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晦弯腰捡起奏折,打开只看了一眼,双手就已止不住地发抖。
周帝提高了声音,大喝道:“说!”
他下意识一哆嗦,埋头低声道:“回陛下,上面写的是……伪晋在短短数日又占领三座城池,十九个县,还两次对关门发起突袭,大军虽守住城门,但损失一万余人。”
“还有呢?”
“太学宫三百余名学子与数十名先生,出关后音信全无,也包括、包括二弟。”
周帝一拍案几,厉声道:“太子,你还好意思说!朕命你率军镇压叛乱,救治身染瘟疫民众,结果呢?结果叛军自立为王,攻占的两国土地,加上小国边境的村落,几近周唐一半了!而你,为了朕的妃子,刚一出关就撤兵,置二十万大军不顾,回宫还夜开九门,砍伤禁卫!你甚至让你的弟弟深陷险境,连他现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见过身染瘟疫的民众吗?你告诉朕,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个储君,就因为你是嫡长子?”
李重晦瞬间跪倒,将头重重磕在殿石上,道:“儿子让陛下失望了。”
“你的确让朕太失望!”周帝指着他好半晌,中途有人猫着腰进来,附在耳边低语几句又退出去。
周帝顿一顿,慢慢收回手指,拂袖背对他道:“你起来吧。既然贵妃已经无虞,你也尽快赶回军中,主持大局,戴罪立功。另外,若不能把你弟弟活着带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李重晦起身,答道:“是。”
今上的话,他无比清楚。让他不用回来的过错是不能把李仪活着带回去,而不是没有镇压叛乱,或不能阻止瘟疫蔓延,这已经表明了什么。
他默不作声,躬身又要退出去。谁知周帝忽然问道:“太子,你觉得生在皇家好不好?”
李重晦心底一惊。若说不好,他是不是会现在就被废黜?
他恭声答道:“回陛下,儿子觉得很好。”
“哦?”周帝笑了,道,“朕记得以前也这样问过你,你那时说不好,怎么现在又说好呢?”
李重晦道:“那时儿子年幼无知,胡言乱语,陛下请不要放在心上。”
“嗯,那时你年幼无知,现在是知道得太多了。”周帝点点头,挥手命他退下,“你走吧,你的太子妃在殿门外跪了很久了。”
踏出门外,太子李重晦一身冷汗,被夜风一吹,竟冷入骨髓。
白嬛被人搀起来,太子立即上前搂过她,低声道:“多谢。”
白嬛问道:“陛下什么意思?”
太子轻轻道:“我要被废了。”
……
丹薄媚知道她们二人缓缓逼近,无力反抗,也不说话。
她将头深深埋在地上,直到有人动作温柔地抱起了她。丹薄媚睁眼,见到耀眼至极的皎洁。那是独属于他的宽大袖袍,不染纤尘。那一刻,她几乎以为是梦境了。
“宁公子,谢谢,谢谢你来救我。”
宁寂拦腰抱着她,闻言低头,披了一身的白发拂过她脸颊,带着惑人心神的香气。她看到了一汪深邃而波澜不惊的瞳,以及瞳孔中凝视着自己的她。
她眯了眯眼,浅浅地笑:“你的头发,落在我脸上,有点痒痒的。”
宁寂抬头看向宁哀哀,于是白发就移开了。他开口,这句话却是对丹薄媚说:“你体内气血乱成这样,连真气都不可以用,还笑得出来?”
“不然,我只有哭了。”丹薄媚觉得累,于是转头埋进他怀里,嗅着满怀的清香,闭眼不语。
宁寂不管她,抱着她好像也轻若无物一般,静静地立在那里。
宁哀哀与他对视许久,才道:“哥哥,我们要把她带走。”
“我要留下她。”宁寂道,“哀哀,你要和我动手切磋么?”
