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晟在卫士的护送下怒气冲冲地往外走,心中暗忖顾氏女甚是狡诈,若不对她用刑只怕目的难以达成,方峤不是要请示皇帝么?自己就先行一步,先跟皇帝要了这个准许,让他云晟来提审顾柔,这般就可以言行逼供,不怕顾氏不在慕容情的罪状上签字画押。
他这般打算着,便匆匆离去。
这边,方廷尉仍然在审顾柔。顾柔始终态度温顺,有问必答,字字句句不紧不慢——
“倘若我夫主想要隐匿我的身份,便不可能光明正大迎娶我,何来私藏?”
“若是北军当真得到了铁衣,也不会在汉中走马谷损兵折将;走马谷一役,我在军中几乎全军覆没,我若有铁衣,岂会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
方廷尉审来审去,见顾柔只自认九尾飞贼之罪,其他一概撇清,心中将信将疑。这会儿牢房四角灯油快烧尽了,他自己也口干舌燥,便问守卫:“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的话,刚过戊时。”
“今日先到此,将疑犯带去牢房。”待顾柔被押下去后,方廷尉又暗中吩咐守卫,严加看管,千万要防止旁人接近顾柔牢房,更要盯紧顾柔,防止她自杀。
顾柔今日为保全国师,将自己九尾身份卖出,以证和连秋上的交集。又将云飘飘扯了进来。她把这趟水搅浑了,至少能为大宗师争取时间想办法营救自己。
好在先前有大宗师指点,告诉她那方廷尉乃是位铁面无私之人,一旦案情牵扯云晟,便会撇开此人,要他避嫌,果不其然,否则自己不晓得还要受到多少牢狱之苦。
狱卒将顾柔送进第三重监狱底端。那是一间较为空旷的牢房,一面靠墙,三面皆为木栅笼,地上铺着茅草和木板搭成的简易床榻。
顾柔挨着床榻坐下。没多久,牢饭送来了,一碗白米饭,两素一荤。
顾柔无心用饭,独自静静坐着,听得隔壁传来争吵声。
狱卒埋怨道:“能给你吃上一口算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以为御膳房呢?”
“滚!”
伴随隔壁一声铿锵有力的叫骂,一碗白饭隔着牢笼泼到狱卒身上。
顾柔惊讶去看,发现自己隔壁原来关着一名老妪,这老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麻布衣裳,头发梳得甚是齐整,因为先前她有床不睡,却一声不吭卧倒在草垛中,顾柔竟然没发现自己隔壁有人。
狱卒勃然大怒:“这老东西!”
那老妪却傲然不睬,又卧回草中,断然不看那饭菜一眼。
“怎么回事。”声音惊动了牢头。
狱卒抱怨道:“这老东西饭里有一根干草,她便嫌脏污——这牢房里满是干草,谁知是不是她故意弄进去找茬的?当囚犯还摆谱儿来了,我就是瞧不惯……”
“好了好了,你下去吧。”
牢头催促狱卒离开后,转眼换了一副好脸,和气对那老妪解释:“这小兄弟新来的不熟悉,我这便去给你换一碗。”
“滚!”老妪抄起一盘椒盐萝卜,泼了牢头满脸。
这下连那脾气甚好的牢头也显得愠怒,他抹了抹脸,忍气吞声地离开了。
老妪继续翻了个身睡觉。
顾柔觉得这老妪很是奇特,身处天牢诏狱却显得分外傲慢,不禁隔着栅笼多看了她几眼。
老妪横卧草中,呼吸均匀,很快睡着了。
顾柔百无聊赖,便朝她上方望去,隔壁的牢笼同自己这一间摆设并无二致,也有一床一矮桌。只是老妪那一间的桌上,简陋地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个破旧的竹笔筒。床挨着的墙面上,有两列壁书,上书——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语出《荀子劝学》。”
