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大魁梧的老者正笑眯眯看着他,此老身量足有一米八五以上,胸宽肚大,满脸红光,威风凛凛。
“不错,不错,难怪学甫不是你的对手,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唐毅眉头一皱,学甫,不是王崇古的字吗?
看老者的模样,仿佛是王崇古的长辈儿,难道他是……
唐毅慌忙站起,擦抹了一把手上的油,忙躬身说道:“晚生唐毅,见过虞坡公。”
“呵呵,真是敏捷啊,老夫和你也算是神交已久,有酒吗,咱们喝几杯。”
唐毅嬉笑道:“要是别人来,我是不敢拿出来的,可是您虞坡公到了,就算掉脑袋,也要把酒言欢。”
说着,捧出了一大坛子上等的凤洲酒,他亲自给杨博倒了一碗。
“清澈第二卷。,芳香浓郁,果然是好酒!”
杨博端起了酒碗,喝了一口,伸出了大拇指。
“真是玉露琼浆,没想到江南竟然有这么好的烈酒,难得,难得啊!”
唐毅陪笑道:“虞坡公,您老要是喜欢,晚生回头送一座酿酒的作坊给您,让您老喝个够。”
“好大方的小子。”
杨博又端起了酒碗,几口喝干,脸上泛着红光,唐毅抓起那只可怜的鸽子,撕扯下一条大腿,送到了杨博面前。
“就这点肉了,您老别嫌少。”
杨博接过小的可怜的鸽子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唐毅啊唐毅,你是真能沉得住气,老夫问你,你难道不怕吗?”
唐毅笑道:“别人来了我怕,您老拨冗前来,我就不怕。虞坡公,开门见山吧,您老要什么条件?”
第446章打开牢笼飞彩凤
三个多月的囚禁下来,人还是那个人,心态却完全不一样了,唐毅越发冷静深沉,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哪怕诱惑再大,他都不会去做。
同时他也不寄希望于运气和侥幸,就比如杨博一般的超级大佬,人家绝不会因为好奇就来看自己,也不会特意跑来奚落看笑话。
杨博的出现就代表自己的案子有了转机,脑袋多半是保住了,不过应了那句话,无利不起早,杨博来了,保证有所企图,或者说想要从自己手里拿到一些好处。唐毅直接把话挑明了,弄得杨博也是一愣。
他还想着唐毅会问案子的事情,他好多多往脸上贴金,然后轻飘飘说出自己的要求,唐毅就不得不低头,实在是没有想到,这小子竟然直接跳开了,还真是够厉害的。
“呵呵,唐状元果然名不虚传,老夫有两个条件。”杨博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唐毅不卑不亢,笑道:“您老说说看,晚生未必能办得到。”
“哈哈哈,唐状元,你现在可是身陷囹圄,难道就不想出去?”
“世人从生下来开来,就被各种关系羁绊,一层又一层的套索,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如今我在这里面三个月,看到的是这一圈围墙,无数的士兵看管,可是那些无形的枷锁也都被隔绝了,在里面和外面其实没什么差别。能出去最好,出不去我心坦然,何必被人勒索呢!”
好嘛,老夫成了敲诈犯了!
杨博一阵翻白眼,此老一生阅人无数,见过的妖孽多了,能坦然面对生死的不是没有,可是那些家伙哪个不是四五十岁,经历过繁华落寞,把一颗心都磨平了。
哪像唐毅这样,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油盐不进,实在是异类当中的异类!杨博不停打量唐毅,现在从这小子身上找出破绽,可是看了许久,杨博颓然长叹,他还真不像是装的。
关,关,关出一个妖孽啊!
鄢懋卿蠢材,严家父子更是无知!
如此人物,要么就一刀毙命,要么就敬而远之,你们非要三番五次招惹,弄来弄去,早晚你们会死在他的手上。
杨博甚至有些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脑袋清醒,没有随便出手,要不然连自己都要灰头土脸。
杨博倒是不怕唐毅,可是他信奉一条铁律,那就是欺负老别欺负小。他还不到六十岁,而严嵩已经八十了。就算我得罪你又如何,大不了丢官罢职,过个五年十年,爷又爬起来了,那时候你就在盒里了!