宁哀哀眉头微皱,犹豫很久才道:“家主要我们听命。”
“你不愿意,也不适合。哀哀,我记得,你幼时只喜欢吹箫。”宁寂柔和地笑了起来,道,“你月下吹箫的样子很美。”
她知道,自从当年家主出手将他手掌震断,阻止他带走宫梨的尸体后,他就已经不再听从宁氏的命令。可是因为他已经突破了那一关,可以随心所欲,不必听从。
但她没有突破,不能违背家主的命令。大族子弟在享受家族带来的优越时,也必须肩负同样的责任与使命。
宁哀哀因为这一句风轻云淡的夸奖,无情的面容变得温柔,低眉道:“等我突破以后,就不必听人命令了。自宫姑娘走后,哥哥从来一人,今日能来救她,应该很重要。哥哥带她走吧。”
应蒹葭瘪嘴抱怨道:“你们两兄妹倒是你推我让,怎么也不问问我的意见?”
宁寂真的偏头看她,问道:“应姑娘有什么意见?”
应蒹葭只觉他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模样,只好笑道:“我没有意见。”
脱离困境,丹薄媚睡了很久,醒过来时置身于一个干燥的山洞,洞口有薜荔女萝披枝而下,如同蔓帘。她起身行走,觉得一点儿也不痛,闭目观筋脉,也发现体内逆行的气血都被化解了。
掀开藤蔓,她见到满天星辰与微亮的东方。
这是个黎明。
宁寂立在树下,她坐在高高的洞口,微笑道:“公子,你好像又瘦了。”
宁寂看了看她,忽然叹气道:“如果你不想笑,就不要勉强自己笑。总是伪装随和亲切,你的本性很难受。”
丹薄媚闻言沉默片刻,偏要冷笑一声,完完全全显露出自己咄咄逼人的冷利锋芒,道:“公子,我怎么样,干你何事?”
宁寂平静道:“活着只为了报仇的人生很悲哀。丹姑娘,任何建立在别人身上的单一目的,成为一个人绝对的生存动力时,都是悲哀的。我是如此,你也是。但我无可救药了,你还可以挽回。”
丹薄媚丝毫不惊讶他知道她的身份,连谢衍都能猜到,他猜到不奇怪,而且她相信他绝对比谢衍来得可靠。
“挽回?我怎么挽回?是让丹氏一族重生,还是让我娘活过来?可惜我都做不到,甚至我也快死了,宁公子你能吗?”她玩世不恭地嘲讽道。
她的本性,就是这样尖刻锋利,甚至有些偏激。
宁寂久久地凝视她,眸光中的情绪突然太过复杂,无法看清。
“别这样看着我!”丹薄媚恶狠狠地偏头。
宁寂却轻轻笑了笑,道:“你和我以前真像。丹姑娘,其实你不必担心,谢衍不会真的杀了他们。他的目的不是现在建立伪晋,只是要以伪晋为遮掩,在深山中练兵,以备一年后逼宫,拿下无极公主。”
谢衍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他根本不会甘于做一个摄政王,更不允许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而这场洪灾与瘟疫来得太是时候,他以赈灾之名,用压制瘟疫的药来控制这半壁江山上的人丁,使他们在深山中操练,并挖出一条直通会宣的地道。会宣距金陵,仅两日路程。
不知情的外界即便察觉人烟稀少,也会以为是瘟疫造成的大数死伤。
更何况还有后晋这个政权作遮掩,征兵、攻城,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其实只等深山中的军营能自己运作,便可让太子李重晦覆灭后晋,班师回朝。
后晋依然会建立,但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个地方。一年之后,后晋的都城,应该是——金陵。
丹薄媚很快明白其中的关节,道:“谢衍他想建立后晋也好,一统天下也罢,与我没有关系。我只要能拿下这场硬仗,无论是真是假,入仕周唐都已足够。”
她说完好一会儿,发现宁寂不出声,便嗤笑道:“我这样利欲熏心,就是我的本性,宁公子觉得好吗?”
