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臣眨眨眼睛,若有所思道:“十岳兄,你这是让大人扯旗造反啊!”
第707章未来的路
王寅拧着眉毛,一脸怪异,几乎喷血三升,郁闷而死。
茅坤不停地摇头感叹,看了看沈明臣,又咧了咧嘴,分明再说你这个笨蛋,别说认识我们,丢人!
沈明臣气得腮帮子鼓鼓,你们都什么意思吗?嫌老子饭桶,脑筋转不过来,没法愉快玩耍了,老子要回高老庄了!
茅坤看了一眼唐毅,笑道:“大人,是不是该把哑谜点破,让我们大家伙都明白您的打算?”
王寅补充道:“大人,我等愿意追随大人,共建大业,生死与共,还请大人不要怀疑才是。”
“敢情你们也不知道啊,还装什么。”沈明臣也急忙说道:“大人,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您心怀大志,我们都清楚,更愿意为了大人效犬马之劳,还请大人明示吧!”
面对着三大谋士殷切地希望,唐毅点了点头,的确,让他自己一个人背负着庞大的压力,也的确太难为了他,有些时候,必须有人分担。面前这三位,茅坤和王寅都是顶尖的智者,沈明臣诗词学问天下少有,要是他们都没法接受自己的观念,干脆洗洗睡了。
“三位先生,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们,而是有些东西我也没有想好,不过三位既然问到了,咱们就一起参详。”
……
自古以来,没有盛世三百年,如果实际探究,不管是强汉还是盛唐,极盛的时间都很短暂,比如汉代从高祖刘邦算起,文帝、景帝、一直到武帝初期,都是被匈奴压着打,后来武帝任用卫青、霍去病为将,大举反攻,才横扫四方,打出了大汉的威风,不过武帝朝后期,汉朝就出现了盛极而衰的迹象。
唐朝同样如此,经过前期的积累和努力,强盛一时,经过安史之乱,国势日衰,各地节度使作乱,党争不断,国势日非。
至于宋朝,对外战争不怎么样,好歹国内还稳定得住,不得不说,是文治大兴的功劳,奈何一路被北边的国家欺凌,从契丹到金国,再到蒙古,活得还是很憋屈的。
大明介于汉唐和两宋之间,论武功,不及汉唐强盛,论文治,也较两宋稍差一筹,总体上来说,只是抱残守缺而已。
唐毅和三位先生梳理了历代的情况,不管哪个朝代,遇到的难题或许不一样,有的被外族灭国,有的被农民起义掀翻。
总体上都在三百年上下,就要进行一次轮回,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乱一治,深入人心。
治乱循环的根本在哪里?
是天数吗?
唐毅认为各个朝代崩溃的共同原因都是财政瓦解,而财政出问题的根子就在秦制,就在儒家!
