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顾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呢?”
圣人和太皇太后巡幸东都,最多不过小半年时间便要返回关中。鸣岐轩中,陶姑姑和大宫人金莺乃太皇太后所赠,自会随自己一道回去,阿娘给的绣春也是一样的道理,自己珍爱碧桐,到时候也定会求了阿婆和阿娘一并将碧桐带回去,只桃杏菊桂这四个小宫女,是太初宫中的小宫人,当日由韩尚宫划拨到鸣岐轩中,日后多半是要留在东都,不跟自己回长安的。
阿顾自那日在乌程驿站中对小丫头赤儿犯了村后,便有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如今对权贵人家的用物、规矩、风尚等尚不太明白,索性便不要强出头,将鸣岐轩中的一应事物都托付给陶姑姑和金莺、绣春两个大丫头管理,自己只管受着她们伺候。她自己命途多舛,如今一朝富贵,怜惜桃杏四枝花年幼娇憨,又念着她们日后必不会长久服侍自己,倒不狠拘束四个小丫头的性情,四枝花的小性子都保养的极好。桃儿明媚飞扬,活泼可人,偶尔有些刻薄小性,说出来的话便常常有些难听。阿顾不免皱了皱眉,开口道,“桃儿,这太初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我虽然不大管你。但你也不能太过随性,若是养成了性子,它日在外头得罪了人,便是我也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桃儿悚然而惊,忙跪在地上伏拜下去,惭然道,“娘子,奴婢知错了,日后定不敢再犯了。”
阿顾微微一笑,换了一身缃色冰绡刺花上襦,一条八幅暗绣凤凰花斗罗裙,从东次间出来,西间猩红织四合如意云纹帘子打起,十公主甜美的笑容便流淌了出来,“阿顾,你可总算好了。每次我到你这儿来,你总要我等这么久?”
阿顾好心情笑道,“是,都是我的错。公主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姬红萼咯咯一笑,挽着阿顾在罗汉榻上一道坐下,亲亲热热道,“咱们姐妹什么关系。怎么好这么计较?”
轩外春光明媚,柳枝染着柔媚的嫩绿色,一丝丝的荡漾着新晴,姬红萼挨在阿顾身边,一双圆眸亮晶晶的,“阿顾,你听说了么?前朝今儿传来消息,说是咱们大周的军队要出军碎叶城了!”
“宫里的人都在说这事,我也听了一耳朵。”阿顾点了点头,太初宫规矩森严,后宫女眷宫人禁止入前朝,前朝官员侍卫也不得入后宫。但消息却像是不长脚的鸟儿,总能够很快的在两者间传个来回。昨日大朝后,圣人御命安西都护府出兵讨伐达奚叛部,发兵诏书已经是经由门下审核、尚书省发了出去。西域战事在前朝僵持了近月余,最终以西域都护府发兵碎叶城、圣人取得最终胜利而终结。消息传入后宫,后宫之中顿时沸然。阿顾在鸣岐轩中也听到了一星半点儿的消息。
“是呢!”姬红萼扬起小小的下颔,神气骄矜,“咱们大周军威无双,大军一到碎叶城下,达奚叛军必将望风而败,碎叶城之围则可立解。”转过头来询问道,“阿顾,你说是吧?”
阿顾怔了怔,抿唇微微一笑,“你说的这个我可不太懂!”她斟酌片刻,慢慢道,“你也知道,我才刚刚从湖州回宫,从前也不过就认得几个字,哪里敢评论朝廷大事?再说了,这些事情,本也不是我们这些小丫头该过问的。”她说的这话四平八稳,本来无论怎么说,都是没有错的,没料到姬红萼闻言顿时恼了,“阿顾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小公主扬起精致的下颔,高声反驳,“碎叶城乃是我大周领土,达奚部胆敢兴起刀兵,便是没有将大周国威放在眼里,吐蕃更是驻军一旁虎视眈眈。这等耻辱但凡是大周儿女都当有一雪之心,如何能说咱们小丫头便不该过问呢?”
