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兴致勃勃,让人唤贵妃来。
他回想起来,自己好像很久没跟贵妃赏景了。
先前他身体不适,对谁都存着疑心,裴贵妃多说两句,他便不喜。这会儿身体好了,倒是后悔起来,想着近日对她未免太过冷淡。
“陛下。”裴贵妃到了,低身施礼。
“爱妃别多礼。”皇帝伸手虚扶了一把,和颜悦色,“天气这样冷,怎么就穿这么点。万大宝,快给贵妃拿个手炉来。”
“是。”
裴贵妃道:“臣妾不冷,还是陛下您自己用吧!”说着,摸了摸他的手,“倒还暖和,可衣裳也太薄了,都深秋了,陛下还是多穿些的好。”
皇帝摆摆手,没当回事:“朕现在好着呢!倒是爱妃瞧着清减不少。”
裴贵妃笑了下:“还不是陛下的缘故,您不叫我住这儿,倒让臣妾时时悬心。”
她这样子,既嗔且笑,带着十分亲切之意,似乎完全没有因为他这段时间的冷落而生出怨气。
皇帝心下舒坦,便后悔起先前的作为来。
自从对他表过心意,贵妃一直尽心尽意,既不恃宠生骄,也不跟他耍弄脾气。这样的人,他有什么好怀疑的呢?都怪前段时间精神不济,连带脾气也差了。
皇帝心有悔意,分外怜爱:“朕先前精神不大好,不想叫爱妃太过劳累。”
“服侍您是应该的,说什么累不累?”裴贵妃自然而然,叫宫人拿薄毯来,给皇帝盖上,细心妥帖。
那边药煎好了,万大宝先行尝过,亲自捧给皇帝。
皇帝喝药的时候,裴贵妃便和万大宝说话:“药方换过了?本宫前两天来,还不是这个味。”
万大宝回道:“是,娘娘。”
裴贵妃说道:“钟神医那药,不是说要吃三个月吗?离上次换药,才一个月,难道他又改了方子?”
万大宝看皇帝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说了:“回娘娘,新药方是黄院判开的。陛下大好,先前那药不必再吃了。”
裴贵妃眉头大皱,回头跟皇帝说:“陛下,臣妾闻着这药汤里有人参的味道,钟神医明明说过,您的身子应以日常调理为主,不能随便进补,这是不是……”
皇帝喝完药汤,一边递回空碗,一边说道:“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候朕的病还没好呢!现下好多了,自然要换了方子。”
“那钟神医……”
“不要总是提他。”皇帝摆手,“他啊!医术固然高明,可太死板了。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要求,哪能都随他的步调走?黄院判的医术向来不差,钟先生来了,他不嫉不恨,身为太医院之首,还总是给钟先生打下手,十分好学。朕瞧他现在的针法,已经得了钟先生的精髓,医理更是只高不低,换了他的药方,朕精神越发好了。”
“陛下……”
说了这么多,裴贵妃仍然蹙着眉,满脸忧虑的模样,皇帝就不开心了。
“怎么,爱妃觉得朕还是躺着比较好?”
裴贵妃连忙请罪:“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只是担心……”
“好了,朕知道。”皇帝又露出笑脸来。
一怒一喜,旁人为之牵动,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终于又回来了。皇帝因此格外宽容,拍着裴贵妃的手:“你啊!就是爱操心。别想那么多,朕有分寸。”
裴贵妃还能说什么?只能住口了。
只在赏景的间隙,趁机劝几句:“陛下近日可曾召见钟神医?不如还是叫他来看看?”
皇帝不乐意:“咱们赏景,提他做什么?他妙手回春,朕也没亏了他,一间京城紧要地段的药铺,再加上那些药材,诊金还不够厚?”
“臣妾……”
万大宝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刘公公。
皇帝见刘公公神情不对,便道:“爱妃,今日景色不错,你去拿纸笔来,画上一张如何?”
裴贵妃知道他故意支开自己,识趣地起身:“是。”
闲杂人等退下,皇帝问道:“出什么事了?”
刘公公二话不说,跪下磕头:“奴婢该死,没能完成您的命令,派去江阳大营的密探,都已经……”
皇帝眉毛竖起:“什么?不是叫你慎重再慎重吗?这点事怎么也会出错?”
刘公公整个人都趴伏在地上,额上滴下冷汗,瑟瑟发抖:“奴婢无能,已经将所有联系得到的高手都派出去了,甚至叫丁四负责此事,没想到……”
丁四是皇城司的金牌密探之一。
金牌密探不超过五指之数,向来行踪成谜,丁四是目前唯一能够联系到的。
如果连金牌密探都派出去了,那就不是刘公公调度有问题了。
皇帝的呼吸急促起来,感觉血液往脑袋上面涌:“丁四呢?”