“如果你原本是这样,那自然很好。”宁寂顿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会成功的。”
丹薄媚挑眉,站起身眺望远方,冷利道:“我也知道,我会成功。只要周唐太子出现。”
她冷冷地抱臂,眸光清冷,长发与袖袍在晨风中飘扬。
宁寂,如果你喜欢我这样,我也不介意撕开伪装,将完全真实的我——一个冷酷锋利又黑暗的我,展现在你面前。
☆、第34章 顺水推舟
“已经半个月了。”
眨眼间,过去这么久。
地牢如今被布下禁止真气运转的阵法,崔夫人望着铁门外幽暗的岩石壁,皱眉叹气,用石子又划了一横。
庆忌抱臂坐在墙角,之所以抱臂,不是因为臂上裂开又愈合的伤口,而是没有剑在手,他不习惯。
有人问:“她真的会回来吗?”
这次所有人都在沉默,不肯回答。长时间暗无天日的关押,在看不到希望后,人会丧失斗志,神情低迷。
王唯安烦躁地一拳砸在石壁上,疼痛令他神智瞬间清明。他沉思片刻,猛地回头道:“不对。那日不是说太子率大军已经快出关了吗?那么,即使他们不知道我们被关押,这么长时间,伪晋也应当与太子两军交战过了。为何迟迟没有把我们推出去?”
白月真与他对视,也慢慢站起来,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很可能大军遇到了阻碍,直到现在还没出关?”
“对!所以……”
王唯安还没说完,突然整座山体地动山摇,四周岩石壁晃动间不停坠落细小的沙石,锁住牢门的铁索都在叮铛作响。被关押的一众学子不知发生何事,纷纷起身,踉踉跄跄扑向铁门,见到守卫都冲出地牢。
摇晃声振聋发聩,诸多学子紧紧抓住铁门,仍被晃得东倒西歪,大声惊吼道:“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们会被压死在山下吗?”
“是不是山要塌了?”
没人清楚眼下的情况,但学子素养尚存,并不四处逃窜哭嚎,各自想办法打开铁门。
这时,有人叫道:“快看头顶上!那是什么?”
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石壁上凭空浮现一片幽蓝的光晕,笼罩着整个地牢,上有繁复神秘的道纹流转,中央那一点旋转的八卦图案时亮时暗。
“是……压制我们真气的阵法!”崔夫人惊讶地紧盯中枢那一处,不知八卦时亮时暗代表什么。
轰然一阵电光流转,整片幽蓝的光晕从中枢处爆开,裂痕一直蔓延到四面八方。
“咔嚓,咔嚓……”
光晕犹如实体寸寸碎裂,于瞬息之间消失了。
“压制真气的阵法破了!”众人兴奋地大叫。崔夫人手印一结,九小鬼刹那飘出铁门,一直飘到地牢门口,趁人不备,一把抢了钥匙就冲回来,迅速打开所有牢门。
“快!只有冲出地牢,才有机会离开——”
浩浩荡荡的数百人一齐涌出牢门,尽管夹道狭窄,仅容许三人并肩通过,但学子们在这样生死存亡的时刻,仍然保持镇定,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短短几息,以数十名先生为首的队伍已经冲出地牢,得以窥见暌违已久的光明。
晴空万里,林木森森,山水清嘉。
这是个自由呼吸,可以拥抱碧海蓝天的世界。
“我们出来了!”
