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姜颜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该不会,是找他算账了罢?”
苻离夹菜的手一顿,而后才垂下眼说:“没有。”
“好罢,我知道这两个字该反过来理解。”姜颜咬着筷子看他,忽然有些可怜起魏惊鸿来。
一顿饭吃得安静且温馨,磨磨蹭蹭地消食完,苻离执意送她回去。
国子监前,姜颜总觉得苻离有什么话要说,然而直到分别,也等只等到了苻离的一句:“路上小心。”
第二日午后,阮家的车夫和嬷嬷赶来了国子监,姜颜便收拾了衣物,跟着一同回乡。
马车轱辘摇晃,姜颜掀开车帘朝后望去,只见繁华的应天府城郭渐渐远去,远去,最终成了官道上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她这才放下车帘,倚在车壁上叹了一口气。
相比去年回乡时的兴奋,今年似乎添了几分不舍和怅然。
“看样子,你和苻大公子进展得很顺利?”一旁,阮玉抿唇笑着说道。
“还行。”姜颜笑了声,托着下巴问,“阿玉呢?”
阮玉一愣,视线有些飘忽,细声道:“……我?”
那一瞬的迟疑,姜颜便已察觉到了端倪,伸手将阮玉圈在马车角落里,凑近道:“有情况?说,被哪家公子看上了?”
阮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歪在一旁打盹的嬷嬷,压低声音道:“没有的事,还没定下呢!”
姜颜眯着眼:“是‘没有’,还是‘没定’?”
阮玉有些支吾,脸臊得能煎熟鸡蛋。姜颜揉了揉她的鹅蛋脸,也挺为她开心的,问道:“能不能告诉我,是谁家公子啊?”
阮玉躲闪了许久,最后在姜颜的审问般的视线中败下阵来,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礼部侍郎之子,谢进谢公子。”说完,她怪不好意思的,‘哎呀’一声转过身去,用手捂住了燥热的脸颊。
“谢进?”姜颜摸着下巴想了会儿,“这名字耳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了。”
阮玉瓮声道:“就是祝神之乐时,负责敲编钟的那个……”
她这么一提醒,姜颜恍然:“就是那个斯文白净,嘴唇上有一颗小痣的太学生?”
阮玉捂着脸点头。
“挺好的呀。”姜颜欣喜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不知道。谢公子说他年底会回去请求他父亲准备提亲,若是他家长辈同意,兴许明年八月乡试之前,我就会回兖州待嫁了。”阮玉嘴角泛起一个羞涩的弧度,又细声问道,“阿颜,你呢?若你与苻公子成亲便无法参与科考,八月乡试之时就该离开国子监了罢。”
这倒把姜颜问住了。
明年八月之后该何去何从,这是她从未细想过的问题。如果苻离和科考之间只能选择一样,她又该如何平衡呢?
这个问题一直伴随着姜颜回到宁阳县,依旧未有一个完善的结果,偏偏姜知县还在饭桌上提及。
“苻离成了锦衣卫?”听了姜颜的话,姜知县手法娴熟地给夫人盛了鸡汤,面容看不出喜怒,“这小子倒是有几分胆量,竟愿舍弃苻家大公子的荣耀与财力,自己打拼官运。”
姜颜‘唔’了声。
姜知县瞄了女儿一眼,忍着笑意试探道:“他既已不再是苻家大公子,那两家的婚约……”
“阿爹,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就别拿这事来打趣我了。”姜颜丝毫不受威胁,自顾自扒了一口饭,含糊道,“婚约是你们长辈定下的,你们若想收回便收回,我想要的自个儿会去争取。我和他之间的事,凭什么要被你们左右来左右去?”
