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居正不是醉心权斗的小人,他之所以打头破脸,拼命要挤进帝国的权力中心,是因为张居正有足够的自信,他才是最适合挽救大明危局的那一个!
“太祖爷订立规矩,官绅可以豁免田赋,本是体恤士人的良法,而且免税田产也有数额规定,例如京官三品以上,可以免粮四百亩,五品以上为三百亩,依次递减。到了嘉靖十年,又修改规定,一品大员可以免粮二十石,免丁役二十,每降一品,逐次递减。”
张居正说着,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朝廷规矩如此,奈何不肖官绅,家中动辄万亩良田,豢养家丁数以百计,结果地方官吏竟不敢清查田亩,按律征税。以致田赋一年比一年少,不得不转嫁少地百姓头上,百姓受不了压榨,近几十年,投献成风。那些官绅受朝廷洪恩,不思报答,反而挖朝廷墙角,破坏税法,大赚其利,俨然一群硕鼠,故此要想真正爱惜民力,就应该清丈田亩,重新厘定田赋!”张居正的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第六卷
第917章金殿辩论
七大阁老第一次会议,找出了几十项弊端,归结起来,主要有三点,第一是吏治,这个高拱的《除八弊疏》总结的非常全面,包括“坏法”、“黩货”、“刻薄”、“争妒”、“党比”、“推诿”、“苟且”、“浮言”。
这八点密切相连,把嘉靖以来,“政以贿成,官以赂授”的糟糕情况剖析的淋漓尽致,贪婪结党,排斥异己,党同伐异,遇事则是推诿卸责,不敢用事,说得多,做得少……
高拱提出的吏治得到了一致认可,被视作第一大改革变法的方向。
第二大方面是军制,这个是唐汝楫所提,牵连的范围更加广泛,包括对外战略,是积极开拓,还是消极保守,军户要不要废除,南兵北调,经营整训,武将选拔,督抚人员,武器粮饷等等。
相比前两点,第三大方面更让所有人有切肤之痛,那就是财政困局。
唐毅记得貌似从自己入仕以来,十几年间,大明从来没有宽裕过,哪怕是开了市舶司也是一样。赵贞吉都哭了,别说你,老夫入仕三十多年,整个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每到财政预算的时候,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就争得脸红脖子粗,往日的潇洒气度全都没了,都像是一群狼,死死盯着那点岁入。
偏偏近二十年,战事不断,朝廷又大兴土木,造成巨大亏空,眼下户部还欠着钱庄大户一千多万两银子,每年光是利息就差不多一百万两。
几乎相当于岁入的十分之一,如果不加以遏制,举债继续膨胀,每年要拿出两成,甚至三成的岁入去还利息,大明朝的财政可就真的崩溃了。
自从嘉靖末期,变法呼声越来越高,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三个字:穷疯了!
皇帝穷,户部穷,老百姓也穷,钱当然不会凭空消失,自然都落到了士绅大户,宗室官吏手里,好多人都眼红,想要从虎口里夺食,把钱弄到手。
这一次张居正就主动提出他的方案,叫做清丈田亩,一条鞭法。
把藏匿在官吏士绅手里的田重新丈量清楚,然后将田赋和徭役,以及一切苛捐杂税,折成银两,以州县为单位,按照田亩多少,平均征收。
由于扩大了征收税基,加上折成银两,张居正保守估计,能使财政增加一倍收入,实现府库丰盈,富国强兵。
财税涉及到几乎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张居正抛出了他的方案,立刻引起了各方的强烈反应。
有人立刻上书,强烈反对,并且把火烧到了张居正的身上,弹劾他善改祖宗成法,是祸国妖孽,要求隆庆立刻罢免张居正,免得祸国殃民。
同样的,也有一大批官吏强烈支持张居正,认为推行一条鞭法,利国利民,谁反对就是私信作祟,才是真正的小人。
两派人马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
官司闹到了隆庆的面前,皇帝陛下也不知道如何处置,只好请最信任的两位师傅,唐毅和高拱前来商议。
冯保急匆匆来请唐毅,此时的唐毅正在值房,唐汝楫溜了过来。
“行之兄,我刚刚得到了消息,有人要弹劾张居正。”
唐毅把毛笔一放,笑道:“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谁能不被弹劾,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次可不一样。”唐汝楫神秘兮兮道:“有人查过了,江陵张家,近二十年,田产扩充了十倍不止,至少有十五万亩,另外他们还垄断了湖广的三成盐利,加上一成的棉花供应,在湖广的商人当中,算是顶尖儿的。”
唐汝楫啧啧叹道:“张居正不是要推一条鞭法吗,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对自己家里下手,要是他的一条鞭只是针对别人,到了自己身上就拐弯,我看他多半是要失败的。”
“哦!”