有许多学子迎风立在地牢门口,情不自禁地大喊,声音回荡在沉寂的山谷,比黄鹂还要悦耳。冷不防有人在他们身后的山崖上接话道:“出来了就好,加入战斗吧。”
众人纷纷回头,山崖不高,约有三丈许,丹薄媚抱臂冷静地立在崖上,一身男装,广袖长裾。
果然是她,她还是来了。
学子们纵身一跃,全部跳上崖顶,耳边顿时响起苍凉的号角声,那是独属于征战沙场的嘶吼与壮阔。抬头一看,不远的山脚下,正有黑压压一大片士兵在交战,从这样的高处望下去,双方大军如同铺在平原上的蚂蚁,密密麻麻,涌动出惨烈的悲歌。
应氏与宁氏子弟出手。朱雀双翅一扑,毕方口吐烈焰,每一招无不瞬间掀飞数十名周唐士兵。
王唯安等人见状,纷纷跃下平原,加入战斗。丞相韩殊从人群中走出来,扬了扬手,数十名黑衣剑客如离弦之箭,形成一道最强防御,将诸多学子牢牢拦住。
生死不过方寸。
丹薄媚不愿如之前那样拼命,只是一时厉害,后面痛起来就弱得不堪一击。她静静立在白嬛身边,美其名曰保护太子妃,其实根本没有出过几次手。
白嬛坐在改良过的战车上,道:“薄媚,你方才出手破阵,可见实力不凡。我在大军后方,其实并不需要特意保护,你不如也去对付那几位高手吧。”
丹薄媚抬一抬下巴,目光遥遥望向丞相韩殊左右的四人:“太子妃,看见对面丞相左右的四人了么?”
这四人是那日她在谢衍身边见过的,实力深不可测。如今也只是静静地观望双方大战,没有出手的打算。
“见到了,怎么?”
“他们才是最危险的底牌,如今未出,我怎能任由太子妃独身一人在此。”丹薄媚义正言辞地解释。
白嬛似笑非笑,也许相信,也许不相信,只道:“原来如此,薄媚你能以一敌四?”
丹薄媚道:“未必,可以一试。”
“你能这样说,看来是有些把握。但是,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的高手,为何要进入太学宫?”太子妃紧盯她,须臾不离,不想放过她冷静表面下细微的变化。
然而丹薄媚神色如常,偏头自然道:“为了入仕,众位同窗不皆是如此么。”
白嬛摇头笑道:“不一样。他们为了胸中抱负入仕,为了天下一统入仕,为了黎民百姓入仕,为了平步青云入仕,而你——是为了入仕,而入仕。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所以,你应该有别的目的。对么?”
丹薄媚冷冷地与白嬛对视,不动声色地警惕道:“太子妃何意?”
“不必这么紧张,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也并非想逼你说出自己的目的。”白嬛微微一笑,转头,目光落在战场上那面迎风飘扬的周唐旌旗,低声道,“只是我很欣赏你,如果你为了入仕,我这里倒有条捷径让你走。”
“什么?”丹薄媚环视四周,并没有什么人在关注她们的谈话。
白嬛冲她勾了勾手指,她俯过耳去:“帮我搜集*会密谋造反的罪证——要绝对无法翻供的证据。你若能做到,官职自然青云直上。”
丹薄媚诧异地挑眉看向白嬛,不置可否,反倒疑惑道:“我似乎并未听说*会有这等大逆不道之意。更何况,*会的真正主人,难道不正是当今陛下么?何必造反。”
白嬛眯眼道:“有句话你一定听过,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丹薄媚思忖少顷,偏头望了望冲杀在前方的太子李重晦,看来太子与素贵妃的暧昧已经威胁到他的东宫之位。她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看来太子妃是要除掉素贵妃。”
“不是我。”
白嬛意味深长地笑道:“是太子为了保住周唐社稷的安稳,才要千辛万苦找出宫素谋反的罪证,亲呈陛下明鉴。你明白吗?”
丹薄媚心领神会地点头:“明白,太子殿下对陛下真是忠心耿耿。”
“所以,这条捷径你走不走?”
本来铲除宫素与*会正是她必要计划中的一环,如今有太子妃许以高官,岂非一箭双雕,她没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
丹薄媚欣然同意道:“承蒙太子妃青睐有加,薄媚不敢不从。”
白嬛笑吟吟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等此间事了,你立下大功,朝廷封赏下来,我会安排你去个容易浑水摸鱼的地方为官。你表面与东宫没有交集,*会不会对你提防。至于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尽快,东宫的位子不太安稳。”
丹薄媚应声。这边刚谈完,前方突然一阵喧哗,那四人终于出手了,眨眼掠向太子李重晦。
她无须太子妃提醒,点足越过众人,拦在太子身前,与其中二人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