闻言,姜知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放下筷子对一旁的姜夫人道:“娘子你听听,听听,我儿说话多有气势。”
姜夫人掩唇低笑一声,揉着女儿的发顶道:“阿娘支持你。只是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见那苻大公子,不知是怎样的神仙人物,竟让咱们的阿颜动了凡心。”
“长得比爹好,身手比爹好,脾气没爹好。”姜颜言简意赅,叹道,“凑合罢。”
夫妻两于是笑成一团。片刻,姜知县敛了笑意,询问道:“既是心意相通,那接下来的路阿颜要好好考虑清楚。再过两日你便十七岁了,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嫁为人…妻,总是要有所取舍的。”
“我知道。”姜颜扒饭的速度满了些许,想了想才轻声道,“明年我再和他好好谈谈。不过您二老放心,不管嫁不嫁给他,我都不会放弃自我。”
一夜灯火通明。
没过几日是除夕,照例是姜颜的生辰。院内已经贴了新的春联,依旧是姜知县考上联,姜颜对下联,父女俩对这种文字游戏倒是乐此不疲。
中午吃过一顿丰盛的生日宴,姜颜正懒洋洋地倚在榻上翻看父亲送的几本书,没多久便听见曹婶那个大嗓门在门口唤道:“姑娘,外头有人找你!”
“来了来了!”姜颜将书随意搁在榻边,匆忙穿好鞋子下榻,开门问道,“曹婶,是谁呀?”
曹婶手里端着一盆浆洗过的衣物路过,回道:“他说是福临客栈的伙计,来替人送信的。”
福临客栈的人?
姜颜满心疑惑,走到前门外一瞧,果然有个身穿短打、包着头巾的年轻伙计站在阶前,见她出来,忙弯腰笑道:“姜小娘子,有位公子让我将这封信交给您。”
说罢,他双手恭敬地奉上信笺。
公子?
姜颜并不认得什么福临客栈的公子,心想莫不是有诈罢?满腹狐疑地接过信笺拆开,展开宣纸,只见笔锋遒劲的两行小字映入眼帘,上书:
【今日巳时已至宁阳县,暂居福临客栈。冒昧前来,未敢登门叨扰,盼求一见。】
落款两个字:苻离。
姜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宣纸合拢,问那伙计道:“给你信笺的这位公子,容貌如何?”
“呃……很高,器宇轩昂,穿件暗色的武袍,手里拿着细刀,看起来像是个少年侠客。”那伙计文化水平不高,绞尽脑汁道,“对了,生得极为英俊!就是不见笑容,有点冷冰冰的。”
真是苻离?!
这家伙是疯了吗,大过年的竟然跑兖州来了!
“带我去见他!”姜颜胡乱将信塞回袖中,提着裙摆跑下石阶,走了两步,又折回去朝屋里喊道,“曹婶,待会儿爹娘回来,辛苦您告诉他们我今晚有约,不回来吃饭啦,不必等我!”
“啊……啊?”
曹婶一边用青布围裙擦手,一边抖着满身富态的肉跑出来,高喊道,“姑娘,今儿除夕夜呢你这是去哪儿啊!”
“去见个朋友!”说完,姜颜已跑得没影了。
第48章
出了县衙的门; 姜颜反倒平静许多了,不似先前咋咋呼呼; 还优哉游哉地在街上买了一份糖滚山楂; 用油纸包了; 揣在怀中。
得了客栈伙计的指引,姜颜径直上了二楼; 在苻离的客房前站定。她伸手叩了叩门,随即眼眸一转; 故意放宽声线,学着男子的嗓音粗哑道:“公子; 小人是客栈伙计,来给你沏茶。”
屋内静了一瞬; 接着; 冷冽低沉的嗓音传来:“进来。”
似乎并未发现异常; 姜颜憋着笑; 伸手推开门,悄悄探进去半截身子。
谁知左顾右盼; 都没有见着苻离。这就奇怪了,方才不还听见他在里头回应来着么?
姜颜心下疑惑; 刚抬脚进门去; 便见门扇后伸出一只骨节匀称的手来,攥住她的腕子施力一扯,将她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禁锢住。
未料门后藏了人,姜颜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手中的山楂团子险些飞去,直到后背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熟悉的嗓音从她头顶传来,带着些许得意道:“你的声音,我怎会听不出?”
姜颜本想吓苻离一吓,结果反倒被他唬了一跳,心中挫败,扭身挣开他的手臂道:“好啊,你竟躲在门后吓我!糖山楂不给你吃了!”
