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频频看唐毅,只见唐毅面上带着淡淡笑容,转头看了看右边的三位。
“既然站在了辩论台,就没有高低贵贱,只讲一个理字,张阁老他们把一条鞭法说了明白。”唐毅看了眼中间的那位,笑道:“吴天成,你代表商人,有什么看法?”
好些人这才知道,敢情这家伙就是顺天银行的督办吴天成啊!听说就是账房先生出身,在国子监肄业,他的学问估计只比那些站殿的大老粗强,朝廷的法度,他能懂什么?
一个个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更有人把脑袋转过去,连看都懒得看。
吴天成暗自咬了咬牙,你们看不起老子,老子还看不起你们呢!朝堂之上,除了我师父之外,其他的还不都是杂碎!
张居正,看你得意洋洋的样子,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吴天成挺起胸膛,先是一抱拳,然后说道:“回禀唐相,诚如张阁老所言,商人发财的机会就来了,他所称的利民之法,其实根本是利商,真不知道张阁老当初是怎么想的。”
张居正眉头一皱,目光如电,盯着吴天成,“你给我讲清楚!”
吴天成不甘示弱,“讲就讲,谁都知道,什么东西买的人多了,价钱就高。张阁老将赋税和徭役一并折银,朝廷征收银两,如此一来,银价必定上涨。假如我是商人,手里攥着白银,我就会等到秋收之时,拿出白银,以正常价格五成,甚至更低,去收购粮食。”
李幼滋皱着眉头,不屑道:“老百姓又不是傻瓜,他们会卖给你吗?”
“呵呵,老百姓不是傻瓜,可是你们逼着他们成了傻瓜啊!朝廷要收银子,他们只有粮食,不低价出售,换取银两,如何应付如狼似虎的差役?”
吴天成话音刚落,韩德旺作为小吏的代表,也忍不住笑起来,“吴老板到时候我下去逼着老百姓交税,你低价收粮,咱们手拉手,赚了银子三七下账,你看如何?”
“好啊!”吴天成笑道:“等我掌控了粮食,就囤积起来,等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再高价借给百姓,还能捞一笔。”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在场的朝廷大员都傻眼了,有人就跳出来,大骂他们无耻,阴险,狡诈,可恶……
可是也有人高兴,赵贞吉,还有左都御史葛守礼,都是保守派的人物,他们知道要辩论,都找到了唐毅,想要亲自下场,和张居正他们论理,哪知道唐毅坚决反对,他说了这次是兵器推演,纸上谈兵,要扮演不同角色。如果都是朝堂大官,那不是和廷议没有什么区别吗?
唐毅向他们一再保证,绝对会找到合适的人选。
赵贞吉和葛守礼本来还将信将疑,可是听完吴天成和韩德旺的话,竖起了大拇指,果然是一个逐利的商人,一个欺压良善的恶吏!
他们冲着那帮跳出来的官员,哼了一声,你们急着捧高拱和张居正的臭脚,太早了吧!我们还在呢,断然不会让害民之法通过的。
唐毅脸色一沉,“诸位同僚,今日大家各自有扮演的身份,他们只是站在角色的立场说话,不可苛责。”
唐毅又看了一眼一直没有说话的申时行,“你有什么见解?”
申时行在入翰林院之后,唐毅给他,还有好些心学弟子放假,让他们考察民生,申时行真正到地方上住过,对百姓艰难,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
“地方百姓,男耕女织,村镇集市,以物易物,自给自足,除了盐巴之外,很多百姓,几乎不买任何东西。他们种粮食,养鸡鸭,纺粗布,朝廷征粮,他们拿得出,如果真的都征银子,只怕就要像吴兄说的那样,不得不贱卖粮食了。”申时行把两手一摊,十分无奈。
第919章唐学的胜利
申时行奉唐毅为老师,隆庆也钻研过唐学,算是同门师兄弟。很快就明白了申时行所说的问题,历代以来,包括大明在内,都存在钱荒问题,中原大地金银产量有限,很多偏僻的地方缺少货币,不得不以物易物,这在唐毅的书中,叫做自然经济。
隆庆印象深刻,诚如吴天成三个人所说,一条鞭法看起来是对巨室大户下手,实则还会损伤到普通百姓,老百姓已经够穷了,要是再来这么一手,岂不是要破家败业,走死逃亡吗?到时候天下可就乱套了。
“唐师傅,朕听说市舶司开辟之后,大量金银涌入,百姓们手上还是没钱吗?”