可唐毅却不一样,这小子还不到二十岁,就算把自己熬死了,人家还有大把的时间挥霍,总不能给子孙后代找麻烦不是。
想到了这里,杨博的语气和缓下来。
“老夫想提的两个要求,都是和开海有关系的,一个是能让晋商四大钱庄加入官银号,再有要支持我们在东南开设作坊,招募织工,你意下如何?”不知不觉间,杨博换了商量的口吻。
唐毅一听,暗暗点头,果然不愧是晋商领袖,眼光是真准,开海带来最大的两块肥肉就是金融和纺织,晋商都想咬一口。
沉吟了一会儿,唐毅仰起头,呵呵一笑:“虞坡公,晚生斗胆,想要和您探讨一番生意,不知道您老可愿意吗?”
杨博爽朗一笑,赞叹道:“老夫早就听学甫、子维他们说,唐行之点石成金,本事高强,老夫倒是愿意听听你的高见。”
“虞坡公,那晚生就班门弄斧一次,有什么不对的,您老多多赐教。”唐毅说了两句客气话,转而严肃说道:“经商的核心是什么,简言之就是优化配置。譬如农村的粮食多,城里的工匠多,农民就把自己的粮食送到城中,换取锅碗瓢盆等家具。再比如东南的丝绸多,西洋的金银多,他们就拿着金银来购买丝绸。从价格低的地方,贩运到价格高的地方,中间的差价就是利润,虞坡公以为然否?”
杨博点点头,“浅显易懂,说得很好,可貌似这和老夫的要求没关系啊?”
“扬长避短吗,晋商的优势不在纺织,哪怕我竭尽全力帮忙,要是不懂种桑养蚕,缫丝纺线,印染上色这一套工艺,不但赚不到钱,还会被同行挤垮,损失惨重。”
杨博把眉头一皱,“唐毅,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可是你别忘了,凭着我们的势力,只要经营些年月,早晚会弄清楚的。”
“晋商的本事我是清楚的。”唐毅笑道:“只是晚生以为不用这么费力气,有更好赚的钱等着呢。”
杨博根本不信,哂笑道:“试问如今的大明,还有比海贸更好赚的生意吗?”
“当然有,虞坡公,您老想过没有,开海之后,还会有什么举动?”
杨博微微沉吟,突然瞪大了眼睛,“莫非还要开边?”
“没错!”
唐毅断然说道:“虞坡公,说句狂妄的话,读书人多半都有掩耳盗铃的毛病,就比如夏言吧,也算是一代名相,可是见倭国闹出了争贡事件,就草率关闭市舶司,以为关闭了国门,就天下太平,结果换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倭寇。对付蒙古人同样如此,国初的时候,我大明国力雄厚,一手军事,一手贸易,固然能限制住草原诸部。可是自从土木堡一役之后,大明由攻转守,就算限制贸易,人家一样可以通过抢劫拿到想要的东西。时至今日,俺答手下十几万骑兵,来去飘忽,年年入寇,大明的损失何止千万。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放开边地,通过正规贸易,消弭战火?以往是因为有祖制的大山压着,如今东南开海已经突破了限制,市舶司带来的收入有目共睹,此时不开放边贸,还等待何时啊?”
唐毅说的义正辞严,振聋发聩,杨博也是一惊,他此前也只是把开海当成了弥补户部空虚的权宜之计。
可是听唐毅说完,杨博猛然惊觉,似乎这是一场关乎大明国策的重要决策。哪怕是太祖爷和成祖爷在位的时候,国力强盛,那时候也仅仅是宣扬天威,让四夷臣服,如此而已。可是如今呢,准许百姓出海经商,倒是有从内敛变成开放的架势。
诚如唐毅所言,开海带来了巨大的收益,在实实在在的好处面前,开边的阻力就会变小。
开边对谁最有好处,那还用问吗?