她故意将包裹山楂的油纸包拿开些,苻离却是长臂一伸,轻松越过她的身躯,从她扬起的手中夺走了油纸包。论身高姜颜是比不过他的,只好望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半晌,哼笑道:“我看你才是‘恃宠而骄’。”
苻离似乎颇喜欢她吃瘪的模样,眼里有淡而矜贵的笑意,自顾自靠在紧闭的门扉上,打开油纸捻了一颗裹着白色糖块的山楂,端详了一阵才低声道:“和应天府的糖葫芦不太一样。”
“那当然了。”姜颜撑着手坐在椅子上看他,催促道,“快尝尝。”
她这般期待的模样,好像刚才说‘糖山楂不给你吃了’是别人似的。苻离也不拆破,将滚了糖霜的山楂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细细品味了一番才道:“甜的。”
尽管苻离不再是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但贵气却是融入了血脉之中,一颗小小的山楂要分几口吃完,没有龇牙咧嘴的仪态,也没有难听的吧唧嘴的声音,安静得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从应天府来宁阳县,少说得走水路四日,上岸后换快马飞驰两日方可来此。也不知他不好好在应天府过年,千里迢迢来此作甚……
“怎么突然来这儿了?”话问出口她才恍然想起,苻离不顾一切入了锦衣卫,至少今年回不去首辅府了。万家团圆之日,他却有家难回,不来这还能去哪儿呢?
正微微内疚,便听苻离漫不经心道:“有要事,路过此地而已。”
“那,停留多久?”
“后日启程归去。”
姜颜‘噢’了一声,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你吃过午饭了么?”
“未曾。已让客栈厨子准备饭食。”
苻离将剩下的山楂重新包裹严实,张了张嘴,一句‘你陪我吃’还未说出口,便听姜颜道:“客栈的伙食不好吃,你定是吃不惯的。不如随我来,我带你上街去吃好吃的!”
还未等他回答,姜颜已起身催促道:“走罢走罢,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山海居是宁阳县内最好的食肆,姜颜轻车熟路地带着苻离在二楼东边寻了个临街的位置,一口气点了葱烧海参、烤鸭、木樨肉等特色菜品,又特地嘱咐小二道:“这位公子是江南来的,吃不惯面食,你给换成米饭……对了,再烫一壶梅子酒暖身。”
小二连连道‘是’,一边殷切地给他俩沏茶,一边不住打量苻离道:“哎呀这江南的郎君真是生得俊呢,姜小娘子好眼光!好眼光啊!”说罢,还特意比了个大拇指。
待那过于热情的小二离去,苻离方侧首望着姜颜,问道:“他们都认识你?”
“那当然啦!我爹对我极少束缚,从小我便同嬷嬷还有玩伴满大街跑,整座县城好吃的好玩的,我无所不知。”姜颜说到兴头上,眸子里全是生动的笑意。
一旁炭火明灭,温酒的铜壶中散发出袅袅淡白的水汽。窗外青檐低矮,行人络绎,连小贩的叫卖声都是亮如铜锣的爽朗,全然不似应天府的江南软语娇柔。
一顿饭断断续续吃了一个时辰,饭没动多少,倒是酒壶见了底。席间多半是姜颜在论些兖州的奇闻趣事,苻离安静地倾听,偶尔会斗上两句诗。待到酒足饭饱,已是夜色降临。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都赶着回家团圆,食肆也要打烊了,姜颜便和苻离下楼出门。走到柜台处,苻离掏出碎银结账,姜颜却拉住他道:“你是客人,怎好意思让你破费?赊着罢,明日我再来结。”
以前姜颜没带银子上街,也是会偶尔赊上一回帐,隔日之内必定会偿还。宁阳县在姜知县的治理下民风淳朴,店家从不介意如此。
掌柜的从柜台后抬头,捻着八字须笑道:“姜姑娘,您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东家说了,咱这生意全仰仗县令大人照顾,这顿算东家请您的!”
尽管如此,苻离依旧掏出了几钱碎银置于柜台上。掌柜的不肯收,苻离却懒得纠缠,转身出门去了。
身后,掌柜的抱拳相送,热忱道:“今晚有烟火看,祝您二位玩得尽兴!”
