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元辅,这个何宽是洪朝选的小舅子。”
“关系如何?”
“非常亲密。”
“那其他人呢?”
“庞尚鹏是徐阶的弟子,据说就是他引荐洪朝选进入徐党的,两个人算是忘年交。董文寀此人吗?他和洪朝选倒是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他有个仇家,叫刘存德,此人和洪朝选是老乡,洪刘两家因为开赌坊的事情,发生过冲突,还死了人命。刘存德当过广东布政使,他在任上,办过一个案子,是董文寀兄长的,人被发配到了辽东,在十几年前死掉了。”
陆光祖又沉默了一阵,才说道:“耿定向倒是和他们没有多少交情,只是在两年多之前,耿定向牵头,设立一个崇正书院,规模很大,有十几个大家族出资,貌似洪家就是拿钱最多的。可耿定向身为名儒,仅仅因为一点钱,就替洪朝选陷害张阁老,怎么都有点不合常理。”
不愧是官场的“三只眼”,陆光祖几句话,就把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果然他们是有非比寻常的联系!
“不合常理的事情还多了呢,比如这几份东西,前后相差的时间不过三天,就好像约好了一样。再有张居正在东南这些日子,清丈田亩,得罪了不少人,弹劾他的奏疏也络绎不绝。可是为何这几位攻击张居正,都没有提到清丈田亩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奇怪?”
陆光祖突然眼前一亮,“元辅,一点都不奇怪,洪家,董家,何家都是东南大户,至于耿家,据下官所知,他家和江陵张家也争夺过生意,这里面唯独庞尚鹏不是大户,他还积极推行清丈田亩,不过下官以为独木难支,他多半是迫不得已。”
清楚了,终于清楚了!
唐毅总算醒悟了,这根本不是张居正发动的,相反,是那些因为清丈田亩利益受损的大户,利用宗室,甚至是自己,对张居正下的一记闷棍!
第987章辽王
一般情况下,谁的获利最大,谁的嫌疑就最高。
以张居正的实力,不过是排名第五的阁老,就算干掉了唐毅,也捞不着他上位,更何况唐毅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即便是张居正有些动作,也不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显然,是有人想要借着辽王的事情,借着自己的手,铲除张居正,太岳同学这么招恨吗?还真别说,他推行的清丈田亩,紧接着到来的官绅一体纳粮,已经撼动了大多数豪绅官僚,世家大族的根基,明刀暗箭,多如牛毛。所幸,张居正的背后,还站着唐毅,站着庞大的唐党,正是唐毅在背后保驾护航,张居正才能在前面冲锋陷阵,所向睥睨。
两个人合则两利,斗则两输。
唐毅迅速想明白其中的关键,整个大局就了然于胸了。
世家官绅无力正面抗衡朝廷的国策,只能通过宗藩的事情,来搅乱一池浑水,引诱内阁大乱,引诱宗藩和内阁之间冲突,来缓解他们的处境。
此前那么多宗室子弟跑到京城来闹,还砸了礼部,打了阁老。唐毅最初只以为是宗室癫狂,不自量力。
可是此时看来,没准是有人在背后怂恿。
说是皇天贵胄,宗亲子弟,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下棋的人,从头到尾,都被各方利用,说起来也真够可怜的。
唐毅很愤怒,一直以来,他都以最大的boss自居,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有人潜藏背后,把他都给算计进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有多少事情是巧合的,这段时间以来,环环相扣,算计深沉。能有如此功力的,整个大明也没有几个人。
首先让唐毅怀疑的就是徐阶,老家伙虽然被打掉了九成功力,可是他毕竟是徐党的领袖,在东南士绅中间,有着极强大的号召力,他垂死反扑,的确可能做到这一步。
只是唐毅又想到了山西的代王,他和辽王一起造反,也徐阶的实力,哪怕全盛的时候,也伸不到九边,代王造反,是凑巧了,还是另有其人?
能在九边折腾事情的,除了自己之外,也就是晋党!
要说是晋党做的?
可是他们为何怂恿代王造反啊?那可是他们的老巢,一旦弄出什么事情,没准火就烧到了他们的身上。
更何况自己之前还去找了杨博,双方已经达成了协议,自己可是抛了那么大的一块肥肉啊!
老家伙还不满意,要想吃得更多,还是准备把自己掀翻,他们要掌控内阁?
唐毅想来想去,没有头绪。
除了徐阶和杨博之外,还能搅凤搅雨的也就是两淮的盐商,张家涉足食盐,是抢了不少人的饭碗的,盐商出于怨恨,算计张居正,也是可能的——等等,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唐党内部!
正所谓灯下黑,自己这些年,苦心经验,实力深不可测,但是唐党上下,就是铁板一块吗?
