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一敬不过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资历浅薄,本来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可是打开他的履历,却能让人吓一大跳。
他弹劾过太常寺少卿,广西总兵恭顺侯吴继爵,三边总督陈其学,陕西巡抚戴才,英国公张溶,山西总兵,浙江总兵……不管文武,不论勋贵,欧阳一敬是战无不胜,上面的众多人员当中,除了张溶被罚俸,勒令思过之外,其他全部罢官。
战绩之辉煌,令人咋舌。
他把高拱比作了奸相蔡京,又把杨博和唐毅捎带进去,也成了高俅,杨戬一般的奸贼。他还拍着胸脯说,胡应嘉上书,他是一清二楚,要是处罚胡应嘉,就连他一起处罚。
哪里是朝廷官吏,整个一个耍无赖的青皮!
偏偏大明的言官就吃他这一套,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论人数比起六科多了一倍。
由欧阳一敬带头,后面的疯狗全都出来了,嗷嗷怪叫,杀红了眼珠子。
一本接着一本,就跟不要钱似的,愣是要把高拱给淹没了,大有高拱不死,他们誓不罢休的架势。
只不过都察院风浪骤起,有几个大人物却一动不动,准确说也不是没有动作,比如右都御史唐慎,就找到了掌院左都御赵贞吉。
一见面唐慎就开门见山,“大洲公,都察院都成了什么样子,一窝蜂地捕风捉影,弹劾朝廷大臣,他们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赵贞吉满脸苦涩,摇摇头,“子诚,你先坐下来。”
发作了之后,唐慎也觉得对老前辈太不礼貌,连忙告罪,“大洲公,我也是急昏了头,您老多多包涵。”
“不用说了。”赵贞吉摆摆手,十分落寞,“子诚,别人不说了,就拿令郎来说,我是真的大吃一惊啊!”
赵贞吉感叹道:“他和世家大户,豪商名流,过从甚密,这一点我一清二楚,只是我想不到,他能顶住压力,推行还田于民,降低田租,拿着刀,往自己人身上砍,有多不容易,你我都是当官的人,心里头清楚。要是连行之都容不下,这个大明朝,也就没有什么希望了。”
能让赵老夫子如此推崇,唐慎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他也听出了异样的味道,儿子没事,那高肃卿呢?
唐慎一脸的疑问,赵贞吉老脸缩成了狗不理的包子,十八个褶儿。
“子诚,我也不瞒你,咱们俩都是徐阁老的学生,莫非还要师生反目,成为千古笑柄吗?”
虽然吴时来已经做出了示范,可是以赵贞吉的身份,以唐慎的厚道,两个人都不可能和徐阶直接撕破脸皮。更何况,就算他们想,现在大势已成,也无法扭转。
唐慎格外的愤怒,而且还十分憋屈,对老徐的仅存好感,也荡然无存,身为首辅,如此狭隘,党同伐异,又如何执掌天下?
“总宪大人,下官请求出京。”唐慎沉着脸道:“眼不见心不烦,不管是领兵,还是治民,河道也好,漕粮也好,总之,我不想留在京城,乌烟瘴气,让人恶心!”
赵贞吉愣了一下,“这事行之知道?”
“我是当爹的,他管不着我!”
赵贞吉点点头,“子诚,眼下中原水患,百姓流离失所,我上书朝廷,请求任命你为钦差大臣,主持赈灾,等到灾情过去了,你再回来,成不?”
唐慎答应的很痛快,欣然告辞,赵贞吉暗自嘟囔,“行之,可别怪我把你爹赶出京城啊!”
