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唐毅欣慰点点头,“还有吗?”
“有,前番大量出货,中小盐商手里有不少存盐,不至于盐价立刻上涨。而短短几天,盐价涨了五成之多,是因为盐商撒钱了!”
唐毅提起茶壶,往吴天成的茶杯里倒了一半,停下了手,笑道:“何以见得?”
“盐商和交通行一系的钱庄票号有生意上联系,最近出现了大量支取存银的单子。”
唐毅微微一笑,把茶杯倒满了,吴天成慌忙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果然茶香怡人,师父的肯定,更让他心里甜丝丝的。
吴天成的分析没错,盐商采取了两手策略,一个是堵住货源,第二个是大肆收购市面上的存盐。
凭着他们长期的积威,大把的银子,还有鄢懋卿撑腰,那些中小盐商根本扛不住压力,很快就会被一一击破。
等到他们把市面上的盐重新掌握之后,再提升盐价,就可以弥补失去的损失。
“天成,你估算盐商希望的盐价是多少,他们又要砸多少银子?”
吴天成笑道:“师父,据弟子估计,肯定要比风波之前高,但是又要顾忌师父的面子,不会达到最高点,我估计应该在二分五到三分银子之间。至于花钱吗,光是收购市面上的食盐,没有五百万两是不够的。”
“嗯,算得不错,可是你还忘了一件事。”
“请师父赐教。”
“呵呵,鄢懋卿可不是省油的灯,要想说动他,还有背后的严党,没有这个数,怕是做不成的!”
唐毅伸手晃了晃,又是五百万两!
吴天成悚然一惊,前番盐商好几个月没有赚钱,还赔了好几百万两,加上这两笔花销,他们已经动用了差不多两千万两。
都说盐商富可敌国,可是家大业大,花销也大。不说别的,光是每年向庙宇的布施,香火钱就有一两百万两,毫不客气地说,各地有名的庙宇,几乎都接到过盐商的馈赠。
他们手上还有足够的银子吗?
吴天成瞬间涌起了一个念头,一个狠狠教训盐商的念头,不过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他没有急着说出来,反而低下了头,陷入了沉思当中。
反而是唐毅,十分感叹道:“天成,为师不敢以君子自诩,但凡做事做官,都有一个标准,就是不能苦了最底层的老百姓,哪怕有再大的好处,都不能损害升斗小民的利益的,今天砸了他们的饭碗,明天一家人就要挨饿受冻,甚至要出人命啊!”
吴天成听得出来,师父这不是说教,而是真正发自内心,其实想一想,自己没有遇到师父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为了一顿饭,愁白了头发。
如今从上到下,随便一件衣服,一个佩戴,都价值不菲,够贫苦人家过几年的。
身居高位之后,很多人选择和穷苦耻辱的过去彻底切割。而唐毅却始终记着连一个包子都买不起的过去。
“我奉命南下,陛下给了两条使命,第一是不能出乱子,第二是不能影响盐税。而在心里面,我给自己下了另一条任务,就是无论如何,要把盐价压下去,让穷苦的百姓喘口气,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看着盐商重新把盐价提起来!”
唐毅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强烈的坚持,吴天成听得格外激动,师父不光是能耐够自己学一辈子,做人也是自己的榜样!
“师父,您只管下令就是,需要弟子怎么做,哪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唐毅呵呵一笑,“不必如此,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给盐商贷款,帮着他们收购更多的食盐,钱越多越好。”
放在往常,吴天成一定会询问原因,可这一次他学乖了,老师吩咐的就去做,哪怕再反常,也不需要怀疑。反正到了早晚会有掀底牌的时候。
吴天成急匆匆去安排,唐毅意犹未尽,喝饱了茶水,小憩了一会儿,才让谭光准备马车,悄悄离开了行辕,七拐八拐,唐毅的马车到了一个小院。
从小院出来,唐毅已经换了一身打扮,留着小胡,穿着华丽的丝绸长袍,手里拿着洒金小扇,额头还贴着一块狗皮膏药。
总而言之,不伦不类,谁也不会这个杀马特非主流和钦差状元联系在一起。
谭光他们也都扮成了狗腿子,随着唐毅出了成,骑上早已准备好的快马,立刻前往盐城——以盐命名的城市!
