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哈哈一笑,“一场战斗下来,总要有收拾残局的人,当胡同里的大妈都知道买票券赚钱的时候,就意味着这玩意已经危机重重,到了崩塌的边缘。试问东南,除了交通行,谁还要实力承接这个烂摊子!”
寥寥几句话,就把蒋老板说的脸色惨白,双手攥拳。
“蒋老板,你是最初弄票券的人,也最清楚这个行业。当然了,你也可以不理会我,请自便。”
蒋老板挣扎了一阵儿,突然跪在地上,哀求道:“唐公子,求您救命啊!”
“起来吧,有话慢慢说。”
“是。”蒋老板站起身,向唐毅等人诉说起苏州票券的起源……
蒋老板大号叫蒋月泉,祖传三代都是作点心的,由于用料考究,味道鲜美,每天门口排队的顾客络绎不绝。从早忙到晚,仍是供不应求。经常有官府和大户插班下大订单,一下子就忙活好多天,门面生意自然就照顾不了了。有钱有势的大佬得罪不起,但是散客也是不能随意怠慢的。为了不让散客再空跑一趟,蒋月泉情急之下,在收取定金之后打下了白条,允诺在指定的日子一定交货。
白条越来越多,蒋月泉也越来越怕,因为他心里有数,打出去的白条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范围,可是令他惊奇的是前来兑现白条的客人比预想的少了太多。
细心的蒋月泉多方打听,才知道有相当多的顾客购买点心,并不是留作自己食用,而是作为礼品馈赠亲友,而收礼的人也不见得会自己吃,往往过段日子找个机会转送出去。可问题是点心存放时间长了就会发霉变质,没法再送人了。而且拎着偌大的点心盒到别人家里,既不方便又惹眼。于是好多人买了这种白条放家里,什么时候想吃了就自己跑到兑换现成的,若是想送人还可以继续留存着。
发现了这个秘密后,蒋月泉高兴的睡不着觉,做点心要花时间、人力和本钱,累死累活,一盒点心不过几文钱的利润。
可是白条呢,几乎什么投入都没有,就可以凭空坐地收钱,而且不用担心马上就要兑现,岂不是无本万利?
不久,蒋家铺子除了有制作精良的点心,还要更精美的白条。同样都是商人,谁能不明白其中的关键,各个店铺都疯狂效仿,米、布、肉、油,各种各种的白条都出现了。
随着这股风潮,原本辛苦贩运货物的牙人眼前一亮,他们在白条的基础上,搞出了自己的投资票券。
这样一来,从百姓的日常生活用品,到大宗投资商品,全都和小小的纸片联系在了一起。
其实所谓的白条,可以看做每个商人发放的“货币”,而他们生产的东西就是货币的担保,维系白条价值的就是商人的信用。
弄清楚这些,面前的迷雾就烟消云散了,商人逐利的天性决定信用不可能维持,他们一定会发放超出担保承受能力的“货币”,而当老百姓发现手里的票券无法兑换商品的时候,一切就会轰然崩塌。
徐渭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我怎么觉得苏州城坐在了火山口啊!”
第234章疯子对疯子
和蒋月泉聊了整整一个下午,大家伙终于弄明白了,不只是商人超发票券那么简单,背后还有一些势力雄厚的大商人看到了有利可图。
他们追涨杀跌,一手囤积票券,一手操纵物价,把所有百姓都玩弄在股掌之中。涨价他们赚钱,降价也赚钱,俨然金融市场的庄家,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苦的只是中小商人和百姓,他们拿真金白银换成了花花绿绿的纸。
如果票券能维持还好,如果彻底崩盘,他们就要倾家荡产,血肉无存。
在历史上,满清就是因为橡胶股灾耗尽了流动资金,没了钱就控制不住军队,进而小小的一场起义,就断送了江山。
此时的大明朝比起满清还要结实很多,可杀伤力同样不容小觑,没法摧毁大明,但是毁掉东南足够了。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唐毅三个连饭都没心思吃,脸色阴得能掉下雨滴,猛地靠着椅子,摇头长叹:“哪里是火山口,简直都掉到了火山里,就等着成灰灰了。”
周沁筠同样脸色不好看,她沉吟一会儿说道:“唐公子,票券兴起的时候,也想过投入,总觉得拿些纸片就换真金白银,实在是不靠谱儿,现在看来,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我们何必接这个烫手山芋,倒不如就等着票券彻底崩溃了,朝廷把那些商人都收拾了,我们再来收拾残局,岂不是更好?”