唐毅眉头挑了挑,没想到张家的实力这么强大啊!
历史上张居正变法之所以失败,除了触动利益集团之外,他本人不够自律也是重要原因。试想一个铺张浪费,纵情享受的人,如何去要求别人遵守他的规矩。张居正私德有亏,给了对手最好的口实,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找到了突破口,要对他动手了。
“小渔兄,你去给张居正透个口风,让他处理一下家产。”
“为什么?”
唐汝楫站了起来,怪叫道:“我说行之兄,张居正自己找死,何必管他啊!”
“不管他谁替朝廷改革财政?”唐毅把眼睛一瞪,“小渔兄,我是支持变法的,不能第一炮就哑火。”
唐汝楫见唐毅把脸沉下来,立刻就怕了,从十几年前,他在唐毅手里倒霉,后来有接任天津知府,再到裕王府当讲师,一路都是唐毅罩着他,和这位比自己小十几岁的次辅大人站在一起,唐汝楫是一点底气也没有。
别看他顶着保守派的帽子,却是不折不扣的唐党,还是很核心的干将之一,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唐汝楫遵照唐毅的命令,去提点张居正。
至于唐毅,则是随着冯保,来到了乾清宫,高胡子比他早到了一步,正在和隆庆高谈阔论,盛赞一条鞭法。
“陛下,将田赋和徭役折成银子,首先能增加户部岁入,现有的田赋不到三百万两,增加到一千万两以上,不成问题。其次运送银子,要比运送粮食容易多了,使得收税变得容易,节约民力。各种赋税简化之后,下面的小吏没有了上下其手,盘剥百姓的机会。以老臣观之,一条鞭法,有百利而无一害,应当立刻推行。”
隆庆被说得眼睛冒光,敢情有这么多好处哩。
他正要答应,见唐毅到了,急忙请唐毅进来,见礼之后,隆庆就问道:“唐师傅,你以为一条鞭法如何?”
唐毅看了一眼隆庆的猴急模样,就差直接点头了,他微微一笑,“陛下,自从嘉靖十年开始,各地陆续出来类似一条鞭法的模式,包括江南实行的征一法,江西的鼠尾册,东南出现的十段锦法,浙江、广东出现的均平银,福建出现的纲银法……凡此种种,有的效果不错,有的争议不小,难以一概而论,臣以为税法关系重大,必须慎重行事,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才能够推行。”
听到唐毅的话,高拱吸了口气,怎么和朝堂的那帮古董清流一个调调儿啊,莫非唐毅也变了不成?
高拱咳嗽了两声,“唐相,国事蜩螗,财政是重中之重,宜速不宜慢,要拿出霹雳手段才行!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如何能开创隆庆盛世?”
隆庆觉得高拱有些过了,咳嗽两声,“高师傅,朕觉得唐师傅也是老诚谋国之言。”
唐毅满不在乎,笑道:“开诚布公,臣在内阁就是这么主张的,高大人所言极是,的确税法拖延不得,奈何是药三分毒,为政更需谨慎小心。故此臣提议在十天之后,举行一场沙盘推演,看看一条鞭法效果究竟如何。”
“沙盘推演是什么?”隆庆好奇问道。
“陛下,在东南的时候,为了对抗倭寇,会把山川地形,河流沟谷按照比例,制成模型,双方在沙盘上进行演练,寻找克敌制胜的办法。臣以为一条鞭法,涉及到方方面面,不如也进行一场兵推,虽然是纸上谈兵,可是也能窥见许多问题,到时候再权衡利弊,斟酌损益。陛下以为如何?”