早在战国时期,这里就开始煮海为盐,到了唐朝时期,更是号称“甲东南之富,边饷半出于兹”,仅在盐城一地,就有一百二十三所盐亭,几乎家家煮盐,每岁产盐百余万石。
到了明朝,盐城更加兴旺,是两淮产盐的中心,刚一进城市,空气之中都弥漫着烟火气息,呛得人直咳嗽,道路上到处都是挽着裤腿,推着卤水和柴火的力巴。
他们瘦的皮包骨,黝黑的肌肉承担着和身体完全不相符的重量,如果不是快步走动,就好像青铜的雕像一般,饱经风霜,佝偻而又高大。
唐毅驻足许久,才让谭光去敲响了王家的大门。
吱呀呀,大门开放,从里面探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瞪着外面的人,突然提起拳头,对准谭光就打了过来,嘴里还骂着:“让你们抓我爷爷,小爷打死你们!”
他的气势很不错,可拳头就太差了,谭光一伸手,抓住了胳膊,轻轻一带,就摔了一个大马趴。小少年还挺倔的,爬起来又打,结果又被谭光摔倒。
连着四五次,府里的人都被惊动了,王文显急匆匆跑在前面,出门一看,他见过谭光,再往后一看,差点跪了。
“唐……”
唐毅连忙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他快步进了王家的大门。王文显是又惊又喜,把唐毅请到了后面的小客厅。
“大人,您怎么来了?”
唐毅把帽子扔到了一边,笑道:“我要是不来,你们不一定怎么骂我呢!”
“哪能啊!”王文显连忙摇头否认。
“别说废话了,你还能拿出多少食盐?”唐毅开门见山道。
第534章阴险的算计
王文显半商半农,在他身上,同样兼具两种性格,商人的狡猾和农民的坚韧,怪异而又协调地交融着。
比如他把三个儿子都赶走了,身边只留下一个脑筋不太清醒的孙子王修。盐运司的兵丁不断抓人,商队也都被扣押了,说不定抓自己的兵已经在路上了,可是那又如何?
老头子当了一辈子的灶户,海边的盐场就是他的庄稼地,你们可以杀了我的头,却别想让我放弃自己的田!
王文显一直在等着,谁知等来等去,竟然把唐毅给等来了。老头子是又惊又喜,又是奇怪!
他不是没找过唐毅,唐毅当时敷衍搪塞,后来根本就不见人。王文显只当唐毅撒手不管,没少大骂唐毅,见了面,他老脸火烧火燎的,一双手来回搓动,没地方放。
“王先生,本官这次过来,是想告诉你一声,反击要开始了!”
老头好像被打了强心针,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一下子年轻了五岁!
“大人,我就知道您不会不管!我代替大家伙,叩谢大人恩典!”
“不必虚礼,本官问你,还有没有食盐?”
王文显激动地说道:“有,还是那句话,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唐毅眉头一皱,突然笑了起来,“果然!”王文显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
“呵呵,我要是没猜错,你应该是用的晒盐法吧?”
“这个……”王文显惊骇地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他藏了多少年的秘密,竟然被唐毅一语道破,难道传说是真的,他真是文曲星下凡,能未卜先知?
王文显惊得不会说话,唐毅却自顾自说着:“用晒盐法,节约了柴火铁锅,最多花费一些人工,十斤的成本不会超过一文钱,而且产量极大,难怪你之前敢打价格战呢!对了,我挺好奇的,你是怎么发现晒盐法的?”