顾柔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壁书以小楷写就,字体风骨妍媚,遒劲有法,颇有名家风范。顾柔看见字写得这般好,知道她通文墨,心里对这老妪隐隐有了几分佩服。正巧老妪翻了个身,脑袋撞在书案脚下,“哎唷”闷哼了声。
隔着栅笼,顾柔道:“婆婆,地上凉,你这样睡容易受寒,去榻上歇着吧。”
老妪不理不睬,鼾声如雷。
……
皇宫大内。
御书房里点着灯,皇帝还没有就膳,他来回踱步,寝食难安。
今日太尉云晟截留国师慕容情的未婚妻子,已经震动京城,许多官员的上书已经呈入黄门,现在小山般堆在皇帝的案前,他心生烦躁,一件也不想看。
慕容家根深叶茂,在颍川乃至整个北方士族中举足轻重,只怕这是个不妙的信号,他身为皇帝,却已经帮着云晟得罪一大票北方士族,分裂之势初见端倪。
皇帝正在焦虑,忽闻内侍来报,皇后求见。
皇帝心头顿时一宽。对了,他这位皇后淑惠远虑,常有明见,如今说不定也能为他排忧解难。他立刻宣入。
皇后徐氏入内,神色急虑,向皇帝求证今日之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连声叹息:“陛下,查无实证,怎能让太尉前去拿人呢?太尉同国师素来不睦,陛下即使要拿顾氏询问,也不该由太尉出面,应当叫廷尉前去,且先知会国师,以示公允尊重。今日又是他大婚,他素来心气高傲,岂能容此奇耻大辱。他是先帝功臣,您这一回不光得罪了他,恐怕还要引来北方士族的攻讦;天下士人见有功之臣遭辱,恐怕也莫不寒心……”
“唉呀皇后,别再说了,朕已经知晓不妥了!”皇帝已经悔青了肠子,他不想得罪国师,更不想引发分裂,只怪自己当时偏听偏信,一时脑热听从了云晟的撺掇。然而没有后悔药,他怀抱一丝希望,想:“朕派云晟宣旨之时,借的是太后之口,你说朕将这一切先归于母后,推说不知情,再向国师赔罪,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陛下,你真是糊涂呀,难道别人看不出这是您的旨意吗?”徐皇后摇头道,“何况国师是否私藏铁衣,还有待查证,怎么好就此轻易放走嫌犯?”
“哎呀,不是你说不该拿她的吗?”
徐皇后叹气道:“铁衣事关朝廷安危,既然人拿都拿了,自然要查个明白。只是,太尉同国师有隙,此案不可让他经手,须得秉公处理——依臣妾愚见,那廷尉方峤倒是个公允之人,交给他全权处理倒是无碍。只是,必须确保顾氏女在天牢中的安全,倘若她暴死狱中,只怕更激起慕容家族和北方士族的情绪。”
“皇后说得是,朕立刻差人去宣方峤。”
话音未落,便有内侍急急来报,附耳对皇帝说了一番,皇帝脸上陡然变色,忽青忽紫。
皇后问:“陛下怎么了?”
皇帝高声大叫:“气煞朕也!”
原来,方峤审问顾柔之事,早已被皇帝所派耳目传出,当他听得今日顾柔供出云美人和连秋上有染,气得五内俱焚,一挥手,将案头公文尽数扫落在地。
“云氏贱妇,辱我皇室威严,竟与那逆贼有苟且;这云晟也敢将她送入宫来,可恨,可恨!”
皇帝怒从心头起,一时间连把云美人打入冷宫的心都有了。皇后见他激动,连忙劝阻:“陛下息怒,如今云晟掌京师十万兵,倘若慕容情当真别有远志,还得依靠云晟牵制于他。陛下须得顾全大局,不可在后宫面前露了声色,更不要降罪云美人。”
“那朕头上这顶绿帽何时能够摘掉!”
“陛下,此案甚是复杂,先着方峤将案件审理清楚,再行定夺吧。另外,最好再嘱咐他要谨慎处之,对顾氏女要恩威并加,不可滥用刑罚。”
……
皇宫外,方峤刚走,云晟便入宫求见。
他这次来是跟皇帝要求审理顾柔一案的,可是宫人很快便回报于他,道是皇上已经歇了。
亥时还没过,皇上今日歇得够早。云晟忖了片刻,便道:“那老臣明日早朝再来觐见。”
宫人皈身相拜:“皇上近日身体不适,明日起罢朝,还请太尉大人知悉。”
云晟又是一愣:“那皇上可曾说什么时候复朝?”