“这个法子好!”隆庆笑着拍手,“唐师傅,你看朕演什么啊?”
“当然是演皇帝了。”唐毅笑道:“臣斗胆请陛下,利用这几天,想清楚您要的是什么,富国,强兵,府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这些方面如果不能同时达到,甚至产生冲突,您该如何抉择?”
貌似不简单啊,隆庆当然希望什么都好,可是他好歹钻研过唐学,貌似一条鞭法不会那么简单……
“两位师傅,既然如此,十天之后,金殿推演,朕要亲自看看,一条鞭法究竟如何。”
……
从乾清宫出来,高拱脸色相当难看,还是低估了唐毅对隆庆的影响力,如果放在以往,他鼎力支持,隆庆就会乖乖听从,可是这一次隆庆居然采纳了唐毅的建议。虽然唐毅没有直接说反对还是支持,但是让高拱的老脸觉得火辣辣的。
他故意疾步快走,把唐毅远远甩在了后面。
看着高拱的背影,唐毅摇了摇头,高拱的才华他是钦佩的,奈何高胡子直接找隆庆寻求支持,把次辅扔在了一边,超出了唐毅的底限,本来他是打算在内阁进行兵推,拿出一套合适的方案,高拱你们破坏了规矩,我就只有放在金殿之上,也好告诉世人,谁才是隆庆新政的主导者!
十天转瞬而至,一条鞭法,牵动各方神经,故此朝廷上下,能来的都来了,包括成国公朱希忠在内,都感到了金殿之上。
高拱和张居正站在一边,他们身后还包括户部侍郎刘自强,通政使李幼滋等人,至于他们的对面,却没有什么大人物,只有孤零零的三个陌生的家伙,头一个还好说,大家有些印象,正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郎申时行,挨着他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只有区区七品而已,大家几乎都没见过,最后一个也只是户部的人认识,是半年前刚刚升任户部郎中的韩德旺。
这三位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让人替他们捏了一把汗。
第918章一鸣惊人
唐毅率领着文武百官,进入金殿,隆庆在滕祥的陪伴之下,兴冲冲赶来,这十天的功夫,隆庆一面翻着《赋税论》,一面苦心焦思,还真别说,有了不少心得,他也憋着一股劲儿,不都是说朕无能吗,就要看看,朝廷的这些大员,本事究竟如何!
“唐师傅,这一次金殿推演,就交给你主持。”
“遵旨。”
唐毅让人抬上来一张特大号的八仙桌子,他一伸手,邀请隆庆,站在了主位,他和隆庆南北相对,留下了六个边,左面三个是给支持一条鞭法的一方,右面三个,则是留给了申时行他们。
高拱和张居正看了看,张居正主动走了出来,加上李幼滋和刘自强,一个阁老,加上两个三品大员,相对之下,申时行三个就显得弱势太多,几乎不成比例。
唐毅不动声色,翻出了七张木牌,第一个送给了隆庆,上面有两个字:皇帝。
“陛下,您身为天下之主,推行一条鞭法,自有您的目的和希望达到的效果。”
隆庆含笑接过了木牌,摆在面前,然后笑道:“朕继承祖宗基业,身为天下万民之主,民生艰难,国势日非,朕忧心如焚,百姓人家常说打开门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归结起来就是一个钱字,国家亦是如此,这些年来动不动就拖欠百官俸禄,朕看着也心疼,非是朕不想体恤大家伙的艰难,奈何朝廷拮据,花钱的地方太多……唉!朕欲推行一条鞭法,重在填补户部亏空,充实国用。然则变法改良,必须做到上不误国,下不病民,不能侵害百姓过甚,尤其是升斗小民,眼下大明狼烟四起,要是在逼得百姓造反,江山立刻就乱了。”
经过这些天深思熟虑,隆庆的一番话说出来,四平八稳,无可挑剔。皇帝陛下要变法,但是必须利国利民,不能出乱子。