“不好!”
徐渭突然须发皆乍,打断道:“蒋老板已经说了,苏州有三成百姓都买了票券,稍微资产的人家手里都一大把,任由票券崩了,多少人就要倾家荡产,一无所有,到时候不知多少人要跳河自杀,难道就坐视不理吗?”
周沁筠也沉了下脸,说道:“青藤先生,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们总不能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填窟窿吧?柴米油盐,酱醋糖茶,丝绸细布,绫罗绸缎,几乎每样东西都有票券,总价多少,谁也说不清。就算把交通行赔进去,也救不了。更何况交通行也不是唐公子和我的,后面同样有一大帮士绅,乡勇编练也靠着交通行。总不能救一个赔一个,说到底是朝廷的事情,该有当官的出面才行。”
“当官的?对,我这就去找王崇古!”徐渭脸涨得通红,恨恨说道:“他要是不管百姓死活,我就把票券的黑幕公诸于世,掀翻狗食盆子,谁也别吃!”
扑通!
蒋月泉吓得一把搂住徐渭的大腿,痛哭道:“青藤先生,您可不能害小的啊,这要是弄得人心惶惶,大家都来挤兑,顷刻之间,我们一家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哼!都怪你,弄得狗屁票券,正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该死,该下地狱!”徐渭怒目斥责,吓得蒋月泉一屁股坐在地上,滴滴冷汗,顺着鬓角流到了地上,抱头痛哭。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
蒋月泉早就怕了,他曾经努力过,减少票券售出,加大开工,努力偿还发出去的,可是很快就有一些人冲到了他的家里,告诉他如果不按规矩出手票券,他们就把手里的全都抛出来,让蒋家完蛋。
从那一刻开始,蒋月泉就知道票券已经被一只巨大的黑手操控,他从票券的主人变成了可怜的奴隶。
日日夜夜,都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就好像等待宣判的犯人,不知道死刑什么时候会降临到头上。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他有时候都想大不了戳破西洋镜,可惜,他终究没有勇气,其实何止是他,整个苏州,乃至江南都被绑架了!
“文长兄,少安毋躁。”
徐渭把眼睛一瞪,怒吼道:“我怎么少安毋躁?如果苏州的票券危若累卵,真的弄到无数人倾家荡产,有多少人会参加倭寇,铤而走险,到时候东南就彻底乱了。行之,荆川先生赐你行之二字是什么意思?他让你救民水火,不是让你看笑话,捡便宜!”
徐渭这家伙一生气就口不择言,唐毅早就习惯了,也不和他计较。
“行之,行之,做事不是蛮干,要知道吃几碗干饭,要知道对手是谁,像你这样毛毛躁躁,又能真正帮到百姓吗?”
徐渭被问得没话,只能气鼓鼓说道:“反正我的心是好的。”
“难道我的心就是坏的?”
“那我可没说。”徐渭闷着头,回到了椅子上,一言不发。
唐毅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周姑娘,文长兄,你们想想,咱们的对手是谁?”
“还能是谁?那些操纵票券的豪商大族呗!”两个人异口同声说道。
唐毅却微微摇头,严肃说道:“如果真要是如此,事情就简单了。我问你们,近几十年来,东南的商业如何,商人又如何?”