提到了银子,隆庆的反应竟然比高拱和张居正还要快半拍,不得不说,术业有专攻,老朱家人对钱都敏感。
“启禀陛下,的确大量的金银流入,缓解了很多,但是这些金银主要集中在东南,集中在城市,而一条鞭法,是针对村镇乡下,难免会出现货币不足的想象。不法奸商,趁机敛财,高息放贷,趁机盘剥百姓,也是可能的。”
隆庆微微点头,这时候吴天成突然又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还不止如此,光是征银,弊端还是有的。”
“讲。”隆庆对吴天成的眼光,相当赞许,充满鼓励说道。
“如果朝廷征银,那发放俸禄,军饷,都有什么?”
这话是问张居正的,顿了顿,张居正沉声道:“自然是银子。”
“那再请问,银子能吃能喝吗?”
李幼滋把眼睛一瞪,“你这不是废话吗?银子虽然不能吃喝,但是发放到了下面,官吏士兵自然可以自己采购粮食,用不着你操心!”
吴天成胸有成竹,呵呵一笑,“如果是一两个人,或许不用操心,可是朝廷几万官吏,九边百万雄兵,光是发银子,这么多张嘴,市面上的粮食够用吗?会不会造成粮价飙涨,而粮价上涨,相对的手中的俸禄能买到的东西就会变少。”
吸!
金殿的官吏脸色就是一变。
吴天成又借着说道:“据听说九边历年都要从外地调拨粮食,本地的产粮根本不够用,这时候光是发银子,粮食却运不上来,会不会影响到士兵的吃饭问题?”
这几句质问,包括张居正,甚至高拱在内,脸色都是一变。
说实话,针对一条鞭法,实行了好多年,高拱和张居正都是才智卓绝之辈,针对会出现的弊端,都想出了很多对策,不然也不敢站在这个台上。
但是不得不说,他们的确把问题想简单了,或者说,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对手竟然不是那些只会坐而论道的清流。
吴天成虽说是唐毅的徒弟,可是他几十年来,除了算账,就是经营交通行,整天和钱打交道,论起寻觅商机的本事,他在当世至少前五名。
韩德旺也不简单,他们家几代小吏,靠着唐毅提携,进了顺天府,又调到户部,学历不行,愣是能做到五品郎中,足见他的办事本领一流,对于下面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一清二楚。
相对来说,申时行算是弱的,不过他也要比普通读书人强多了,首先申时行早年读书受了很多苦,他甚至要寄人篱下,改姓徐,考中状元之后,才认祖归宗。早年的经历让申时行熟悉民生艰难。其次唐毅对他悉心指点,深得唐学精髓,再有他又到了地方跑了几年,不是那种浮光掠影,是真正沉心静气,去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收敛他的状元光芒,去用心看,仔细体会。
当初他也疑惑过,可是直到今天,申时行满怀感激,偷眼看了看老师,眼泪差点流出来。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有梅花扑鼻香!师父是真有先见之明啊!
他们的话语,可谓是一鸣惊人。
原本喊得震天响的一条鞭法,竟然漏洞百出。包括赵贞吉,葛守礼,陈以勤等人都大摇其头,充满了不屑。
张居正能够感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甚至连隆庆都开始疑惑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否则一番心血,彻底白费了!
张居正突然厉声说道:“你们的话似是而非,难道天下间都是奸商,都是酷吏吗?本阁已经提到了,要制定考成法,对地方官吏进行考核,他们自然要抑制奸商,严惩酷吏,保护百姓,你们所说的情况,纵使存在,也不过寥寥而已,影响不了大局!总之一条鞭法利益极大,势在必行!”