齐鲁之地的冬季虽不如江南湿冷,但走到街上亦是颇有几分寒意。姜颜呼出一口白气,外头看着苻离清冷的侧颜道:“说好的我请你,怎的还要你破费?”
“有我在,哪能让你赊账。”苻离道,“区区小钱,我还是有的。”
姜颜意味深长的‘哦’了声,挑眉看他。苻离仍是以前的苻离,骨子里的骄傲不会因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消磨,只不过,似乎比以前更为耀眼……
深冬的天色晦暗得很快,万家灯火齐明,街上的商铺也打烊了,行人渐渐少了些。两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苻离轻声问:“你……不回去团圆么?”
姜颜想说: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但转念一想,这句话若是真说出口,以苻离骄傲的性子,定是要硬声回上一句:“不用你管。”
姜颜将手负在身后,下意识邀道:“你既是一人前来,若不嫌弃,可要去我家过年?”
苻离忽的停住了脚步。
晚风猎猎,鼓动着他暗青色的披风,映着街道上俗气的红灯笼,连一丝不苟的发丝都仿佛在发光。他似是微微错愕了一会儿,才抬起手背抵着鼻尖道:“不请自来,冒昧登门,有失礼数。”
他不想第一次见面,会让姜家爹娘以为他是个倨傲失礼的后生。
姜颜想了想,觉得也在理,点点头不再坚持。
路上,伛偻的老者提着铜锣报时,见到姜颜,老人家笑出满脸和蔼的皱纹道:“哎呀,这不是县衙的姜姑娘么?身旁这俊俏的后生倒是看着眼生,不知是姑娘的什么人呐?”
“他……呃。”姜颜正想着要如何介绍,一旁的苻离却是微微靠拢半尺,伸手拉住了姜颜的手,宣誓主权般望着老人家。
打更的老人愣了愣神,视线落在他们紧握的手掌上,‘哎哟’一声抚掌道:“老朽眼拙,竟不认得姑爷!失敬失敬!”说罢,一路敲着铜锣大笑着远去了。
“……”姜颜敢保证,过不了一天,‘姜家有了新姑爷’的消息便会经由街巷众人的嘴传到宁阳县府。
掌心的温度发烫,姜颜飞速挣开,抱臂看着苻离道:“小苻大人胆子不小,赶在我的地盘上得寸进尺。”
见苻离略微不悦,她又换了笑颜,转过话题道:“一更天了,我带你去河畔看烟火!”
说着,她朝苻离招招手,小跑着催促道,“宁阳县的烟火一年才放一回呢,每个时辰放一批,断断续续得响到明日鸡鸣。我知道有个观烟火的好去处,快随我来!”
在国子监诸多束缚,苻离不曾见过这般生动的姜颜。飞扬的发丝,摆动的红褶裙,一分一毫都是恰到好处的明丽,仿佛天生就是应灯火而生的精灵,霎时间令他生了飞蛾扑火般的执念。
两人赶到凌霄桥边,河对岸的烟火已经热热烈烈地燃放起来了。
四周无人,宁阳县不似应天府那般富庶繁华,没有楼阁殿宇的阻挡,视野空旷,故而更能清晰地观看到每一朵炸开的梨白、桃红,每一团极致燃烧的淡绿与幽蓝。
红红紫紫的满天星散开,如天女洒下的花瓣,如稍纵即逝的流星……
耳畔全是砰砰绽放的声响,整片天空一下变成红色,一下变成紫色,绚丽非常。忽的一朵银金色的荼蘼绽放,又有无数条银线炸开,如柳丝绵绵垂下天际,一朵烟花已是变化多姿。
“这个好看!”姜颜忍不住笑起来,不经意间扭头,才发现苻离面对着河岸,却不看烟火,正扭头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烟火打在他的侧颜上,映入他的眼中,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有那么一瞬,姜颜的心也跟着明灭不定的烟火乱了节拍。她嘴角一扬,斜过眼与苻离对视,轻声道:“你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