显然做不到,特别是自己任首辅以来,广用各方人才,虽然给唐党不少的甜头儿,可有些人难保不会想得到的更多。
张居正执掌财权,那是多大的一块肥肉,谁不能吞下去?会不会有人背着自己,在暗中下手……
说是两个时辰,等唐毅再度出现在会议室,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三位阁老还都正襟危坐,没有一个动弹的。
唐毅连忙抱拳,“失礼了,还请大家原谅。”
赵贞吉黑着脸道:“元辅做事谨慎,多等一会儿无所谓,可是眼下湖广已经乱了,巡抚被囚禁,按察使,布政使参议,提学,巡按,和张居正都不是一个调子,要是不即刻派人过去,只怕湖广要大乱啊!”
高拱脸色很黑,所有迹象,都对张居正不利,高拱也没法保护他,赵贞吉又摆出了一副不肯罢休的架势,真的让老夫子南下,只怕张居正开创的局面,顷刻之间,就会土崩瓦解。
“元辅,这样吧,让老夫南下,我去清查湖广的事情。”
“不必!”唐毅摆手阻拦。
高拱心头一颤,惊问道:“元辅,那您准备派谁去?”
“谁都不派,我亲自走一趟!”
“什么!”
高拱和赵贞吉都站了起来,“元辅,这种时候,内外交困,京城可离不开您坐镇啊!”
“哈哈哈!”唐毅自信一笑,“高阁老,赵阁老,你们多虑了,代王手下豢养了不少死士,其中有很多是蒙古人,对付他的确有些困难,可是谭纶已经做好了准备,马芳又是久经大敌的名将,覆灭就在旦夕之间,其余伊王和辽王已经被平定。这三位藩王即叛即败,不会再有人跟进了,至于《宗藩章程》可以暂缓执行,除此之外,其他的事务,你们三位一起商量着解决,如果解决不了的,就暂时压下来,等着我回来,这一次去湖广,最多一两个月,不会耽搁太多时间的。”
话说到了这份上,赵贞吉和高拱都不再反对。
唐毅又把高胡子请到了自己的值房,聊了半个多时辰,唐毅离开之后,高拱暂时执掌内阁,当务之急是要团结朝臣,不要闹出内乱,再有要注意隆庆的态度,千万不能让小人有可乘之机。
“中玄公,小弟斗胆建议,你务必收敛性子,相忍为国,这一道坎儿,要咱们一起过去!”
高拱抓着胡须,笑道:“行之,老哥哥不是三岁孩子,你放心,就算是赵大洲闹,我也不搭理他。”
“不只是赵阁老,还要小心——杨博!”
唐毅的声音很低,听在高拱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颗惊雷。
“怎么,他们也掺和进来了?”高拱惊问。
“我手上没有什么证据,可是中玄公你别忘了,拿下了张太岳,东南清丈田亩的事情,只怕就推行不下去了!”
响鼓不用重锤,在高拱粗犷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细腻的心。
他瞬间明白过来,果然湖广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难怪唐毅要亲自跑一趟呢!
高胡子总算收起了种种打算,深深一躬。
“元辅放心,我一定凡事稳字当头,绝不多生事端。”
交代完毕,转过天,唐毅只带着二十名护卫,一大清早就离开了京城,直奔湖广而去。
……
荆州府大牢,阴暗潮湿,几十年不见天日,馊臭味道刺鼻,吸一口气,就让人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张居正强忍着要昏过去的冲动,走到了一间牢房的前面。抬头看去,里面住着的正是辽王朱宪孑(字显示不出来,暂代),才关进来不到半个月,辽王殿下庞大的身躯就缩小了一圈,脸上的肉皮都耷拉下来,跟沙皮狗似的。
头发蓬乱,胡须老长,在脖子上,胸口,都有一片片的血痂,那是长时间不洗澡,身上刺痒,用力挠破的结果。
出了血,就吸引苍蝇蚊虫,蟑螂老鼠,爬到身上啃咬,伤口越来越大,流着脓水,发出恶臭的味道。
辽王几乎要发疯了,见到有人来了。
他突然扑了过来,双手扣住木栏,大声叫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我不想活着了!”
张居正默默看着,三十多年前,敬爱的爷爷就死在了辽王的手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辽王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真想一声令下,把他的脑袋砍了,灭了辽王一脉,给自己的祖父报仇!
张居正不止一次,动过这个念头。
辽王造反,证据确凿,百口莫辩,还有什么迟疑的,难道你忘了血仇吗?
不,我没忘!
张居正用力攥紧拳头,他心里清楚,已经抓了一个伊王,再加上一个辽王,内阁能承受两个,呃不,是三个藩王一起被灭的后果吗?
入阁拜相,是为了实现胸中的理想,治国平天下,好不容易有了最佳的机会,就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就毁于一旦吗?不成啊,爷爷,您老在天之灵不要怪孙儿,我是大学士,是大明的宰相之一,我要心怀大局,您不是教导孙儿,要以天下为己任吗?
张居正任由泪水从眼角流过,他紧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
“辽王殿下,死有什么滋味,还是活着比较好,你就不想再见见你那几十房的妻妾,还有十几个儿女?”
辽王一愣,他盯着张居正好一会儿,突然哈哈狂笑。
“你不用花言巧语了,我知道,你是张诚的孙子,他死在了我们辽王府,你如今入阁拜相,是要替你爷爷报仇的。本王斗不过你,只有死路一条,你不用再来欺骗我了。”
“哈哈哈,殿下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不共戴天之仇,可是我张某的仇人何其之多,你辽王又算得了什么?”