针锋相对的时候,别看你是阁老,我们也不会退。
韩德旺抱了抱拳,“张阁老,敢问一声,是谁收银子?”
“当然是地方官吏。”
“那又是谁监督?”韩德旺追问了一句,张居正一阵语塞,韩德旺急忙说道:“把征税监督大权,都交给地方父母官,他们是会尽忠职守,还是监守自盗?我想朝中诸公,自有公断,不需要下官多说。”
不少人纷纷点头,的确漏洞太大了,仅仅靠着一个考成法,就想约束天下官吏,做梦去吧,当年朱元璋做了那么多人皮枕头,不还是没用吗!其实有个衙门可以监督,那就是都察院,问题是张居正主张省议论,就是让都察院闭嘴。
这回好了,我们闭嘴,看你的笑话吧!
吴天成咬了咬牙,又站出来,跪倒在地。
“启奏陛下,微臣还有一桩担忧,不得不说。”
隆庆已经不再小看吴天成了,“你说。”
“遵旨。”吴天成略微沉吟,“陛下,即便诚如张阁老所言,不会产生那些风险,一条鞭法也会产生问题。”
“什么问题?”隆庆好奇道。
“按照张阁老的初衷,是从士绅大户手里征收银子,田多的,纳银就多,换句话说,兼并土地的成本增加,或许能抑制兼并。”
隆庆疑惑道:“这不是好事吗?”
“陛下,金钱如水流,不往土地上流,就会转向其他方向,最有可能的就是城市,就是工商。诚如是,则工商繁荣,可相应的城市和农村的距离就会拉大,一面是穷苦的农村,要负担朝廷的赋税,一面是兴旺的城市,却不需要缴纳银两。这个不公平,岂不是比富户巨室和普通百姓还要严重十倍不止!”
用更大的不公平,解决眼前的不公平,一条鞭法的确是问题重重。吴天成的这段话,等于是封喉一剑,不光是张居正大惊失色,包括高拱都没法保持镇定。
这两位脑筋快速旋转,想要驳斥,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倒是隆庆,他突然开口问道:“吴天成,按你的说法,是不是要征收商税?”
还没等吴天成回答,这时候观看的官吏都大惊失色,我的老天爷啊,一个清丈田亩就够大家伙受的,要是还征收商税,让不让人活了?
大家把怒火都对准了张居正,甚至包括高胡子。
言官们跳得最凶,纷纷站出来有的说商人长途贩运,朝不保夕,挣一点辛苦钱,不该纳税。还有人说商为末业,征收商税,本末倒置。
还有人干脆攻击张居正,说是他别出心裁,破坏祖宗成法,用心险恶,要严惩不贷……
众人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弄得隆庆心烦意乱,求助似地看唐毅。
“诸公都静一静。”
唐毅黑着脸面对着满朝官吏,“今日金殿论辩一条鞭法,为的是解决朝廷财政困局,诸公要是有可行办法,只管提出来。如果没有,就请你们都退下,不得扰乱金殿!”
以唐毅如今的地位,俨然首辅相仿,真的发怒,还没谁不害怕。只好诺诺而退。隆庆脸色也很不好看,本来满怀希望的一件事,竟然一下子落空了,户部的亏空要怎么办,隆庆只想静静。
“退朝。”
大臣们纷纷行礼,满怀心事下去,隆庆又补充一句,“唐师傅留下。”
唐毅压根没有迈步,他知道隆庆准要找自己,只好随着太监,前往乾清宫,显然君臣两个要面谈。
看着唐毅的背影,张居正五官狰狞,咬碎了牙齿,他首倡一条鞭法,竟然被三个无名小卒打败,肯定是唐毅捣的鬼!
难道你是我张太岳天生的克星吗?
