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来年的生机,缘聚缘散,物消物长,一切冥冥中有常。尘世在他身后浩浩渺渺,像是旧了,却又像是新了。
如果可以,他想回头,想对当年在树下看师父练剑,带着满面不可一世的狂傲的青葱少年说几句话,想和他坐下来谈一谈,想代替他告诉师父如今的感想——
爱一个人是修炼自己,爱一个人是打开天地,爱一个人是回归有情众生。
可是红尘隔海,时光不再,昔日的狂妄少年已经长成如今芝兰玉树的模样,他走到槐树下,低下高傲的头颅,于细碎的光阴中看清楚自己的影子。
【——卿卿,你没有错,是本座错了。本座不该小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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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柔朝白鸟营大帐跑去的路上,忽然虚空里传来国师的声音:
【小柔。】
顾柔一个哆嗦:【……】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国师道:【不回答也没关系; 你的手札本座看了。】
虽然不怎么敢惹怒他;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你怎么可以偷看!】
国师:【字写得太烂了。】
顾柔:【……】
国师道:【本座给你下了点批注; 等你回来看。】
顾柔蒙圈了,她停下了脚步; 往身后的行辕看; 但已经相隔很远; 只看见兵营和兵营之间; 远方湛蓝的天; 行辕在山丘的后面。
他又道:【你早点回来。要是探得情况; 及时告诉本座; 本座会在前线策应你们。】
他也要投入更繁忙的战争部署中去了; 她坚强,他便须得比她坚强百倍; 支撑起她想要搏击的那一片天空。他第一次告诉自己不要去考虑最坏的结果; 把全情投入到争取最好的结果中去。
……
营帐内,冷山正在摆放军事沙盘; 大晋版图的西南端高原上,有一座且兰县城,已被他用泥土捏成的小型建筑摆出雏形。他告诉众人,作为牂牁郡的郡治,此地地貌复杂,河流交错,必须记清地形,以免迷失路线;他决定让众人走舞阳河水道进城。
他正说着,忽然见对面的向玉瑛眼神似乎发怔,冷山不由皱起眉,目光严厉几分盯着她,却发现向玉瑛并没有看见。
他便顺着向玉瑛的眼神转身回望,却见光线从营帐门□□入,一个人影从刺眼的光晕里面走出来,跑到他跟前——是顾柔,她穿上了白鸟营的兵服:“冷司马,带上我吧。”
冷山准备带的人里头有向玉瑛,有屯骑营的赵勇,还有本营的雷亮,越骑营的耿义,这些人或深或浅都认得顾柔,见到她都点头微笑。只有冷山蹙眉不语,他在斟酌拒绝之辞。
这时,有传令兵忽至,来到冷山跟前,附耳悄悄带来国师的命令。冷山听了微微一诧,随后,便有了定夺:“那你过来听。”
“是!”顾柔高兴得跑到向玉瑛身边,向玉瑛悄悄地在底下拉了拉她的手,她们又可以在一起任务了。
……
当夜鸡鸣,顾柔随冷山、耿义、向玉瑛、赵勇、雷亮六人搭上一艘大客船,沿着舞阳河去牂牁郡治且兰县。
从武陵郡的沅江下游到舞阳河,再到且兰城,是一条南方各郡和中原等地的货物输送进入牂牁郡的水路。牂牁作为水陆交通的交汇点,码头每日都会迎来各式各样的商船。
顾柔搭乘的客船上面,载了许多要进入牂牁郡的人,外头鱼龙混杂。顾柔和向玉瑛换完衣裳,没有急着出仓,两人聊了一阵。