作为标准的士人,把兴衰之乱的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是有点难受的,好在王寅三个都很有气度,他们耐心听着唐毅的讲述。
秦制有很好的一面,比如废除分封,实行郡县制,比如统一文字,度量衡……但是秦制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君权神授。
功盖三皇,德兼五帝。
从秦始皇开始,皇帝作为天子,拥有无上的权力,天下臣民都要听从皇帝一人意志,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奴仆,可以任由皇帝驱使。
正是在这种念头的指引下,秦始皇滥用民力,修长城,开凿灵渠,修直道……繁重的徭役,苛刻的秦法,使得百姓再也承受不了,奋起反秦,大秦王朝,二世而终。
刘邦建立汉朝之后,虽然做了小修小补,可基本上还是秉承秦制。
尤其是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构成了外儒内法,一阴一阳,相辅相成,互相配合,共同成为皇帝的左右手。
之前秦朝一直单独靠法家的严刑峻法,恫吓百姓,秦末的农民起义,残酷地告诉统治者,一味的暴力,只会让老百姓强烈反弹,难以长久。
故此,汉代以后披上了儒家伪善的外衣,用纲常伦理,宗法规矩,牢笼天下之人,达成巩固皇权的目的。
虽然历代读书人都有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想法,可是面对着君王,士人集团往往是软弱,无能的。哪怕是最文弱的赵宋皇帝,也舍不得让士人抢走手中的权力。
至于大明,问题就更严重了,士人想要分权,皇帝就会放出宦官对付,实在不行,直接赤膊上阵,一场左顺门事件,嘉靖就把文官集团的骨头给打折了,虽然之前他们的骨头也不怎么硬。
一个外藩入继大统的小皇帝,一个两朝元老,定策功臣,可结果却是杨廷和惨败,不是他不够厉害,而是皇权高高在上,无人可以抗衡。
儒和法,就像是戴在皇帝脸上的两个面具,平时是仁义道德的儒,涉及到利益权力,就是冷酷无情的法。
面对着皇帝,士人集团除了天变之外,牵制的手段少得可怜。
皇帝拥有无限制的权力,而且是家族传承,父子相继,固然不乏好皇帝,可是想要一个家族,辈辈都出好人,而且这个好人还能杀出重围,继承大位,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事实上,历朝历代,只有开头的几位君主或许有自知之明,能约束自己的权力,到了后面,皇帝就越发肆无忌惮。
比如正德和嘉靖哥俩就是最好的代表,一个荒唐胡闹,一个刚愎自用,一意玄修,弄得国库空虚,乌烟瘴气。
“如果不限制皇权,早晚有一天皇帝,还有他的爪牙,亲族,会毁掉财政,财政无法维系,必然要横征暴敛,激起民变,民变兴起,就要大力镇压,支出暴涨,又要加重盘剥百姓,结果就是逼得更多百姓扯旗造反,遍地狼烟,直到再也控制不住局面,朝代崩溃,重新开始!”
唐毅感慨道:“在这个过程中,儒家士人集团也充当了非常丑陋的角色,他们利用皇帝赋予的特权,兼并土地,压榨百姓。而且在天下大乱之后,他们又转投新主子,哪怕新主子是蛮夷外族,也不惜卑躬屈膝,留梦炎之流的无耻汉奸,就是儒家最大的耻辱!”
唐毅又道:“单纯的愤怒和责骂没有价值,为什么汉奸层出不穷,其实道理不难理解,天下都是皇帝一人的,儒家士人的自我定为就是替皇帝牧民,说白了,就是给地主家放羊的牧童,百姓只是牛羊,他们只是拿钱做事的外人,旧的地主死了,或者败落了,换一个新的地主,继续干活,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
王寅和茅坤一边听着唐毅的诉说,一边互相看着,眼睛里都流露出强烈的震撼,尤其是茅坤,他跟着唐毅那么长时间,看出了一些端倪,唐毅种种作为,显然不甘心当一个普通的权臣,可是又不像要揭竿起义,取而代之的样子。
他们隐隐约约,能猜测到一些唐毅的想法,只是当唐毅真正说出来之后,他们还是被震惊了,仔细一琢磨,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很残酷,可兴衰治乱,就是这么一回事!
“大人,您可有解决的良方?”
“有!”唐毅说的口干舌燥,喝了一杯茶,润润喉咙,继续说道:“君权神授最大的麻烦就是皇帝有权无责,大臣有责无权。就拿本朝来说,皇帝为了掌控大臣,为了维护自己无上的权威,不惜赋予科道言官风闻言事的权力,如此还不够,又设立锦衣卫、东厂,西厂,就是为了驯服臣子,驯服天下人。堂堂宰辅之臣,没有丝毫威严,诸如严嵩之流,要想哈巴狗一样,在皇帝面前摇尾乞怜,戴香冠,插香草,跟着皇帝跳大神!这哪里是首辅,分明是皇帝的奴仆!如此毫无尊严的文官,百姓何以尊重,何以服从,又怎么指望着他扛起济世安民的重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关键就在于四个字:责权对等!”
茅坤和王寅异口同声道:“作何解释?”