高拱却更多的在想着吴天成等人的话,果然很多东西不是坐在翰林院,靠着想象就能解决的,要是能和唐毅聊一聊,说不定就不会有今天之败,出山第一炮就哑火了,高拱是忧心忡忡。
其他人员,有的喜,有的忧,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一条鞭法要无疾而终了。
“陛下,臣以为一条鞭法的方向还是对的,其中的精华要保留。”
唐毅面对着隆庆,斟酌着说道:“简化征税内容,扩大税基,官绅一体纳粮,的确能增加岁入,方便朝廷百姓。”
隆庆迟疑道:“唐师傅,那些弊端怎么办?”
唐毅笑道:“自然是想办法,取其利,避其害了。陛下,臣这里正好有几个设想,想要向陛下启奏,正好完善一条鞭法。”
……
从金殿上下来,吴天成、韩德旺、申时行三个名字,立刻响彻朝堂,高胡子何等厉害,张居正可是有名的神童,竟然在他们的手里吃瘪,究竟他们三个有什么了不起的?
经过总结,大家伙发现了一个关键:唐学!
他们三位都是唐学的门徒,研究极深,原来弄懂唐学,就能所向睥睨啊,各个府邸,到处都是捧着唐学三书,用心苦读的身影。
第920章羞愧的高胡子
决定人们行为的不是崇高的道德,也不是圣人教化,而是生存的本能,一言以蔽之,趋利避害,追逐利益!
唐学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唐学的基础建立在正确的利益分析上。
金殿上的交锋,清楚的展现出,哪怕以实学自居的高拱和张居正,依旧摆脱不了读书人的浪漫情怀,他们或许是很不错的干吏,可是让他们辅佐君王,宰执天下,还是欠着一些火候。
这是隆庆最直接的领悟,在感情上面,隆庆依旧重视高拱,可是身为帝王,想要中兴社稷,想要建功立业,最起码让他的天下变得好一些,就必须指望着唐毅,指望着他的唐学!
“唐师傅,您准备如何完善一条鞭法?”隆庆虚心求教。
唐毅胸有成竹,“陛下,臣以为清丈田亩是没有错的,一家之主要是连多少家底儿都弄不清楚实在是可笑了。而且这几十年来,皇亲宗室,士绅大户,疯狂兼并土地,真正在普通百姓手里的田很可能不足天下田亩的三成,近年来北方灾害频繁,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如果出现大面积减产,甚至绝收,地主为了维持获利,必定疯狂压榨佃农。眼下看起来佃农还能够生存,而实际上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稍微一点变动,就是万丈深渊,破产在即。眼下北直隶大量人员逃亡,就是这个原因。”
小冰河期的威胁越来越近,各地水旱灾害不断,隆庆是有切身体会的,他欣然点头,“先生,既然清丈田亩是对的,那问题就在征收银两了?”
“没错,金银本身不是财富,只是财富的符号,如果忽略了这一点,错把户部府库堆满了银子,就当成变法成功,是本末倒置,大错特错。”
隆庆欣然点头,“吴天成提到农村缺少银子,还有北方缺少粮食,这两条可谓是切中要害啊。”
“陛下圣明,吴天成主持顺天银行多年,主要向普通百姓,中小商贩提供低息贷款,帮着他们渡过难关,他能有这番见识,也不意外。”
没有人的本事是凭空来的,光靠着在翰林院里坐而论道,弄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很不错,可是真正落实下去,保证千疮百孔。
说句不客气的,从翰林院里出来的帝国精英,论起行政能力,能超过韩德旺的也没几个。
“这就是先生倡导的知行合一。”隆庆突然眼前一亮,“先生,要是在各地仿效顺天银行,给百姓提供低息贷款,如此以来,不就避免了奸商借着一条鞭法,盘剥百姓吗?”
唐毅颔首,赞许道:“陛下果然敏锐,顺天银行的模式的确可以推行,但是任何银行,都要将本求利,京城冠盖云集,贸易繁荣,货币集中,办银行自然可以赚钱,但是一些中原省份,还有偏远的地方,却是办不起来的。”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也是一条鞭法最大的漏洞所在。
“靠着银行是没有覆盖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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