第856章大势已去
唐慎离开了京城,他不是唯一,刚从南京任上调入京城,接任户部尚书的葛守礼葛老头也上本,请求回家奉养老母,另外吏部左侍郎老大人吴岳以身体不佳为由,请求致仕。
三位部堂一级的人物,几乎同时离开,一直深居宫廷的隆庆总算被惊动了。
说起来当皇帝也有大半年了,隆庆基本上只干了两件事情,先是替嘉靖守孝一个月,把老爹送走安葬,接着就开始享受皇帝的美好生活。
他曾经想过出去巡游,可惜,被言官给谏阻了,剩下的唯一乐趣就是在花丛之中,畅游玩乐,品尝不同风味的花朵。
天南地北,婉约奔放,丰腴骨感,小巧高挑,不拘类型,只要是美女,隆庆就毫不客气。上朝的日子加起来没有一个月,剩下的时间都在宫里厮混,也难怪言官们不怕他,这个德行,要是能有威仪就出鬼了。
所幸隆庆还没有真正玩疯了,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独自一个,面对着堆成小山的奏疏,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葛守礼以清廉干练著称,是难得的好官,吴岳更是从基层一路赶升上来,政绩斐然,德高望重,至于唐慎,虽然资历较浅,可肩负抗倭大功,又是老师的爹,身份特殊,这三位或是外调,或是请辞,都受不了朝廷的氛围。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隆庆抓起奏疏,一本本看去,看了几十本之后,他彻底怒了,无一例外,全都是弹劾老师高拱的,还有的人连唐毅和杨博都一起捎了进去。
他们想干什么?
高拱是自己启蒙的老师,唐毅不光是帝师,还是公认的理财能手,至于杨博,那是先帝托孤的重臣,竟敢肆无忌惮,弹劾他们!
朕倒要看看,有什么道理!
隆庆再仔细寻找,他气得小脸都白了。
弹劾唐毅最多的罪名就是残害士大夫,纵容奸人,还有的说他残暴不仁,强行把百姓驱逐到莽荒之地,自生自灭……
隆庆别的事情不知道,唐毅的奏报他从来都是仔细研究的,这些言官说的都是狗屁!分明是士绅无耻压榨百姓,田租甚至高达七八成,每年还要给地主家白干活,一年到头,汗水都白流了,将心比心,谁能受得了!
唐师傅做得太对了,甚至隆庆都觉得应该更狠一些,把田租压到三成以下才好呢!
再看弹劾杨博的,首先就是党庇同乡,打压言路,这个隆庆也有意见,京察的过程,六科廊都参加了,当时不说,现在结果出来了,胡乱开炮,有本事找出一个不适任的官吏来!一犬吠人,百犬吠声,当真可恶。
隆庆本来对言官就没有好看法,见他们胡说八道,就更生气了,强忍着怒火,再去看看高拱的内容,这下子皇帝抓狂了!
“狗胆包天!简直岂有此理!”
弹劾高拱的内容显然更加丰富,除了前面提到过的,还包括说高拱德不配位,说白了不够资格当大学士。
他们的理由是高拱在嘉靖病重期间,曾经提前整理行囊,又把奏疏拿回家中……伺候君父的时候,如此不尽心,还算得起忠臣吗?
更有甚至,绘声绘影,说高拱回家是为了和妾室作乐寻欢,并且把高拱曾经的一片奏疏找了出来,里面有臣家贫无子的句子,他们据此就说高拱为了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置国家大事与不顾,不分轻重,如何统领百官。
天可怜见,老高实在是冤枉透了。
他那一句家贫无子,是辩解别人指责他打包行李,言下之意,我不像徐阶有钱,请得起仆人,还有一大帮的儿子伺候,也算是一句赌气的话,谁知道都被拿出来做文章。
脏水一盆盆地泼向高拱,对他的人格百般羞辱,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刀笔之吏,果然杀人不用刀!
隆庆在寝宫光着脚,来回走动。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一朝的天子,言官们疯狂的行为,彻底激怒了隆庆,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正好冯保端着一碗参汤进来。
“高师傅呢?”
“在家里呗,那么人弹劾他,那还有脸留在内阁啊!”
“哼,传朕的旨意,明天请高师傅进宫,陪朕用膳。”
冯保连忙答应,转过天,高拱如约来到了宫中,才一个来月不见,高拱老了十岁,鬓角的头发都花白了,眼睛通红,显然受了很大的委屈。
隆庆抹着眼泪,好言安抚,更是加高拱少保,太子太保衔,赐建极殿大学士,一下子地位和徐阶平起平坐。
隆庆想用这种方式,以示对老师的信任和敬重,压制那些攻击老师的言论。假如是嘉靖这么干,不用说,谁都乖乖鸣金收兵,绝对不敢添乱。可惜,隆庆不是嘉靖,他没有无上的权威。
这个举动反而刺激了言官,他们摩拳擦掌,准备发动更猛烈的攻势。
哪知道,不用他们动手,有人就出招了,御史齐康上书,弹劾徐家在东南不法的事情二十三件,涉及人命官司,五十余桩,更是指出徐家敛财无算,徐阶以家财广结科道,收买言官,以为打手,陷害忠良,恶行尤胜分宜无数!