“皇帝要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出了错,就要惩罚自己。”
沈明臣嘴快,说道:“大人,您的意思是下罪己诏?”
王寅笑骂道:“哪算哪门子负责,不就是一张废纸吗?要我说,只要做事,就难免出错,莫非大人是要让皇帝做错之后,主动退位?”
唐毅含笑,摇摇头,他看了一眼茅坤。
茅坤福至心灵,笑道:“外其身而身存,后起身而身先。皇帝要想永远不犯错误,除非什么都不做!”
“没错,皇帝只是国家的象征,真正做事的责任落在内阁,落在诸位大学士身上,有权有责,按照他们的才智和设想,去建设国家,如果出了错,就要下台负责。包括科道言官也是如此,他们依仗着风闻言事的权力,已经成为了权贵的走狗和打手,可是要废掉言官,何人监督官吏,只怕会出现更加黑暗的局面,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给予言官调查权,他们不再靠着听说,就上奏言事,而是有详细的调查,有真凭实据,依照法度做事,只有如此才是真正的广开言路,才是真正的监督百官……”
唐毅侃侃而谈,把满肚子的想法都端了出来。
三位谋士仔细倾听,不时发出疑问,或许唐毅解答,或是互相谏言,他们从下午开始谈起,连晚饭都没有吃,一直谈到了第二天中午。
每个人虽然疲惫,可是却难掩兴奋之情,未来的道路总算是清楚了……
第708章不甘寂寞
唐毅只有字,没有号,行之,是唐顺之对他的勉励,凡事知易行难。
儒家士人集团,两千年来,一直依附在皇权身上,成为了这片土地的寄生虫,那么多才智之士,就没人看得出来吗?
唐毅敢说,绝对有目光如炬的前辈,只是要想改变,真的太难了。
就以大明为例,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只有两万多人,每三年一次科举,每次至多录取三四百人。
而内廷呢,号称十万太监,还有那么多宗室皇亲,外戚勋贵,算起来数量十分惊人。文官集团不合作,大不了放出宦官,总有不要脸的文人会巴结趋奉皇帝。
说白了,儒家文人就是皇帝养的一条狗,如何指望着狗能和主人平起平坐。
假如唐毅早穿越五十年,他都不会有改变千百年规矩的念头,最多他做一个权臣,最好把皇帝老子干掉,自己取而代之,顺便再把野猪皮的先人团灭了,如此而已。
可是随着大航海时代来临,一切都有了转机。
美洲金银被发现,海外贸易快速繁荣,带动了江南的工商发展,进而又推动了城市化。
大量的百姓离开乡村,走进城市,变成工人。
城市和农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一个村子里,每一个人都互相认识,算来算去,几乎都能沾亲带故,都说得上话,有了矛盾,内部就解决了。
可城市不一样,环顾四周,几乎都是陌生人,也没有亲属在身边,人就变得没有安全感,故此,市民往往希望有规矩,有法律,有官府能够保护他们。
东南的社会结构正在剧变,从秦始皇之后,几乎是第一次出现这种局面。如果还沉醉在过去的套路,唐毅觉得太可惜了。
文人不是少吗?
就大办教育,很快光是东南就会有上千万读书识字的人。皇帝的爪牙再多,也没法相比。这些人就是唐毅最强大的盟友。
不是皇权根深蒂固吗?
读书人多了,心思也就多了,加上心学传播,把人从三纲五常拉出来,重新审视皇权,就变得容易多了。
事实上东南这些年已经出现了太多的新东西,太多离经叛道的观念。
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一盏指引他们的明灯!