周沁筠沉思一会儿,说道:“东南自然是商业越来越繁荣,大商人层出不穷。听祖父说,他年轻的时候,东南百万商人极少,全都是经营食盐的,最近几十年,各种作坊如雨后春笋,商人身价倍增,甚至有千万家产,富可敌国。”
唐毅点点头,又笑着问徐渭,“文长兄,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这个你不是说过吗!”徐渭仰着脸叹道:“西夷发现了新大陆,凭空得到了无数的金银,他们打通了海路,大量购买天朝的特产,什么丝绸商、瓷器商、茶叶商全都发了大财。”
唐毅又追问道:“文长兄,你觉得有了钱之后,他们又会如何?”
“想有更多的钱,商人不就是贪得无厌的德行!”
唐毅微微一笑,“岂止商人如此,当官的不也想越做越大吗!人性如此,票券背后是经济发展,货币增多的必然结果。就像雨雪风霜,是自然规律,任何人都不要妄图和规律对抗,除非活得不耐烦了!”
坐在地上的蒋月泉一听,猛地爬起,如果说之前他觉得唐毅像是救命稻草,此时就升级成木板了,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如此了解经济,难怪人家能掌控交通行呢!
“唐公子,求求您了,救救小的吧!”
唐毅又摇了摇头,苦笑道:“既然是规律,就没法改变,我又不是玉皇,哪有本事救人。不过……或许或许可以利用规律,斗一斗法,顺带着把票券导入正途。”
徐渭咧着大嘴笑了起来,“瞧瞧,我就知道行之一定有办法。”他得意洋洋,全然忘了刚刚是怎么气急败坏。
……
唐毅是个遇强则强的人,明知道票券背后是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集团,他依旧想要碰一碰。当然,不只是为了展示手段那么简单。
如果能把票券生意吞下,交通行就会补齐所有短板,成为独霸江南的金融怪兽。犹太人怎么说来的,只要掌握了货币,不在乎谁当总统。
唐毅同样可以说,只要掌控了金融,不管朱皇帝派谁到江南,都不在话下。
野心勃勃才是男人最好的品格。唐毅果断行动起来,动员了所有力量,去弄清楚到底有多少票券,背后又是什么人在操纵。
一连忙活了三天,各种消息汇集过来,唐毅只能得出二个蛋疼的结论,票券出乎预料的多;背景强到了离谱。至于究竟是哪些人,是一无所获。
转眼五天的时间到了,黄锦苦兮兮地到了唐毅的书房,二话不说撩袍就跪在了地上。
“黄公公,你是要折煞小子啊,快快起来!”
“咱家不起来!”黄锦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般,抹着眼泪哭道:“唐公子,咱家知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忙活,看样子事情也不顺利,咱家不能连累朋友,咱家这就告辞,给皇爷上书,说明一切。不就是残破的身子也没啥好留恋的,死就死了!咱家告辞了!”
说完,黄锦抹着泪就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还攥着拳头,简直和要去刺杀秦王的荆轲一般,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等等!”
黄锦眼前一亮,突然高兴的跳了起来,三步两步跑到了唐毅身边,一手拿起扇子扇风,一手倒茶,不愧是伺候人出身的,动作就是麻利。
“唐公子,咱家就知道你够意思,不会见死不救,快说说吧,有啥锦囊妙计?”
唐毅算是看明白了,这家伙刚刚根本就是装的,他才舍不得死。
“黄公公,我让人查了,实话告诉你,一无所获。”
哗啦!
扇子落在了地上,黄锦惊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只有引蛇出洞。”唐毅笑道:“我准备抛售一批茶叶,不过要借着您的织造局才行。”
黄锦脸上的胖肉耸动了两下,呲着牙陪笑道:“唐公子,咱家弄出了好大的亏空,织造局实在是空了,一个子都拿不出来。”
“又不是让你出钱。”唐毅解释道:“我手上的筹码不多,最大的一张就是以有心算无心,所以必须把织造局推在前面,当然了,您要是不敢,就算我没说!”
“别!”黄锦把心一横,气势十足道:“咱家都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怕的,咱家跟他们拼了!”下一秒黄锦又拉着唐毅的袖子,可怜巴巴说道:“唐公子,你可一定帮忙啊!”