晋商经营九边多少年,没有开边,他们走私生意都做得有声有色,如果开边之后,贸易成倍增加,收入源源不断,的确比跑到东南,和浙商,闽商,苏商抢夺纺织生意要好得多。
不过老杨博可不是那么天真的人,随便几句话就被唐毅带到沟里去了。
“开边固然好,可是你想过没有,开边之后,俺答借机做大,那又该如何处置?”
“哈哈哈,虞坡公,如果这话是那些酸腐文人说出来,晚生不意外,可您老说出来,这个晚生……”唐毅嘴角抽了抽,没有往下说,那意思就是我真鄙视你!
杨博愣了一下,笑骂道:“小兔崽子,看不起老夫是吗?我是替那些人问的,不成吗?”
“虞坡公,既然如此,那晚生就斗胆说了。就拿宋朝的岁币来说吧,每年给辽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被宋代读书人视作天大耻辱,每每提起,咬牙切齿,愤恨不已,骂朝廷无能软弱,恨不得提三尺宝剑,征杀疆场,一雪前耻。可是这些人都忽略了澶渊之盟还有一条,那就是双方在边境开放贸易,准许互通有无。北宋朝廷虽然付出了十万两岁币,可是每年从边境贸易之中,拿到了数以百万两的利润,正是因为这笔巨额的利润,才使得无数人痛骂岁币,却一直延续下去。”
唐毅起身,负手而立,从容笑道:“单纯从岁币来看,其实宋朝是占了便宜的,要是不给岁币,边境贸易也就没法维持,可以说宋朝是赚了里子,丢了面子。至于北宋朝廷最大的错误在于没有把赚到的钱财用在刀刃上,试问,如果北宋将边贸所得利润集中起来,训练一支可堪一战的强兵,等到时机成熟,反攻大辽,夺回幽云十六州,那么大宋就能堪比强汉盛唐。”
“我朝要开辟边贸,俺答肯定会得到好处,可是只要我们得到的好处更多,并且把赚来的银子转化为战斗力,十年二十年,终究有一天能荡平草原,建立不世之功!在于边贸开放,还能带来很多好处,当蒙古的贵胄喜欢穿丝绸,不喜欢穿羊皮,喜欢养牛羊,不喜欢养战马,喜欢挖药材,不喜欢纵马抢劫……到了那时候,所谓的成吉思汗的后裔,也会温驯如同绵羊。”
……
整整一个下午,唐毅都滔滔不断,他们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在其后的十几年里,明朝对待草原的手段越来越灵活,越来越多样。等到大家如梦方醒的时候,青蛙已经被煮熟了。
凶悍的骑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牧羊人,是一群群挖掘矿场的工人,几百年的老冤家对头,竟然以如此戏剧化的一幕收场,令后世无数人惊叹不已。
同杨博谈完,唐毅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从囚禁他的监牢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一干人等,唐毅分开了众人,径直冲到了一架马车的前面,车帘撩开,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小脸,大大的泪滴含在眼眶中,唐毅鼻子头发酸,一把拉住了对方的手,冰凉冰凉的。
“让你受委屈了!”
第447章料事如神
三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从春到了夏,对唐毅来说,是一场彻彻底底的炼心之路,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悦影不会再冒冒失失,为了见唐毅一面,不惜顶着圣旨去冲撞,她学会了用手上的力量,去尽量帮助唐毅,奔走呼号,获取同情,制造庞大的声势,告诉每一个江南的士绅,唐毅之所以被下狱,都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谁要是坐视不理,就是连做人的良心都不要了。可是说正是强大的舆论,把唐毅推到了东南士绅代言人的位置上,有了这个光环加身,杨博才会屈尊降贵,找唐毅谈判。
除了想尽办法帮助唐毅之外,多少个夜晚,她趴在床头默默哭泣,泪水湿润了枕头,转过天,却又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把苦水和懦弱留给黑夜,用勇敢迎接阳光,等到朝阳升起的那一刻,王悦影的泪水夺眶而出。
唐毅看在眼里,心好像被重重撕扯一下,小妮子的脸瘦得只有一巴掌,突出的颧骨,大大的眼睛,越发楚楚可怜,让人心都碎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唐毅淡淡说着,他的心头屠刀高举,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你一辈子不痛快,等着老子的报复吧!