顾柔问向玉瑛白鸟营每个人的近况。向玉瑛道,田秀才最近在冷山的指导下,专攻阴阳术数、星象观测,已经可以在军阵前独立完成立表等测算的任务了;何远和祝小鱼每天练习潜渡,冷山对祝小鱼的要求尤为严格,要她在水下憋超过一炷香的时辰,祝小鱼每天都哭诉这是个没有人能完成的任务;阿至罗从零陵郡回来同众人汇合,带领斥候们在附近各地打探消息。唯一遗憾的是,老兵溪汝光的伤势严重,怕是不能再继续做斥候了,他准备解甲归田。
顾柔问溪汝光被何人所伤。向玉瑛道:“是对面的铁衣斥候部队。他们铜皮铁骨,快马飞驰,力大无穷,见到咱们的人便直接下马搏杀。他们的拳脚套路也不花俏,可是一拳一脚都实用得很,一旦被打中,骨头就稀碎。”
顾柔听见“铁衣”两个字,心里不由得一惊,这不是她父亲为连秋上研制的那种药物么!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冷汗冒了出来,很是难过不安。父亲配制的一种药材,竟然让诸多的将士丧命,在她看来,仿佛也是自己的罪过。
又听向玉瑛问道:“小柔,你这些日都去哪里了,我打听过好几回,他们都不让见你,你是犯了什么事么?要不要我去求求屯长和冷司马,替你求个情。”
顾柔想,冷山倒还行,没有将她和国师的事情宣扬出去。正欲思忖如何作答,忽然听见有人敲舱门。
向玉瑛和顾柔立刻挨到一起,各自悄悄摸向兜里的暗器。
是耿义的声音:“二位姑子,外头风景好,快出来瞧瞧。”顾柔才松一口气。
走出舱门,迎头便觉豁然一亮。
船正在峡谷内逆水徐徐而上,越是到了上游,那水道越是急窄,两岸悬崖高耸,瀑布飞泻;有不少猿猴攀爬其中,有的猴子好奇地朝河上的行船张望。雷亮穿着件苗人的花色套马褂趴船舷边上,拿一颗梨,远远地挑|逗那猴子玩,猴子想要吃梨,雷亮不给,结果猴子从悬崖上的吊藤攀援而下,朝他扔了一颗石头子儿,咚地砸中雷亮身后正在整理衣袖的耿义,气得他大叫一声,朝对面挥舞拳头,猴子不怕他,耀武扬威吱吱乱叫,又攀附着悬崖躲回山洞了。
耿义打不到猴子,只好骂雷亮:“你他娘|的|能不惹事?”雷亮哈哈笑吃梨。
顾柔发现他们两人穿着苗人服饰都挺和谐,特别是耿义,耿义解释:“我老家在兴古郡。”顾柔点头,兴古郡在云南南部,难怪他会说当地的方言。冷山从这么多兵里面挑中耿义,果然有其道理。
说话间,赵勇也出舱了,赵勇和向玉瑛一样,仍然是在洛阳时候的寻常衣着,他们两个不会说当地的蛮语,便凑成一对,扮作中原来的平民。他一出来就占向玉瑛的便宜,故意伸长脖子到处张望寻找:“俺婆娘呢?”向玉瑛也不矫情,大大方方走到他身边去,看得雷亮一脸憋屈——出个任务,至于在那假公济私,炫耀恩爱吗!
顾柔正奇怪,耿义是当地人;雷亮是川西人,因为从小跟那一带的苗人混居,也会说一些苗语;可是自己不会,怎么也跟着苗人打扮,若是让盘查一起来,一句苗语都不会说,岂非露馅儿了。这时,听向玉瑛问赵勇道:“冷司马呢?”
是啊,顾柔朝外看,船已经过了峡谷,进入一处蜿蜒曲折的河段,时不时穿过岩洞,头顶光线忽明忽暗——这会儿了,冷山不应该迟到才对。
赵勇道:“冷司马大丈夫给绣花针难住了。”说罢笑了笑,又冲顾柔道:“小柔,你是姑子,你有经验,要不你进去帮帮他吧。”
顾柔便去敲门冷山的舱房。
“冷司马。”
进入舱房,只见冷山坐在女式的妆台前头,对着镜子,手里果真拿一根绣花针在脸边比比划划,顾柔不由得惊讶。
冷山道:“你过来。”
顾柔走过去,冷山坐在凳子上,手势示意:“头伸过来。”
顾柔弯下腰。冷山竖起手掌示意:“朝左偏,把头发撩起来我瞧瞧。”
顾柔忍不住了:“您这是做什么?”