“他丢了金牌,正在司衙内等候发落。”
金牌是御赐的荣耀,一个金牌密探,如果连金牌都丢了,说明他没有能力再执掌金牌。
然而皇帝还是不相信,那小子居然能把一个金牌密探弄下马。
“他有什么话说?”皇帝感觉头脑一阵阵发热,只能勉强控制。
“丁四无话可说,只求陛下开恩,让他将功折罪。”
“哈!”皇帝的怒火终于倾泄了出来,“他还有脸叫朕开恩!一个只会装疯卖傻的小子,他都收拾不了,他……”
“陛下!”
守在门侧的万大宝喊了出来。
皇帝后知后觉,感觉自己鼻孔、喉头涌上腥热之物,接着脑袋一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八百里加急,传令兵跑死数匹马,终于在第四天将消息送到了江阳大营。
皇帝卧病,请安王回京!
第759章 不治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裴贵妃站在太元宫前,扶着白玉栏,眺望南飞的归雁。
一年又一年,它们从不止息。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入主这座皇宫,但那应该是年长之后,应该在那座紫宸殿。
没料到突来祸事,仅仅新婚一年,只有十八岁的她,就失去了丈夫。
一年后,她舍下幼子,以不光彩的身份,进入这座皇宫。
紫宸殿是不可能了,皇帝特意给她修了千秋宫,以示爱意。
然而,她要的,岂是一座宫殿?
她失去的,又岂止是一座宫殿?
万大宝从内殿出来,看到她的身影,急步跑过来,唤道:“娘娘!娘娘!”
裴贵妃转过身。
“陛下,请您进去。”
说这话时,万大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裴贵妃。
他服侍皇帝多年,当年的事更是清清楚楚。眼看皇帝不好了,却不知道这位贵妃娘娘,到底能不能善始善终?
裴贵妃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带着愁容的笑,点点头:“有劳公公。”
万大宝立刻躬身以对,摆出十二分的恭敬。
裴贵妃踏进寝殿,皇帝躺在床上,已是口不能言。看到她进来,他眼里绽出喜悦,颤抖的手指向她。
“陛下。”裴贵妃急步走到他面前,半跪下去,仰头看着他,目光凄哀而充满柔情,仿佛下一刻就会掉下泪来。
这大大宽慰了皇帝,他露出一个放松的表情,紧紧握住裴贵妃的手。
裴贵妃柔声宽慰了他一会儿,转头问钟岳:“钟神医,陛下他……”
钟岳刚开好的药方仔细检查了一遍,才交给万大宝,回答裴贵妃的问话:“娘娘,草民不是交待过,千万不能给陛下进补吗?为什么……”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此时非要一个答案,似乎有质问的意味。钟岳说到这里,便收住话头,尽管用平静的语气回复:“太迟了。陛下的身体,就如同一具已经熄灭但是留有火种的炭炉,原本应当好好疏通,才能重新点起火来。这进补的药一下去,就好像浇了一勺热油,立时把剩余的柴禾都烧尽了。事到如今,草民亦是无能为力。”
裴贵妃只得哀求:“钟神医,你是天下第一神医,医术高超妙手回春,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对不对?陛下他……他还年轻啊!”说着,伸手拭泪。
皇帝也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钟岳。
他现在后悔极了,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呢?为什么要信太医院那帮庸医?仔细想想,他前阵子觉得自己大好,不就是钟岳给他温养了大半年的缘故吗?偏偏当时被那些庸医所惑,吃了他们的药……
皇帝断然不会承认,是他自己太过急切,才会酿成苦果。
“钟神医,求求你救陛下一命!”裴贵妃已经要跪下去了。
钟岳哪里敢受她的礼,连忙让到一边,说道:“娘娘万万不能如此,草民受不起!”
裴贵妃泣道:“若是你能救陛下的命,要什么都可以。高官厚禄,如花美眷,奇珍异宝……只要你开口,本宫都帮你办到!”
口不能言的皇帝,露出感动的神情来。
贵妃终究还是没有负他啊!
钟岳长叹一声,似乎也被感动了,说道:“医者治病,不问贵贱贫富,不求权势财物,但凭恻隐之心,普救之德。娘娘尽管放心,草民一定尽心尽力,为陛下医治。”
裴贵妃听得这话,终于露出喜意。
钟岳话题一转:“不过,娘娘也要做好准备。草民的医术,远不到药到病除,陛下的病症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尽力而为。”
“好好好!”裴贵妃忙道,“都听你的。”
钟岳躬身施过礼,便退下去配药了。
裴贵妃回到皇帝身边,柔声细语,与他说话。
皇帝看着她,日渐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滚出一滴眼泪,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费力说出两个字:“阿……容……”
……
政事堂。
钟岳配好药,就被拉到这里来了。
他一来,几位相爷全都挤了过来。
“怎么样?”
“圣上如何?”
“能不能看好?”
钟岳团团一揖,回道:“几位相爷,容草民喘口气……”
都是位高权重的相爷,这么围着一人,确实有些不像话。
几人略退开些,钟岳喘匀了气,回道:“叫几位相爷失望了,草民已经治不好陛下了。”
郭栩急问:“怎么会治不好?你不是天下第一神医吗?”
