便会赶来处理,听见老板娘呼救,纷纷抄家伙过来救人。
然而不料那贾少身边也带得家奴七八人,这几人个个都是练家子,陈翘儿养的龟公同他们的身手没法比,三下五除二便被这些人撂倒在地。这些家奴一个个出手极度狠辣,将陈翘儿的人打得鼻青脸肿。
陈翘儿自从开了软虹楼以来,早给自己立下规矩,决不再回到过去那种委身接客的日子,而如今,眼见那些人打砸店面、驱赶客人,她心急如焚,只得恳求道:“贾少爷快请息怒,万事有商量。”
那贾少是个横行霸道惯了的,岂肯就此放过她?拽住陈翘儿手腕便要施暴。
陈翘儿只当在劫难逃,心急丫头还不回来,忽然听得边上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众人皆是一愣,一齐看去,只见厢房东面的墙壁上破了一个脸盆大的窟窿,石灰纷如雨下。
那贾少也住了手,放开陈翘儿,大为奇怪地朝墙上的窟窿看去。只听见窟窿内传来隔壁的声音:“我花了一百两订下这个房间,二两银子叫了这桌菜,有无价的美人作陪,可不是为了来听这群人鬼哭狼嚎。”那出声的人陈翘儿听来再熟悉不过,隔壁正是天甲七号房。
贾少一听气歪了鼻子,叫嚣道:“哪来不知死的狗东西,老子先做了你,再来尝这小婆娘的滋味。”说着便朝那大窟窿走去。
陈翘儿也在看那墙上的窟窿,她朝着墙边的她的软虹楼是用黏土混砖石夯铸,坚固的很,不比那些木楼竹楼,这三少爷竟能将墙踢破一个大洞,出手果真很厉害。她瞧着那黑咕隆咚的洞口,心中隐隐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不安。
贾少才走到洞口,朝着那窟窿弯下腰,叫嚣道:“狗东西,滚出来!”话音甫落便“哎唷”一声,拱着腰站在原地不动了。
几个家奴见到不对,连忙上前。“郎君,怎么了?”只见贾少戳着一动不动,慌忙左右搀扶,不料贾少张着嘴全身僵硬,眉心插了三枚小针。众人皆是惊慌。
一墙之隔,三少爷带笑的话音从那头传来:“他中了我的金针封穴,我原本嫌他聒噪,只想封他檀中,好令他闭上那张多话的嘴;谁晓得他弯腰将脑袋送上来,我便扎错了位置,这便是我的过失了,我给你们小郎陪个不是。”
几个家奴原本又惊恐又愤恨,听见对方却忽然语气缓和,放低姿态来道歉,顿时一头雾水,恍然不知所措。又听见隔壁三少爷道:“我隔着墙看不见,你们替我瞧一瞧,扎他哪里去了?我好给他解救一番。”
一个家奴忙道:“你那三根小针刺在我家公子印堂和睛明穴中间。”
三少爷道:“哎唷,这可不妙,怕是要失明了。”
家奴急了:“这要怎么解,你速速过来救人,我家老爷和响马帮的兄弟,决计饶不了你!”
那陪同贾少前来喝花酒的海盐客商是个有见识的,晓得对方非等闲之辈,于是走近那窟窿口,隔着墙甚为恭敬地作揖,道:“这位英雄,方才被您出手之人,乃是吴郡的贾公子,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英雄在吴郡怕是呆不顺遂。既然大家同是来此地找乐子的,何必弄得不快,出门在外多一仇不如交一友,还望英雄能够不计前嫌,替贾公子解穴。”
三少爷笑道:“你这话说得我顺耳极了,可惜这我确实解救不了,实在抱歉得很。”
那客商一窒,三少爷又道:“不过我知道怎么解救。”
客商大喜,又是隔墙一揖:“恳请英雄快快道来。”
“你们带他去会稽山,寻一唤作陈赟的名医医治,此人最擅截穴封穴之道,必能救他。不过,七日之内若是不能找到此人医治,你家小郎的眼睛怕是要废了。”
家奴们一听,急忙七手八脚将贾少抬了起来,客商朝洞窟一拜:“多谢指点。”一行人也顾不得找三少爷报复,扛着贾少匆匆出门求医去了。
软虹楼的围困一时得解,陈翘儿吩咐几个姑子将受伤的龟公们打发回屋,该上药的上药,包扎的包扎,又差仆役收拾了场面,这才亲自吩咐后厨重新准备酒菜,陈翘儿亲自端好,敲开天甲七号房的门。
薛瓶儿来开门,见到陈翘儿,不由得一愣:“老板娘。”平日里,她私底下只唤陈翘儿作翘儿姐,这会忽然却恭敬起来。
陈翘儿点点头,还有些不甚自然地进了屋,没来得及斟酌语言开口,便听见坐在桌旁的三少爷笑道:“老板娘,我打烂了你的墙壁,你不会找我赔偿罢?”
他修眉俊眼,肤白如雪,笑起来使人过目难忘。这张脸陈翘儿原本瞧着很油滑讨厌,然而经过方才他出手相救,却有了一番改观。
陈翘儿咬住唇,摇了摇头。
薛瓶儿连忙过来接过她手里的酒菜,放在三少爷面前的桌上,一件一件摆好,柔声道:“三少爷,老板娘她宅心仁厚,可没你想得这般小气。她这是亲自送酒菜来感谢你了。”说罢回头看陈翘儿一眼,笑道:“老板娘您上了年纪腿脚不好,这等事情,就吩咐丫头她们来做好了,何必亲自受累呢?”
陈翘儿微微一讶,她看见薛瓶儿古怪的眼色,又看向三少爷,只见他俊美的面庞朝自己转来,眼神却略显茫然和空洞,他歪了歪头,似在思索。
薛瓶儿忙在一边解释道:“三少爷眼睛看不见。”
陈翘儿惊讶地抬起头,望向他俊美的脸庞——这般夺目的一张脸,竟然是个瞎子?
略一思考,陈翘儿出声了,却故意压低了声线:“老身不找你赔。”
听见这略显苍老的声音,三少爷奇怪地“咦”了一声,微微转动头颈:“原来是为老婆子,我还以为是个妙龄姑子。那贾少的口味倒真是独特。”
薛瓶儿很尴尬地看向陈翘儿,目光中带着歉意。陈翘儿心里却很明白——薛瓶儿心仪三少爷,总归不想让他知道周围有多少绝世美人,自己跟薛瓶儿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心里头这点小九九还是清楚得很。
陈翘儿很会意了。她便配合着薛瓶儿的意愿,用老太婆的声音对三少爷道:“你身上有伤,就住下吧。”
薛瓶儿一听,欣喜万分地看向三少爷。
三少爷道:“老板娘你这个地方好倒是好,就是房钱太贵,我身上的银两快不够用了。”
陈翘儿猜想,他这么说,是怕自己留下来,给软虹楼招来更多的麻烦。于是她淡淡道:“再住几天罢,你上回给的那块凤凰玉,也够留到明年了。”
三少爷洒然一笑:“老板娘真是识货人,可惜那宝贝烫手,最好在袖笼里捂上一捂。”
这是暗暗提醒她,东西来路不正,不要急于在黑市出手,以免惹事。
陈翘儿应道:“人养玉,玉养人,这等好玉,我揣兜里养上个三五年也不嫌长,先把玩上手再说。”
三少爷啧啧感叹:“真是明白人,三五年很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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