显然,这些资料出自唐毅之手,而齐康正是高拱的学生。
“晚了,高肃卿强悍了一辈子,竟然在生死关头,游移不定,最后的一线生机,也给断送了。”
王寅一边抽着小兰花,一边哀叹。
“我说鹿门兄,你说要是咱们大人和高拱换了位置,他会怎么办?”
茅坤愣了一下,笑道:“咱们大人不会如高肃卿一般笨蛋的。”
“我是说假如?”
“假如也没有,大人犯傻,咱们也不会犯傻!”茅坤傲然笑道,没错,以高拱的实力,远不是徐阶的对手,要么就抢先发动攻击,扯上隆庆的大旗,制造出新旧交替,势在必行的氛围,逼着徐阶露出破绽,或许杨博啊,唐毅啊,这些实力派看到机会,跟进一同出手,乱拳打死老师傅,徐阶没准就完蛋了。
再有,一旦双方真的拼起来,高拱就该认识到实力的不足,老老实实装孙子,收敛所有爪牙,拿出唾面自干的劲头,反正老子是帝师,隆庆不开口,谁也赶不走我。
偏偏高拱连着错了两步,刚冒出苗头的时候,该拼不拼,结果徐阶大势已成,该忍又不能忍,仓促反击,注定了失败的下场。
“高拱不走一步,尚且不见得获胜,连着错了两步,简直老天爷都救不了他了。”茅坤总结道:“十岳兄,高肃卿要是完蛋了,咱们大人就会成为徐阶下一个目标,你心里可有筹算了?”
“鹿门兄放心吧,就算老徐不出手,咱们也要把他赶下去,不然,咱们大人如何上位!”
两大谋士,相视一笑,斗志昂扬,距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一定要拿下来!
果然如同他们所料,齐康上书弹劾,非但没有扭转乾坤,相反,还给了徐阶进一步逼死高拱的机会。
科道言官,以欧阳一敬为首,追打齐康,言之凿凿,要为国锄奸,还上书弹劾,要求立刻治齐康的罪。
他们闹得沸反盈天,徐阶则是闭门不出,一面上书辩解,同时坚持请辞,不肯视事。
老徐这一招,等于是逼迫隆庆摊牌,在徐阶和高拱之间,只能做一个选择。百官也趁机纷纷上书,痛斥高拱和齐康行为无耻,要求挽留徐阶,罢黜高拱。
在众多上书之人当中,有一位十分特殊。
正是前番弹劾嘉靖的海瑞海刚峰。
海瑞怀着必死决心,弹劾嘉靖,结果他没有死,反而让君父死掉,海瑞一度崩溃,几乎自杀,所幸有人劝阻,他渐渐恢复,徐阶为了树立清官的榜样,就任命海瑞出任大理寺少卿。
此番朝局动荡,绵延了几个月,以致很多大事都耽误了,包括黄河决口,数百万生灵涂炭,朝廷却陷入了无休止的口水战。
海瑞将矛头对准了高拱,他替徐阶辩解,说是早年曲意逢迎,乃是无可奈何之举,徐阶已经用遗诏纠正了错误,高拱唆使手下鹰犬,攻讦首辅,就是不对。
海瑞因为弹劾嘉靖,已经成了道德的化身,他的一句话,比起别人一百句,一万句都来得重要,在有心人的渲染之下。
科道又掀起了一轮猛攻,齐康被罢官驱逐,赶出了朝廷。相比起胡应嘉,齐康的下场更加凄惨。身为老师,高拱面对着齐康被收拾,束手无策,丢尽了面子。
事到如今,情况再明白不过了,高拱和徐阶之间的斗争,已经分出了胜负,徐胜,高败!