“少废话,让你做就做。”
顾柔冲他撩起发丝,雪白柔软的耳垂上挂着银制的大圆轮耳环。冷山记下了她耳洞的位置,拿起绣花针,对着自己的耳朵便是一刺!
顾柔诧异地向后退开,之间一小串血珠沿着他耳朵汩汩而下,忙掏出手帕交给他。
冷山一面擦拭血迹,一面支使顾柔去他行囊里取止血的药物。
顾柔给他上药,问他:“冷司马,您怎么穿耳洞呢?”
他指了指妆台上的一对耳环,似有不耐道:“我怎么知道苗人为什么男男女女,都非得戴这个玩意。”
顾柔明白了,他是要打扮成苗族男子,这才临时穿的耳洞。
“出去。”冷山道。
“啊?”顾柔还要问,却看见他已经走到床边,开始脱上身的衣裳,衣服扯到一半露出健窄紧凑的腰肌,她一下子窘了,赶紧往外跑,顺手带上门。
顾柔在门口等冷山换衣服出来,一边脑子里在想,她见过冷山打扮成阔少的模样,也见过他打扮成敌军小喽啰的模样,无不惟妙惟肖——有时候她回想,冷司马不去春台班演戏,可真有点儿可惜了人才。
正胡思乱想着,门开了。
顾柔满是好奇地回头,只见冷山穿着紫色裙裤的一双脚站在面前,裤子像是短了点,露出一段脚踝在外头,显得腿格外修长。
顺着长腿再往上看,只见他披着紫衫,健硕紧实的胸膛稍袒在外,脖颈臂膀和腰际都戴着苗族的银饰,环佩玎珰地站在眼前。
当地男性的服饰就是如此的特色,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耿义是当地人的原因,顾柔看耿义这么穿,觉得很自然;到了冷山这里,便觉风格陡然华丽起来。
这些这异族服饰配件复杂,他居然能够佩戴的一件不漏,连头发都按照规制盘束在脑后,额心还佩了月轮流苏滴水抹额。
不得不承认,很俊美,很斯文,还有一点点的……诱惑。顾柔瞠目结舌,然后……非常想笑。
她忍不住捂上了嘴,白鸟营的同道们一定打死了想象不出来——冷司马居然也有一天,会变得这般妖娆。
面对顾柔的忍俊不禁,冷山毫无表情,叉腰对她指了指身后的道路,示意她给自己挪个位置。
顾柔赶紧收住笑,侧身给他让路。冷山一甩头把她撞开,蹭着路边走过。在他转身之际,耳朵上挂的雀羽银环一下子从绸缎般的黑发中跳出来,一摇一晃地甩着,简直妩媚快要成精了。
冷山走到甲板上同耿义他们汇合,耿义正在跟雷亮抢夺一个梨要求分吃,但是雷亮更不要脸些,说着:“我不能跟你分吃梨子是因为我不想跟你分离。”吃独食吃出了义正辞严理直气壮。冷山走过去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家立刻严肃起来回头望着他。
雷亮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好辛苦抢回来的梨掉鞋面上。耿义和赵勇等人均是傻眼。
冷山冷洁面剃须,穿戴苗人服饰后,摇身一变成了美艳斯文的青年。众人表示一时不能接受。
冷山没说笑的心情,他一开口,仍是那低沉重磁的声音,倒像是找回几分从前:“散开点,马上进码头了。”
他们六个人乃是分成小组各有任务,听见这话,立即分散,等到了码头,要装作互不认识的模样过关。
顾柔跟冷山分到一组,她不用避嫌,走到他边上来看水道两岸的风景。船刚刚过塘峡,河流走势越发曲折,到了一水流较缓之处,两岸潭深滩平、林木蓊郁。
再往前船行一段,河流便进入了村寨。
所谓村寨,便是交错曲折的河流两岸之间修筑的一些邻水民居,多为吊脚楼,各家各户面面相对,背背相依,河流和巷道从中交错穿插,房屋在其中错落林立,似通却闭。形成一个迷宫般复杂的村寨。