经过了这番磨砺,唐毅变得更加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他没有多说什么,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他谦逊地和迎接的人道了谢。
告诉大家伙,他还是戴罪之身,又思念亲人心切,等到烟消云散之后,再设宴感谢大家的恩情。
众人都通情达理,纷纷散去。
唐毅跳上了马车,轻轻搂着王悦影瘦削的肩头,嗅着似有若无的幽香,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回到了府衙门前,只见两大排衙役正在躬身等候,在大门中间,还摆着一个大大的火盆,放着红红的火炭。
杨文钰和唐鹤征一左一右,止不住的喜悦,躬身施礼,一起唱和道:“恭喜老爷回府!”后面的衙役也都跟着,大声喊道:“恭迎府尊。”
“又不是结婚了,搞得这么隆重干什么?”唐毅看到了熟悉的部下,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都起来吧。”
唐毅迈步往里面走,杨文钰急忙伸手拦住,“别啊,大人,您这么进去不吉利的。”唐毅不解,杨文钰忙给唐鹤征使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唐毅,从火盆上迈过。这还不算完,又跑来几个衙役,将唐毅的衣服都扒了下去,连同穿的布鞋,一起扔到了火盆里。
“成了,晦气都没了!”
“成你个头,还把把老爷的衣服拿来。”唐毅没好气说道,顺手给了杨文钰一拳头,他连忙赔笑,叫人拿来崭新的儒衫,给唐毅换上,这才潇潇洒洒进入了衙门,从大堂穿过,到了二堂,唐毅一抬头,突然傻住了。
只见一个中年人负手站立,正斜着眼睛,努力保持着镇定。
“爹!”
唐毅脱口而出,几步跑过来,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这一抱可不得了,唐慎再也装不下去了,泪水像是珍珠一样滚落。自从唐毅赶考,屈指算起来,爷俩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上一次唐毅路过杭州的时候,偏巧唐慎又不在。过去的这段时间,爷俩的变化都不小。首先说唐毅,个子更高了,单薄的身体也变得强壮许多,嘴唇上出现了黑黑的绒毛,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帅气。
都说居养气,移养体,自从成为一方封疆,唐慎的变化可谓是一日千里,尤其是蓄起了短须,更是不怒自威,那也是杀伐果决的人物。
不过唐慎有个心病,就是他的威风对儿子从来都是没用的,所以唐慎想要给儿子立规矩,他没有去迎接,也没有跑到大门等着,而是像一般父子那样,在二门等着唐毅回来。
唐慎不断告诫自己,三纲五常,父子天伦,自己要是不借着这个机会拿出当爹的威风,只怕再也别想压住这个臭小子了。
想得很不错,只可惜那一声“爹”,叫的唐慎把什么都忘了,什么狗屁三纲,啥都不如儿子平平安安来的重要。
父子俩拥抱了好一会儿,唐慎揉揉通红的眼睛,叹道:“泉州的风真大。”
还真能装,唐毅懒得戳破他,唐慎急忙转移话题,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埋怨你爹,这么长时间都不给你个消息,都不来看看你?”
“我不是三岁小孩子,需要大人哄。”唐毅笑嘻嘻道:“我有预感,能从黑牢跑出来,您老是出了大力气的。”
说着唐毅和老爹勾肩搭背,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道:“给您个机会,好好讲讲怎么惊天逆转,帮着我脱罪的,好让孩儿也崇拜崇拜您!”
唐慎这个气啊,敢情我费了这么大劲儿,就为了和你表功啊,早知道还是这个惫懒的德行,就该再关你几个月!
当然真要是再关几个月,先崩溃的一定是唐慎。
爷俩到了书房,讲起了这些日子的经过……自从唐毅被关起来,最心急的就数唐慎,当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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