只是由谁来射出最致命的一箭,还需要斟酌。
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后的绝杀竟然来自南京,给事中岑用宾、御史尹校等人以考察拾遗,再次论及高拱诸多罪状。按惯例,内阁一向可以免除被拾遗纠察,过去从未有过阁臣遭拾遗的先例。
面对着徐阶一党,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势,高拱身心俱疲,他真恨自己,十年时间,竟然没有培养出一个英明果敢,敢作敢为的皇帝。面对着猖獗的言官,隆庆除了唉声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竟然不能给敬爱的老师,提供哪怕一点的庇护!
如果不出预料,高拱去职,已经是必然的了。
第857章孤单的隆庆
“真是够失败的,眼皮子底下,竟然都压不住,我是不是变得弱了?”唐毅揉着脑门,苦笑着说道。
沈明臣苦兮兮地,挠了挠头,没敢搭茬。
“查得如何了,岑用宾和尹校是谁的人?”唐毅又问道。
“大人,岑用宾是李春芳的学生,尹校是他的同乡。”
“李春芳?”
唐毅豁然而起,他实在是太吃惊了,按理说李春芳已经贵为次辅,身份显赫,应该是个大人物才对,可是这位懦弱无能,一点作为没有,基本上扔到了人堆里,都没谁在乎。
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家伙,竟然敢掺和高拱和徐阶的斗争,还唆使手下,去暗算高拱,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李春芳是受了谁的命令?徐阶吗?”
“貌似不是。”沈明臣摇摇头,“大人,我说件事,您可别发火啊。”
“你先说,我再决定发不发火。”
沈明臣低声说道:“那啥,我那个侄孙女,前些日子去了南京,貌似找了岑用宾。”
话刚说完,连忙低下了头。
他知道唐毅早就看不顺眼沈梅君,偏偏这丫头哪热闹往哪凑合,什么事情都落不下。真是让人头疼死了,沈明臣已经做好了被唐毅痛骂一顿的准备,只是预想中,暴跳如雷的场景没有出现。
唐毅反倒是冷静沉默,一副沉思状。
果然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东西,自己眼看着高拱倒霉,没有伸手帮忙,还幸灾乐祸,总觉得有点缺德,对不起朋友。
可一山更有一山高,杨博直接暗中下手,给了高拱一刀子,当得起脸黑心狠四个字。看起来,自己到底是年轻,需要和前辈们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唐毅思索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句章先生,你去安排人手,把岑用宾和尹校的底细查清楚了。”
沈明臣精神一振,忙问道:“大人,您要从这两个人下手?”
“还要等时机,有备无患。”
……
按兵不动的唐毅,很快又被一个消息给震惊了,老杨博用实际行动,给唐毅上了生动的一课,完美诠释了翻脸无情四个字!
徐阶因为齐康弹劾,坚持不出,随着海瑞上书,六部尚书侍郎也坐不住了,纷纷跟进上书,请求挽留徐阶。这些人当中,赫然有杨博的身影。
开什么玩笑?
高拱弄得这么狼狈,罪魁祸首就是杨博,你弄的京察,捅了马蜂窝,高拱不过是替你挡枪,结果到了这时候,您老一甩手,也站在了徐阶一边,做人不能这么厚脸皮啊!
杨博的举动的确让人叹为观止,私下里议论纷纷,可是此老浪荡江湖几十年,根基深厚,根本不在乎别人的骂声,脸皮之厚,怕是德胜门的城墙都比不上。
杨博可以不顾脸皮,高拱不行啊,众叛亲离,朝廷上下全都乱套了,政务也停止了,他再坚持下去,只会加深对大明的伤害,这时候不论出什么事情,都会把账算在高拱的头上。
无奈何,高胡子只能上书请辞,一道不行,再来一道,一道一道,又一道,前后上了十二道奏疏,隆庆含着眼泪,把所有的文字都读完。
他能感觉到,老师也是含着泪写下的这些文字,他有多少委屈,有多少愤懑,隆庆都感同身受。
老师有才学,有魄力,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一心谋国,十几年的照顾,足以让隆庆认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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