她的一张雪脸上涨起淡淡红晕,显见得情绪十分激动,一双圆目似烈火在烧。阿顾顿时愕然,姬红萼这些日子表现的乖巧可喜,她一直以为这位小公主十分的好脾气,却没有想到这位小公主也有着这般烈性的时候。愤怒的小公主犹如一匹胭脂小马,有着漂亮的毛皮和耀眼光彩,美丽的让人移不开眼。
“呃——”姬红萼打了一个嗝,在阿顾诧然的目光下回过神来,一张脸顿时飞红了,低下头,讷讷道,“阿顾,不好意思,我好像太大声了点!”
阿顾扑哧一笑,“没关系,阿鹄大声的时候很漂亮呢!”顿了顿,又道,“嗯,你也别和我计较,我虽说是公主之女,也不过是刚刚回宫几天,对这些打仗的事情确实是不太懂,所以才不好说话的!”
姬红萼便被逗的掌不住笑了,“阿顾你说的真好听!”她起身走到窗前,柳眉一轩,“我大周有万里之土,百万府兵,自当臣服四夷。我只恨我不能生为男子,否则定要亲自领兵,率大军亲自打败敢向大周叫嚣的敌人。”
盛意昂扬的小公主神采飞扬,阿顾看着这样神采飞扬的十公主,心中陡然一惨。
年幼娇弱的十公主也有这般的豪情壮志,她望着窗外说着这样的话的时候,一双圆目熠熠生辉,好像天上星辰。自己的一生却是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看了看烟縠般暗花斗罗裙下,自己孱弱无力的双腿。
自己日后的一生,没准都会困在斗室间的方寸椅榻之中!
“阿顾,”姬红萼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张狂了些,脸上一红,小心翼翼的望着阿顾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实在是荒唐可笑啊?”
阿顾抬头看了姬红萼一眼, “不会啊!”她抬头,望着自己娘和光殿的翠绿檐宇,唇角微微翘起,“有梦想是好事!阿鹄,你这一生还有机会实现自己的向往,而我,却是再不可能了!”
姬红萼呆了一呆,这时候方想起阿顾的足疾,心中顿时生出愧疚怜惜。阿顾只觉自己手腕上忽的一暖,姬红萼握住她的腕子,柔声劝道,“阿顾,你别灰心丧气。人生际遇奇巧出乎意料,说不定哪一天,找到了一个什么神医,你的腿就能治好了呢!”
太初宫风和日丽,廷中石榴树伸展着嫩绿的枝叶,在阳光下闪烁着泛白的光泽,窗下的金丝鸟笼中,绿尾鹦鹉巧巧鸣啾跳跃,摇头晃脑的吟诵着诗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好,也许,前面便是一马平川呢。阿顾回过头来,朝着姬红萼宛然一笑,“多承阿鹄的吉言啦!”
十公主在鸣岐轩待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去。阿顾瞧着次间的四合如意云纹帘子动荡摇晃,心思深处辗转。这座恢宏的宫廷金玉满堂,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并不简单,便是天真童稚如十公主,也有着自己的理想和心计。阿顾居于其间,深觉自己因着身世的缘故已经落后很多,如今既已回宫,也就愈发要加紧将功课补起来。陶姑姑之前婉转提醒过自己,自己身为大周贵女,有很多东西需要重头开始上手学习,这其中,最要紧、当务之急的乃是礼仪。宫中行走见了人要相互行礼,女子礼仪最重的本是跪拜礼,应天女帝在位时,为了提高天下女子的地位,令今后女子行礼,只须拜而不跪。如今大周女子只有正式的拜见尊长,谢恩接旨,才需要行隆重的肃拜礼。平常时候,便算是面见君王,也只需道一个万福就可以了!因此这万福礼是大周贵女最常用到的礼节,须得好好下功夫习练。
所谓万福礼,乃是双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侧,同时弯腿屈身,口中道一个万福。这礼仪本不为难,但阿顾因着罹患足疾的缘故,这弯腿屈身便做不了了。阿顾这些日子用心揣摩,觉得这福礼关键所在,一是在于屈膝压身,才显得对受礼之人的尊重;二是上身须得挺拔秀直,方显得行礼之人优雅漂亮,至于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姿态婉秀,便又在其次了。自己既足行不良,终日坐于椅榻之上,屈膝已是不能了,要达到“既要身子压下一定高度,又不能让上身倾曲靡软难看”的效果,便只能在腰背之间下些功夫。