这且兰县的村寨形式,古已有之。顾柔听国师讲起过,这里诞生过夜郎和且兰两个古国,后来楚襄王时期,遣大将庄乔从沅水伐夜郎,军至且兰,在岸边修造船只输送步兵。等到庄乔后来灭了夜郎国以后,便把琢船之地的且兰改名为牂牁。于是,牂牁便是古时的且兰。而今大晋划分版图时,将牂牁划为一个郡,原先的且兰古国遗迹,便划作一个县,作为牂牁的郡治;这里的村寨结构,也最为还原古时的且兰旧城。
这会儿正是清晨,各家各户都在准备朝食,寨落上面炊烟缭绕,同氤氲的水汽交错在一起,日光投洒下来,形成如诗如画的朦胧景象。
顾柔想,若这里没有战火,倒是一处很美丽的地方。要是能够同大宗师一起来,那才叫愉快呢。
思绪漂浮间,且兰县码头到了。
且兰码头每日货物往来甚多,然而由于最近战事吃紧,太守操光宣布了戒严令,一切过往船只都必须经过搜查。顾柔等人正是为了对付码头的盘查,才做了这么多乔装改扮。
顾柔探头望去,只见船只排队沿着纤道靠向码头下锚,甲板放下以后,上头有官兵把守,挨个盘查上岸的人。
她想到自己一句苗语都不会说,却穿着苗人衣裳,禁不住有些紧张。再回头张望,赵勇和向玉瑛一组,扮成平民夫妻,已经轻松地混过关了。
早知道如此,就不应打肿脸充胖子,非要办成什么苗族姑娘。顾柔急得不行,再往右手边一瞧,耿义和雷亮叽里呱啦地跟守卫掰扯一堆她听不懂的苗语,手里比比划划,就跟两岸沿途的猴子一样,这两个家伙的舌头真够聒噪,那盘查的士兵都嫌烦,连轰带赶地把他们放过关。
要是能跟着耿义他们走就好了,顾柔暗地里后悔,又忍不住抬头望望身边的冷山。对了,她想起过去他模仿东莱口音挺像,他会说几句苗语吗?
心思恍惚间,已经随着人流走到了盘查的士兵跟前。
那两个士兵都是当地蛮人,先看见顾柔,大概是觉得她神态气质不像本地人氏,摇手一招,示意她:“带爬,过来!”
顾柔傻眼,这是……要她爬过去?
可是四顾前后左右,哪有人就地趴下的,怎么偏偏针对她一个,是不是哪里暴露了?
正在她拿捏不定时,被冷山一把抓住了手,揽在怀里,朝着两个蛮兵走了过去。
“挨着我。别出声,别紧张。”他低沉的声音附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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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柔不晓得;那“带爬”乃是苗语里妹伢之意,那蛮兵叫顾柔过来,是要对她盘查问话。
冷山带着顾柔过去,用苗语同那两个蛮兵攀谈;聊了几句,那几个蛮兵都笑起来;顾柔原本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只是;他们一边聊,一边不住地打量顾柔;问冷山一些事情。
冷山一一对答,于是他们笑得更欢畅了,那问话的士兵;眼神里似乎还带着点暧昧之意。顾柔愈发不解。
不过,既然冷山会说苗语;那他扮成当地人便没有破绽了,两人也顺利地过了关。
进村寨的路上;顾柔忍不住问她:“你方才同他们讲了什么;作甚一直冲我笑。”冷山不答;只催促她:“快点走。”
两人进入且兰城;按照先头的约定,顾柔和冷山需要混入城中守军的兵营,雷亮和耿义也一样;留下向玉瑛和赵勇在城内进行策应,随时准备朝外界传递消息。大家分头行动。
冷山带着顾柔在城内走了一日,差不多摸清且兰城的内部结构。
大晋以来,且兰城作为牂牁的郡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