这个调子定下来,唐毅笑呵呵拿出了剩下的六块木牌,张居正得到了一张“朝廷”,李幼滋得到了一张“疆臣”,刘自强的一张写着“巨室”。
至于申时行他们三个,分别代表“农户”,“商人”,“小吏”。
每个人分好了身份,唐毅笑着说道:“陛下的话诸位同僚想必都听清楚了,张阁老,就从你开始,讲讲这一条鞭法的好处,又要如何推行。”
张居正点头,他板着脸,威严地看了一圈,然后说道:“众所周知,太祖爷定下了优待官绅的规矩,然则近些年,世家大户,利欲熏心,大肆兼并土地田产,接受百姓投献,只要向他们缴纳一些田租,就可以不用负担朝廷的税赋徭役,以致升斗小民,可耕之田越来越少,负担之税赋却日甚一日,常此下去,必定是朝廷财力枯竭,民力凋敝。并非本阁虚言恫吓,去岁以来,京畿周围逃亡百姓极多,以至于十室九空,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各地。不变法,大明有亡国之忧。”张居正虽然说得简略,可是大家伙心里头都有一本账,朝堂上的穷人实在是不多,哪怕以前是穷人,当了官之后,也就不穷了。
张居正把大家伙挖朝廷墙角的行径都给掀了出来,让他们是又恨又无可奈何,还有许多支持变法的臣子都给张居正竖起大拇指。
果然是忠肝义胆,敢言敢谏,好一个张太岳!
“本阁以为,以往由粮长征收钱粮,运送到两京太仓,繁琐低效,光是在路上就要至少损耗三成以上。重新清丈田亩之后,确定赋税额度,然后将田赋徭役,以及苛捐杂税一律折成银子,简单方便,运输容易,避免了小吏上下其手,从中渔利的空间,实在是利国利民之法。”
他说完之后,顾盼自若,显得信心十足,高拱抓着胡须,频频点头,显然张居正的提议很对他的脾胃。
唐毅点了点头,“张阁老,你建议清丈田亩,首当其冲,就是天下大户巨室,若是他们反弹,你以为该如何应付。”
“次辅大人,当以铁腕应对!”张居正断然说道:“在此本阁要向陛下,还有朝中诸公宣布一件事,我江陵张家愿意先接受清丈,多余的土地,一律退还,以为表率!”
张居正的态度让很多摩拳擦掌的人大失所望,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好好的致命一击,竟然被张居正给化解了,到底是谁走露的风声,真是该死!
至于另外一些人则是更加赞叹,更高看张居正一眼。
“巨室大户,侵吞百姓田亩,本就是不合规矩的事情,他们家大业大,宁可对大户下手,亦不可伤损升斗小民。他们反扑是必然的,不过本阁看来,也不算什么了不起,只要拿出大勇气,大决心,强力推行,一定能够成功。本阁提议把一条鞭法推动,列入地方官吏考评当中,推动考成法,立限考事、以事责人,凡是不能完成朝廷任务者,一律罢黜,绝不姑息!”
张居正杀气腾腾,李幼滋代表地方官吏,站了出来,思量着说道:“固然有些官吏不肖,可是朝廷以乌纱帽相威胁,他们不敢不尽心竭力办事。”
刘自强也笑道:“别看地方士绅大户看起来很强大,只要朝廷认准了,从上到下,强力推动,无人敢抗衡朝廷,毕竟有反叛的百姓,没有造反的士绅,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三位大臣一唱一和,把一条鞭法说的跟一朵花似的,在场大臣虽然有很多不喜,可是却找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反驳,眼看着就要大局抵定。
隆庆频频看唐毅,只见唐毅面上带着淡淡笑容,转头看了看右边的三位。
“既然站在了辩论台,就没有高低贵贱,只讲一个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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