她想明白了,便私下里在轩中练习。
碧桐伺候在一旁,看着阿顾坐在次间的楠木小榻上,上身挺直,目光微垂,腰背之间用力,身子便陡然之间压下一截。这样子施行分外费体力,很快的,少女额头的汗便渐渐滴下来,打湿了身上的朱红暗花斗罗裙。碧桐不由心疼不已,用白色柔软帕子擦拭去阿顾额头的汗滴,劝道,“娘子,你已经练了这么久了,还是先歇一会儿吧。”
“那怎么成?”阿顾摇了摇头,拒绝道,“阿婆和阿娘这般疼我,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更加争气,免得到时候丢了她们的脸去。碧桐,”她微笑着道,“我没关系的。比起我们从前在湖州的日子,这些又算的了什么苦?只是这练习万福礼有些不太好看,我不想见着旁人,你替我守着这儿,别让旁人进来。”
碧桐望着阿顾,泪眼盈盈,郑重应道,“小娘子,你放心就是,我一定替你好好守着。”
待到阿顾精疲力竭,方瘫软了身子,倚在楠木榻上,吩咐道,“碧桐,给我取一件袍子来。”
碧桐“哎”的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便取过来一件烟青吴绫绣卷草半臂,披在阿顾身上。
陶姑姑掀起四合如意云纹帘子进来,赞道,“小娘子聪慧,不过这些日子,这万福礼就已经学的有模有样了。”
阿顾抬起头,略微作势笑了笑,薄薄的唇抿的用力有些发白,“姑姑过赞了!”
陶姑姑瞧着面前这个苍白瘦弱的少女,目光怜惜之中带着一丝赞赏。她当日虽提醒了阿顾,却着实没有想到,阿顾小娘子悟性既这般的好,短短的日子便想出解决万福礼的法子。这些日子她冷眼瞧着这位顾娘子行事,觉得她的年纪虽小,心中倒有几分丘壑格局,更难得的是有毅力,心中欣慰不已,有些话本是藏在心中想着等等看再说的,如今便想着开口了,“小娘子,太皇太后将奴婢给了娘子,奴婢便是娘子的人,日后自是要跟着娘子养老的。娘子禀性聪慧,昔日在湖州顾家的行事,老奴在宫中也曾听过一些。奴婢这儿有几句话,想说给娘子听,不知娘子愿不愿意听?”
阿顾怔了怔,知道陶姑姑这是对自己推心置腹,郑重道,“请姑姑赐教。”
陶姑姑开口道,“娘子处置了湖州顾家,既处置了欺主刁奴,没让人看轻了你去,也斩断了湖州顾家和你的关系,手段称的上是干净利落。”她赞赏着阿顾,唇边带着笑意,语意忽的一转,“不过,娘子有两个地方没有考虑得当:”
她扣下了一枚手指,“其一:如今娘子是已经千真万确的金枝玉叶,但当时在湖州,娘子的身份其实并没有得到确认,奴婢知道小娘子是在顾家受的委屈狠了,但娘子想过没有,若娘子来到东都事情不谐,还要回到顾家过日子的,到时候顾家已经被娘子得罪狠了,娘子要如何度日?这样想起来,娘子这事情却做的绝了一些,以后娘子应当学着凡事给自己留一条余地,有了退路,才能事事从容。”
第18章 今还燕巢梁(之问父)
阿顾不以为然的抿了抿嘴,但陶姑姑这是老成持重之言,确是为自己着想,于是作出一副顺服的声气,“陶姑姑说的是,是阿顾当时欠些考虑了。”
陶姑姑微微一笑,扣下第二枚手指,肃声道,“其二,刁奴无状,你惩治于她本是应该的。但娘子应当知道,你是主子,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婢,你亲自出面和她计较,无论对错,已经是失了身份。也亏了那个刁奴心虚,也没见过大场面,见了你的势头,自己心里头就怕了;若她是个刁钻的,当场狡辩的你下不来台,你却要反而受制了。娘子今后若要处置这样的刁奴,大可将话交给身边的人去说。”