“这奴婢便不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1,各方人马各显手段,设法营救顾柔
2,冷山归来
第183章 文学|3。3
194
就在慕容家族事件在洛阳闹得满城风雨之时; 在青盔巷的最深处,一顶不起眼的黑油齐头小轿从后门穿街过巷; 悄悄出了城。
钱鹏月坐在一摇一晃的轿子里,今日他出门瞒着全家人,只带了两个保镖护卫,连心腹的大管事也没有带。他让和自己形影不离的大管事立在书房跟前; 假装侍奉读书,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连他那几个小妾都没有发现他的行踪; 以为他还在书房用功。
天气晴和,轿子来到城郊三十里处,有一片青青湖水,沿湖立起一座草庐。
钱鹏月下了轿; 穿过湖上的浮桥,同守卫打过招呼; 草庐中出来一老宦官,将他带入。
钱鹏月进屋便拜:“微臣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皇帝离席相迎:“爱卿快快请起。”
原来,当今少帝对于儒学甚为热衷; 他读了钱鹏月的著作,便常有疑惑请教;然而当今主流却是道派的黄老学说; 如果皇帝沉迷儒学的消息传了出去,必定要受到不少攻讦,故而为了方便; 少帝登基之后,君臣常常相约在此碰面,畅谈学术和国策。
皇帝罢朝,没有人知晓他来了草庐;而钱鹏月每次推说外出喝花酒,连他三个小妾都信以为真,只当他是在外头被一个狐狸精迷了心窍,却万万料想不到,这“狐狸精”却是当今天子。
君臣入座,相隔一案坐于席上。皇帝旁敲侧击打听钱鹏月的态度。
“朕在此庐闲谈,非以君臣身份,乃是以学生身份,向爱卿请教。望爱卿能够知无不言。”
钱鹏月急忙双手一拱:“承蒙圣恩,微臣绝不敢推辞保留。恭听陛下垂询。”
皇帝道:“朕知爱卿与慕容情乃故旧好友,倘若其涉罪犯法,爱卿是否会为其求情?”
“所谓公法不阿亲戚。法非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莫说慕容情为吾友,便是吾手足兄弟,也不得违法免罪也。”
皇帝点点头,微作沉吟,抬眸看向钱鹏月的眼睛:
“那么以爱卿对慕容情的了解,他是否别有远志?”
钱鹏月恭然温声道:“陛下,臣与慕容申晓同岁。”
“这朕知道。你们从小玩到大。”
“臣与此君,自幼相友善,他幼时便包综六经、智意超人。十二岁那年臣与之同在并州游学,经过西河郡一带,受到阴山县令广成的礼待;是时常有羌胡犯县境,掠夺民谷。有一次,郡县内已接到军情线报,言说胡骑已距离县郊不足三十里,当时便有人建议广县令让百姓一齐出动,提前抢收春小麦。然而申孝却竭力反对之。”
皇帝听他这么说,倒是好奇了起来:“这是为何呢?与其让羌人掠走粮谷,倒不如留给百姓一部分,总比留给羌人好。”
“臣当时也是这样想。所以,最终广县令没有采纳申孝的建议,让百姓任意去田中抢收粮谷,终于夺回了一部分粮食。”
“嗯。”
“然而,之后的两年,西河郡却年年因为缺粮而闹出饥荒骚乱,唯有依靠相邻的太原郡和平原郡开仓放粮援济之,方才得以免除民变。”钱鹏月说到此处,略一停顿:“陛下知晓这是为何吗?”
“是因为羌胡年年来犯,掠夺民谷吗?”