唐毅点了点头,随手拿出一本银票,填上了他的名字,一共三十万两,送到了黄锦的面前。
“黄公公,你继续再追加三十万两的茶叶单子。”
黄锦直接趴下了,“唐公子你疯了,茶叶价格下得厉害,你还嫌人家赚的不多?疯了,简直疯了!”
“呵呵,我要是不疯,怎么对付背后的疯子啊!”
第235章金童子在行动
唐毅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盘膝打坐,五心朝天,凝神闭目——别误会,他不是改行修仙了,而是在苦思冥想。
历来金融动荡的杀伤力甚至在真刀真枪之上,一旦发动,很多事情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成功了万事好说,可是失败之后,他暗中的势力就会消耗一空,苦心积攒的家底付诸东流。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任谁都要反复思量。
唐毅调动起所有的聪明才智,不断计算着双方的实力对比,推演所有变量,勾画出应对策略,所有策略又汇集成一个个行动方案。
整整一夜,唐毅一动没动,反思思量权衡,生怕有一点差错。天光方亮,一束阳光透过窗子给唐毅的身体镀上了一层惹眼的金色,他缓缓张开了眼睛,瞳孔之中放出了自信的光。
“虽然只有三成胜算,我还坚信胜利是我的!”
唐毅舒展僵直的筋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转身到了外面,正好看到黄锦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
此时的黄锦和前几天也不一样了,穿上大红的朝服,帽子,玉带,朝靴,还真别说,人靠衣服马靠鞍。捯饬下来,颇有几分威风,颓然之态一扫而光。
“唐公子,你看咱家这劲头儿怎么样?”
“不错。”唐毅笑着指了指一个小太监,道:“把你的衣服脱了,我和黄公公一起去。”
“哎呦!”
黄锦眼前一亮,唐毅屈尊降贵,这是要给自己站台啊,没来由的信心就增高了不少,对小太监怒吼道:“还不快去换衣服!”
“是干爹,儿子这就去。”
唐毅还没有成年,白面无须,喉结也不明显,穿上太监服,比了两个兰花指,还有板有眼的。要是以后再演东方不败,不用找娘们了,自己也行!
好吗,唐大少爷疯起来连自己都黑。
出了房间,再一看黄锦,唐毅更惊讶了,这家伙竟然换上了一身御赐的织金蟒袍,虽然到了嘉靖朝,对服饰的规定已经不那么严格。但是能得到蟒袍赏赐的宦官和大臣也寥寥可数,黄锦穿着这玩意,骚包得很啊!
人家黄锦也有道理,唐公子亲自撑腰,他哪能弱了威风,唐毅摸摸鼻子认了,他和黄锦上了马车,从后门出来,绕了两条街,而后才大摇大摆,大鸣大放,向着宏瑞祥商行奔去。
到了商行外面,小伙计一见马车上插着织造局的小旗,谄媚地小跑过来。
“请问是哪位祖宗来了,小的给您老请安。”
黄锦把车帘撩起,皮笑肉不笑道:“是咱家,黄锦!”
“天啊,您老怎么亲自来了!大家伙快给黄公公见礼。”
一声喊,门口的所有人都急忙跪了下来,口称祖宗,砰砰磕头。黄锦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了看这帮人,轻蔑一笑。
“你们这些猴崽子,虽然给咱家磕头,但是心里头不一定怎么寻思着,姓黄的要倒霉了!”
“哪能,哪能啊!”一个管事的忙解释。
黄锦刀子一般的目光射过去,把他吓得急忙低下了头,不敢多嘴。
“哈哈哈,不用怕,咱家没心思搭理你们,去告诉赵永芳,就说咱家来了。”
“是是是。”有人连忙往里面跑,管事的亲自引路,请黄锦往客厅而来。
年初的时候,同样是这里,黄锦怀着火炭一般的心,把八十万两砸了进来。如今故地重游,黄锦的心里头翻江倒海,脸上就带出了一丝犹豫。
“气势,别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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