“单就这两样便算了。毕竟娘子幼时少人教养,不懂很多东西,也是情有可原。娘子真正做的不当的,还不在于此。”陶姑姑面色肃重,“娘子做的不当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娘子处事之时情绪过于失控。诚然,小娘子当时骤然得知自己身世,念起自己多年受顾家薄待,情绪激越了些,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老奴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明白一个道理,人凡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做下的决定多半是不理智的,事后想想多半会后悔,可是当时情绪驱动身不由己。所以为上位者需冷静处事,不应让自己为情绪所制。一旦为情绪所制,便容易做下错事,日后后悔莫及。”
阿顾悚然而惊,回想当日种种,背上不由惊出一层冷汗来,这才心悦诚服,深深拜道,“姑姑金玉良言,我受教了!”陶姑姑忙伸手扶住,眸中不由闪过一丝柔和的笑意。“娘子言重了,老奴愧不敢当。”
二人相视一笑。在这座宫廷之中,主子和奴婢虽尊卑分差,却也是相辅相成,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做主子自然是想要挑选忠诚能干的下人,对于陶姑姑而言,太皇太后既然把她给了顾娘子,她日后的命运也就和阿顾息息相关,她自是希望阿顾一切皆好的,毕竟对于一个仆人,拥有一个聪慧自省的主子,总要比愚笨的来的好的多!至此,陶姑姑算是奉上了自己的忠诚,阿顾也暂时收服了陶姑姑这个掌事姑姑。主仆二人都甚是满意。
“笃初诚美,慎终宜令,存以甘棠,去而益咏。……”少女童稚清甜的声音在和光殿中响起。芭蕉簌簌作响,细雨蒙蒙落下,打在和光殿檐之上,激起一片水雾。支摘窗下,公主低头瞧着认真念诵《千字文》的爱女阿顾,微微一笑。殿中回雁黄铜长擎宫灯灯光微微摇晃,照在她的面颊上,映出一段暖黄光泽。
阿顾自小流落在外,在湖州的时候只随顾家姐妹一道认了几个字,后来罹患足疾之后,便困守在老宅床榻间,再也没有碰过诗书笔墨,公主幼承庭训,亦是饱读诗书,如今既找回了爱女阿顾,自是要将这启蒙的事情重头拾起的。《千字文》是大周幼儿通用的启蒙书籍,丹阳为阿顾启蒙,便也择的也是这本书。
细雨打在庭前台阶之上,泛起一痕水渍,和光殿中气氛温融,空雨打起帘子悄无声息的进来,将室中绿底描金镂空牡丹纹香炉中的安息香换了,回过头来,瞧着书案后教书读诵的公主母女,唇角扬起会心一笑。
“阿娘,”阿顾抬头问道,“我都九岁了,才开始学这千字文,是不是太笨了啊?”
“怎么会?”公主失笑,抬头瞧了阿顾一眼,声音亲昵,“咱们的留儿那么聪明,只用了这么些日子就学了大半本《千字文》,阿娘可觉得你很棒呢!”
“真的么?”阿顾恋慕的望着阿娘,一双荔枝眸闪闪发亮。
“当然是真的!”公主咯咯大笑,低头将阿顾揽在怀里,在阿顾额头亲了一口。
“空雨,”公主转过头对着一旁的美貌宫人道,“待到留儿日后学到诗书的时候,你也来教导她一二吧?”
空雨涨红了脸,低下头去嗫嗫道,“公主您说笑了。小娘子是金贵人,奴婢是什么位份上的人呀,哪里有资格教小娘子写诗呢?”公主身边有四个以佛意取名的大丫头,空雨是其中容貌最美的一个,细致的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带着风拂水面的娇羞。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盘账功夫,却内向怕见生人,见了生人便容易面红耳赤,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这有什么?”公主不在意笑道,“你们四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瞧着和自己的女孩儿也没有多大区别,教导一下留儿有什么关系?”
“哦?”阿顾抬头好奇问道,“空雨姐姐会作诗么?”
“是啊,”公主转向阿顾笑道,“留儿,你怕是不知道吧?空雨虽然不爱说话,于诗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