就像发生在西方的文艺复兴,还有思想启蒙一般,东方也需要一场观念的变革,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构建出来的文化基因,泽被两千年。
发展到了如今,旧有的观念已经不够用了,推陈出新,势在必行。
很显然,熟识历史脉络的唐毅,就是最佳的人选。
发扬光大心学,做一个两千年来,超越孔老夫子的圣贤。唐毅觉得这个目标似乎比起做帝王将相更有吸引力,一千年后,人们或许都忘了唐朝有多少皇帝,李白和杜甫的诗篇却万古流传。
让自己的著述成为千百年后,必读的课本,想到这里,唐毅就觉得非常得意,值得尝试。
追求不一样,境界拔高了,唐毅的想法也就不同了,他和徐阶说要退归林泉,并不是一句假话,而是真实的想法。
圣贤要立德、立言、立功,合起来叫三不朽,据说历代以来,只有两个人做到,一个是孔老夫子,另一个就是王阳明。
在阳明公的老家,有一副对联,写的就是立德立功立言真三不朽,明理明知明教乃万人师。
何其潇洒,何其霸气。
圣贤比起开创一个朝代的皇帝还要稀少,唐毅默默思量着,自己距离圣人还有多远呢?
他重建市舶司,开过海,招降倭寇,勉强算是立功,至于另外两样,还差着很多,立言难度倒是不大。
唐毅这些年钻研心学,有些体会,结合后世流行的观念,开创一些学科,弄出一些被人们广为接受的概念,也就算立言了。
至关重要的就是立德!
什么叫立德?
唐毅觉得解决掉君权神授,真正让士人集团掌握国家,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太平,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大德。
拘泥于一两个官位的得失,根本没有意思,这一次东南百姓百万联名,吓到了嘉靖,惊到了徐阶,更震撼了天下。
如果唐毅还留在位置上,不管是嘉靖,还是徐阶,或者杨博之流,他们都会把唐毅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想尽办法,要把他干掉。
无他,太过强大耳!
倘若唐毅退了一步,避开嘉靖的攻击,东南的新兴集团必然会面临嘉靖的打击。有了生存危机,才能让他们更清楚处境,一方面会加紧抱团,对皇权失望。厌恶、憎恨,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有人充当指路明灯,告诉大家前进的方向,替他们遮风挡雨,抵御朝廷的打压。
到时候唐圣人就是最好的人选,众望所归,携着人望和威风,重新杀回朝廷,就再也没人能阻挡唐毅的脚步,大刀阔斧改革,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功成身退之日,立地成圣之时。
当然唐毅还很节制,没敢以圣贤自诩,茅坤和王寅却都听出了味道,能辅佐唐毅,开辟万古未有的功绩,也的确十分诱人,他们毫不犹豫点头。
唯独沈明臣脑子慢了一点,他倒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大人这是要学王安石啊!”
提到了王安石,大家一琢磨,还真有些相似。
王安石被尊为通儒,著书立说,创立荆公新学,在地方执政多年,政绩斐然,身负天下之望,可以说,王安石曾经是距离圣人最近的一位。
只可惜他主持变法,推行新政,弄得天怒人怨,开启党争恶例,北宋那么快灭亡,王安石是有罪的。
也正因为熙宁变法失败,王安石不但没有立地成圣,还被视作乱国的妖孽,直到后世,为了变法维新,才重新把王安石捧起来。
还真别说,沈明臣提醒了唐毅,圣贤可不是那么好做的,但是仔细思量,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主要的原因有两条,一个是新法设计粗糙,漏洞百出,落实起来,问题重重,王安石又性格偏执,不愿意调整。
其次,王安石用人弊病很多,凡是支持新法,不管能力人品,一概提拔重用,结果新党之中,除了王安石之外,其他的都被打成了小人。而且又搞出了征诛之术,难免被诟病。
唐毅扪心自问,王安石的错误他都能避免。该如何改革,他心里有一本账,至于人才选择,他背靠着心学,拥有一大批青年才俊可以利用,即便暂时人才不够,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培养。
所差的就是一个时机,王安石养望三十年,等到了绝佳的良机,自己当然不用等这么多年,嘉靖已经没几年好活儿了。
而且嘉靖最后的这几年,绝对不好过。
唐毅看得明白,一方面科道言官再战胜了严嵩之后,快速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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