钟岳连连摆手:“郭相爷不要埋汰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里有什么天下第一。”
“好好好,别管什么天下第一,你就说,圣上的病到底怎么样!”
钟岳道:“治是治不好了,陛下热血爆冲头部,处处淤堵,哪怕冒大风险开颅,都清理不干净。草民只能尽力用针灸之法疏理,再以汤药调和。但这样做,也只是吊着命而已。”
这话一说,几位相爷心里明镜似的,准备后事吧!
“安王呢?”
“已经传信去了,只是路途不近,再快也要十天半个月。”
“钟先生,圣上还能撑半个月吗?”
钟岳想了想:“应该可以。”
“好,多谢先生了。”
相爷们用完就丢,各自回值房干活,该预备的预备起来,刚才还人人围着的钟岳,这会儿已经无人问津了……
已经升为首相的张倓,回到值房,便问自己的心腹部下。
“黄院判人呢?可拿下了?”
心腹面露难色:“人已经失踪了,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
张倓眉头大皱:“到底什么人,竟敢将手伸到宫里去!”
事情一出,他就觉得奇怪,黄院判向来谨小慎微,怎么胆子突然这么大,敢下这种虎狼之药。
现在终于确定,有人在弄鬼!
“查!把云京翻个底朝天,也给我查出来!”
“是!”
张倓坐了一会儿,心思越来越浮动不安。
皇帝重病,他早有准备,但突然间冒出一股不知名的势力,叫他怎么也安不下心。
这人神不知鬼不觉,把皇帝坑得发病,这样的本事,实在骇人。
第760章 医德
京郊。
傅今一边啃着果子,一边跨进院子。
“先生。”此处的守卫恭敬地行礼。
傅今点点头,听着屋里传来更加激烈的“唔唔”声,像是有人被堵着嘴巴,发出来的挣扎的声音。
守卫推开门,他跨了进去。
屋里,两人看守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
这男人四五十岁光景,身上衣裳很是体面。
但他此刻的表情,一点也不体面,充满了恐慌。
傅今坐下来,抬了抬下巴:“让他说话。”
“是。”守卫拿掉他嘴里的软布。
男人立刻喊出声:“你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傅今抛着手里的香梨,笑道:“黄院判,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不久前,咱们还喝过酒呢!”
男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惧起来。
“你、你……”
这位就是张倓找不到的黄院判。
他回想起来,自己前段时间,在酒楼遇到个游方郎中。
黄院判有个习惯,爱好收集各家偏方。一些游医,不见得医术多高明,但手里有一两张偏方,往往就能混吃混喝。
所以他就和那位游方郎中喝了个酒。
听说他是太医,那游方郎中受宠若惊,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一些看病治病的心得都倒了出来,说自己手里有一张偏方,是治头风的。
黄院判一听,这不是跟皇帝的病对上了吗?越发热情招待。
两人混了几天,黄院判用自己的行医心得,换到了那张偏方。之后找头风病人来试,还真的十分有效。
他就琢磨着,是不是在皇帝身上试一试。
风险很大,但是如果真治好了……
不行不行,要是治出问题来,一家子都没命了。
可要是再不管,钟岳那个家伙,指不定就把他的位置给抢了。
为难间,他的独子叫人勾着犯了赌瘾,欠下一屁股债。
黄院判都快把家底掏空了,还填不上这个窟窿,而如此这事让外人知道,他维持了这么久的名声就……
利益驱动下,黄院判心一横,试探了皇帝几句。
没想到皇帝身体渐好,正觉得钟岳太过他保守,很不满足。
黄院判一说,正中下怀。
于是……
宫里的消息一传出来,黄院判五雷轰顶,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药,用在皇帝身上就不行。他明明找人试过药方的啊!用药之前,仔仔细细诊脉,半点都不敢疏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正打算找那游方郎中问个究竟,一出门,便让人绑了来……
现下看到傅今,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中了别人的计?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方子用在陛下身上,反而成了催命符?”
傅今意外地挑了下眉:“你想知道药方有没有问题?”
黄院判惨白着脸色,点了点头:“这不可能啊!我每日给陛下诊脉,脉象记得清清楚楚,没有问题的!”
傅今笑道:“黄院判医术高超,按你诊的脉,确实没有问题。可是……”
“可是怎样?”
“你怎么就确定,自己诊的脉,没出问题呢?”
黄院判琢磨着这句话,神情逐渐变得惊惧起来。
没诊出真实脉象,算他医术不济。可傅今这个外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脉象这个东西,能不能诊出来,就看各人医术,别人……
等下,过去大半年,陛下的日常起居、吃喝用药,全都遵从一个人的嘱咐!
钟岳!
“你们、你们……”
“看来黄院判明白了?”傅今笑了起来,“我想着,看在几日相交的份上,给你个机会。如果一进来,黄院判问的是自家性命,那不用说了,为了防止此事泄露,自然是灭口为好。”
黄院判在太医院混了这么久,哪里不知道这种事情,犯了一定会被灭口。听傅今这么一说,心中绝望极了。
自己这条命是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