一直藏在心头的秘密,被轻轻松松说了出来,王文显唯有和盘托出……
最晚从夏朝开始,就有煮海为盐的作法,经过数千年的发展,提取食盐的技术进步不大,但确实在发展。
比如到了明代,各大盐场普遍采取晒煮结合的办法。灶户们在沿海构筑盐池,借着涨潮的机会,引进海水,利用阳光和风的力量,带走水分,一点点蒸发,留下浓缩的海水——苦卤。
熟练的盐工会往卤水里面放莲子,当莲子都浮在表面的时候,就证明卤水的浓度够了。
下一步将卤水挑回家中,放到大锅里加热,差不多一锅能煮出八到十斤的盐,每生产一百斤食盐,差不多需要四百斤的柴火,加上铁锅,成本并不低,这也是大量灶户破产逃亡的原因。
王文显在最初的时候,也是用这个方法,有一次家里没粮,他空着肚子干活,累到在了盐池旁,家人连忙把他背了回去,又从邻居家求来了半斤小米,给他熬了一锅粥。
王文显醒过来,他一看老婆孩子都围着自己,顿时着急了。一天不煮盐,就没有收入,想要一家人都饿死啊!
他急得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跑到了盐池,令他吃惊的一幕出现了。
由于他来的晚了,加上日头充足,在盐池的下方已经出现了一层食盐结晶。
王文显灵机一动,他取了一些,放在嘴里,咸咸的,和煮出来的盐没什么差别。
从此之后,王文显不停琢磨,他偷偷弄了一个小池子,把卤水放了进去,赶上了晴天,一天的时间,池底儿就出现了一层食盐,继续不断加入卤水,几天的功夫,他就收获了百十斤的食盐。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王文显高兴的几乎发疯!
原来不说柴火煮,也能得到食盐,花费的时间虽然多一点,可柴火钱省下了。
而且锅有多大,晒盐的池子却可以弄得无限大,岂不是要多少盐,就有多少盐!
他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食盐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都流到了自己的口袋。不过王文显很有心计,这个办法让别人知道就不灵了,可是呢,他一个人晒盐,肯定会背别人发现学去。
想来想去,王文显找来了几个交好的朋友,喝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他把自己发现的秘密和大家分享,邀请他们一起共同煮盐,并且还告诉大家伙,必须对天发誓,决不许走漏出去。
这几个人都是穷苦的汉子,也听到发财的机会,哪能犹豫,全都同意了。
很快,王文显就靠着晒盐法,得到了两万斤洁白的食盐,卖给了盐商,收获了人生第一斗金。
靠着先进的晒盐法,王文显的食盐质量好,数量足,生意越做越大,不过他一直严守着晒盐的秘密,只有最信任的灶户才能参与晒盐,其他的还是按照古法煮盐……
听完了王文显的讲述,唐毅心中的疑惑也解开了。事实上,古代并非没有晒盐法,官方之所以会坚持煮盐,是以为煮盐便于控制。
一家有几口锅,一口锅能生产多少盐,一目了然。如果换成了晒盐,偌大的盐池,能生产多少,那可就不好说了。因此,在官方的记录里面,几乎都是煮盐法,而事实上,民间像王文显一般,发现了晒盐奥秘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市面上有大量优质的私盐,没准就是晒出来的。
当然了,知道这个奥秘,对于唐毅来说,除了少了一样点石成金的金手指之外,没有多大差别。
相反,王文显掌握了晒盐法,也就表示他手上有数之不尽的食盐,可谓是兵精粮足。
“大人,冒昧问一句,您是怎么算出小人知道晒盐法的?”
“不是算的,而是看的。”唐毅轻笑道:“要是在家里煮盐,脸上该熏得漆黑,你的脸和那些常年在海上的水手差不多,黑红黑红的,不是晒的吗?再有,你的踝关节和脚趾肿大,多半是常年在卤水之中行走的结果。回头请个有本事的医生,给你好好调养一下,身体是自己的,倒下了什么都完了。”
王文显目瞪口呆,唐毅观察的本事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感叹道:“大人,小人一定遵照您的吩咐,等把这一回做好了,就把家业交给他们小辈儿处理。对了,什么时候开始抛售啊,小人马上去安排。”
“谁告诉你要抛售食盐了?”