钱鹏月垂着眼帘道:“陛下,羌胡掠夺,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原因是,自从羌人掠谷那一年,西河郡内种粮食的农民越来越少。因为下令让百姓任意收割粮食,靠的是武力抢夺,使得那些不事耕种却有用孔武之人能够得到更多的粮食,而辛苦耕种的农民却无法收割自己的粮食;乱了秩序。这使得百姓有了侥幸之心,他们认为只要羌胡来了,郡治一乱,便可以有浑水摸鱼不劳而获的机会,反而辛苦劳作的人却不能保全自己的财富,于是人人投机取巧,等待抢夺别人的粮食,致使耕种者越来越少。”
皇帝听罢,果然显得十分吃惊。
“当年,申孝十二岁,他是这么对县令说道的:今年无谷,明年可以再种,羌胡可以增兵来防。这并不影响百姓明年的生计。然而法令不能得以执行,州郡没有秩序,导致民风败坏,今后的数年乃至数十年,都不会得到安宁。最后,果然被他言中。”
皇帝目光熠熠地看向钱鹏月,脸上的神情极其复杂。
他欲言又止,沉吟良久,最终叹道:“好一个远见卓识之人!”
钱鹏月躬身相拜。
皇帝已经明白了钱鹏月的意思。
慕容情这等未雨筹谋,洞悉世情之人,他若有远图,便会在占据汉中时举兵,不会坐失良机而率师动众返京。
皇帝道:“朕知道了,朕会令方峤秉公彻查此事。”
钱鹏月再拜:“陛下实乃千古圣君。”
皇帝还在回想方才钱鹏月说过的话,忽然哧溜一笑,道:“钱鹏月,你今天可是拐弯抹角给慕容情说了不少好话啊,回去他必然感激于你吧?他有你这位故友,倒是幸运。”
钱鹏月端正容色,毫无说笑之意道:“依微臣来看,此乃陛下之幸。”
“哦,怎么说?”
“陛下,您令云晟扣留了慕容情之妻,是否受到天下臣工的攻讦?”
皇帝皱眉:“怎么,连你也要来指责朕的不是?”
“陛下是九五之尊,一朝天子,别说是扣押一个臣妇,就是扣押了慕容情,也不该遭受如此多的非议。陛下扣押的若是其他大臣的妻子,绝不会招致这么多的攻讦,而慕容情的妻子却是如此,陛下知晓其中的原因吗?”
皇帝越听越觉不是滋味,在膝盖上掸了掸衣袖:“哼。这不都是因为,他慕容世家根深叶茂吗?”
“非但如此。慕容情出身国观,他的身后是整个道派正宗。钱鹏月躬身一拜,道,我大晋朝自开国以来数百年,皆以黄老之道为治国本。慕容情是国观大宗师,陛下动他,就是动摇整个国观在大晋中的权威地位,道宗势力在我国发展已逾百年,他们闻风思危,必然会为了保全宗派地位而力撑慕容情。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势力在同陛下角力。”
这话更加使得皇帝不悦:“好你个钱鹏月!岂有此理,照你这么说,这个慕容情朕还动不得了?”
钱鹏月离席跪拜,随后抬头,在他那大智若愚,常常有说有笑的面孔上,此刻收敛了笑意,目光深深地看向他的君主:
“陛下,动一个慕容情又有何用,国观的大宗师前赴后继,没了慕容情,下一个还会有谁?追根溯源,一切都是因为治国之本。”
——大牢内。
顾柔头一回坐牢,百无聊赖,同狱卒要了一些杂书来看。说来倒也幸运,或许是因为这座廷尉诏狱内关押过不少饱学之士,故而狱中知晓囚犯们的品位境界不同,早就备好了笔墨纸砚和一些书籍,这会儿果然拿了一些给顾柔。
顾柔从中挑了钱鹏月的著作来看。
隔壁那老妇看见顾柔在读钱鹏月的书,冷笑道:“此人满腹经纶,屡有奇谋,倒是一位王佐之才、见地之士,然而不治行检,又不敢光明正大承认自己做儒学……哼,非磊落之辈。”
顾柔听了好奇,合上书本问:“婆婆也认得钱侍中么?”
老妪冷笑:“此人的经注策论,值得一读;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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