王文显一愣,“上一次不就是……”
“上一次是上一次,咱们这回要换点花样。”唐毅微微一笑,“你不用管别的,只要把食盐准备好,会有人把食盐运走。”
王文显有些犹豫,唐毅一摊手,“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按照我说的做,要是信不过,本官也爱莫能助。”
“我信得过大人!”
开玩笑,他都疏散家人了,唐毅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信他信谁!
王文显匆匆茫茫去安排,又让家里人把最好的院子倒出来,里面的一应用品全都换上了最新最好的,让唐毅住下来。
吃过了晚饭,唐毅在院子里踱步,从墙头冒出来一个脑袋,晃着两个大眼珠,不停探头缩脑瞄着。
唐毅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刚到王家,遇到的那个愣小子。
“你巴望什么,想找本官吗?”
“哼!”小子把鼻孔扬得高高的,“俺找大侠!”
“大侠?谭光啊!”唐毅心里好笑,这小子也是奇葩,被人家摔了好几个跟头,脑门上还青着呢,愣是摔出来感情。
“怎么,你想找他比武吗?”
提到比武,小子吓得缩了缩脖子,“俺,俺不比武,俺想拜师学艺!”
唐毅正闲得无聊,把谭光叫了过来。
“赏你个好徒弟,用心教着啊!”
谭光点头,几步到了墙边,一伸手,揪住了王修的脖领子,用力一提,谭光身材高大,墙也矮了一些,竟然把王修给提了进来。
他嬉笑着看了看王修,“想学功夫吗?”
“想。”愣小子仗着胆子说道。
“呵呵,想就好,告诉你啊,师父的功夫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想打人,要先挨打!瞧好吧!”
说时迟那时快,谭光一抖手,松开了王修,紧跟着就是一个绊子,扑通摔在了地上,紧跟着一声惨叫,惊天动地……
接下来的十几天,差不多都在摔倒——爬起——再摔倒的循环之中度过。
唐毅疲惫的时候,就看看这一对活宝儿师徒,顿时心情就好了许多。
这一次唐毅为何没有选择抛售食盐,直接打压价格,破坏盐商的计划呢?
情况不同了,之前鄢懋卿和盐商之间,是有冲突的,他调整盐区,大盐商也吃不准有多少好处,故此选择作壁上观。
可这一次呢,大盐商和鄢懋卿直接合作了,双方配合默契,唐毅对盐商出手,就是打击鄢懋卿,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冲在党争第一线的急先锋!
唐毅会那么傻吗?
当然不会,他改变了战术,盐商不是收购市面上的盐吗?我就成全你,暗中提供大批的食盐给中小商人,然后转卖给大盐商,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市面上的盐根本就吃不完!盐商不是号称富甲天下吗?那就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
其实唐毅还准备了另一手,哪怕盐商钱不够了,交通行还有大把的银子借给他们。
一想到成为盐商的债主,唐毅就浑身激动,不自觉地冷笑道:“还钱?不还钱就拿女儿抵债!”
第535章冒青烟
眼看到了十一月,一阵阵的朔风南下,吹落了枝头的叶子,对于鄢懋卿来说,寒意不只来自外面,严世藩已经几次来信,让他务必在年前将二百万两银子运到京城,填补亏空。
年关年关,老百姓难,殊不知六部衙门更难,每到这时候,各路要债的都来了。
百官俸禄、宫观殿遇、兵部的军饷,要利息的豪商,哪一样都能要了命。前些年有市舶银撑着,可自从去年开始,市舶银也到了瓶颈,剩下的只有盐税。
无论如何,严世藩已经下了死命令,二百万两一个子儿也不能少,银子拿不来,就拿脑袋交差,把天下最肥的差事给了你,弄不到钱,要你何用!
鄢懋卿满心的苦水,可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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