“你?”朱宪孑气得咬牙切齿,眼珠子都喷出了火,可张居正就是那么坦然,的确,自从唐毅柄政以来,内阁地位日渐提高,哪怕是末位的阁老,也位压九卿,更何况只是尊而无权,贵而无势的外藩。
“把话挑明了吧,我的确想处置你们,可是我不想成为别人手里的工具,我想辽王殿下,只怕也不想成为别人的棋子,是吧?”
朱宪孑沉着黑脸,怒道:“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凭着你的本事,聚集不起来上万的乱兵,也没法占据江陵一个月,本阁已经查过了,在你造反前的半个月,有两笔银子,一共三十五万两,送到了你的府上,只要招出是谁交给你的,我饶你不死!”
朱宪孑咬了咬牙,“当真?”
“你还有选择吗?”张居正呵呵一笑,满是蔑视。
第988章红眼睛的张居正
八月中伏,烈日当空,在外面走一圈,身上就被汗水湿透了。
这时候最好的去处是哪呢?
葱茏的八岭山,树木成荫,地势高耸,在半山腰,有一眼泉水流出,带着地下的凉气,绕着亭子而过,山风吹拂,经过泉水的降温,简直比最好的空调还要舒服三分。
咱们的唐大首辅坐在凉亭之中,面前的石桌摆着点心,糕饼,还有一个切开的大西瓜,红沙瓤,又脆又甜。
桌边放着一坛子美酒,散发着阵阵香气,神仙闻到了都要留口水。
惬意啊,美啊!
“叔,您可真会享受啊!”一个不到三十的黑小子,坐在了唐毅的对面,抓起酒碗,一口喝干。
“马跑泉的酒,真是名不虚传!再来一碗。”他伸手要去抓酒坛子,唐毅手里的扇子准确砸在了他的手腕上。
“你爹没教过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贪杯。”
黑小子脸垮了下来,貌似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来。
“叔,小侄打听了,张阁老眼下正在查一家票号。”他老实说道。
唐毅眼前一亮,涨本事了,张太岳不简单。
“什么名字,是谁开的?”
“叫汇胜票号,是王家的产业。”黑小子老实答道。
唐毅把眼睛一瞪,“说清楚点,天底下姓王的多了,难不成还是我岳父他们家?”
黑小子连忙赔笑,“叔,要说起来,还真和太仓王家有些关系。”
唐毅脸色一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给我说清楚了!”
“遵命!”黑小子酝酿了一下,滔滔不绝讲了起来……这个黑小子可不是寻常人物,他是雷七的儿子雷坚,小时候学过武,后来在交通行从学徒做起,七八年的时间,成为杭州分行的主事。
别看他外表憨头憨脑,人畜无害,可论起赚钱的本事,比他爹厉害多了。在东南被尊为“小雷爷”,名气大着呢!
当然了,在唐毅的面前,他就是实打实的小字辈,乖的不得了。
自从东南开海之后,东南的各大商帮都快速崛起,势头之猛,领袖八方,包括晋商都被比了下去。
而东南的商帮之中,又以苏州商人为最。
一来唐毅是苏州人,二来苏州是交通行的大本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苏州商人的势力深不可测。
苏商也分出三六九等,其中以苏州吴县的洞庭东西山为名,号称洞庭山帮,又叫洞庭帮,洞庭山人,财力最为雄厚,冠绝江南。
洞庭山帮的历史悠久,论起根基,比唐毅崛起可要早得多。
成化正德年间的名臣王鏊,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他就是苏州人,和太仓王家遥相呼应,双方极为亲密,王家世代经营有道,家业丰厚,底蕴雄浑,在他们手上,洞庭山帮逐渐成型。
不过受限于条件,洞庭山帮只能作为东南若干商帮中实力较为弱小的一个。
谁知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唐毅组建运河票号,发展成交通行,除了周家,雷家,钱家等明面上的家族之外,洞庭山帮的人员也加入其中,并且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再等到开海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财力膨胀,到了惊人的地步。
“叔,眼下洞庭山帮有四象八牛三十二虎之说,论起财力之雄,随便拿出来,都是富可敌国。”雷坚介绍道:“四象就是周家,王家,我们雷家,至于第四家,叔您老知道不?”
唐毅气得乐了,“还想考我啊,不就是席家吗,席慕云的席家!”
说起来,唐毅崛起之初,还摸不透洞庭山帮的底儿,双方只是合作关系,唐毅也只是把他们当成苏州士绅的联盟。
后来突然冒出一个席慕云,让唐毅大为吃惊。
这家伙文武双全,放着好好的进士不当,竟然跑到海外吃苦,还搞什么环球航行,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
唐毅一度都怀疑他是穿越者了,后来席慕云跟随唐毅在小站学习,席慕云钟情经济,往往能举一反三,体悟最深。
唐毅渐渐察觉,看得出来,席慕云的家教渊源非比寻常。他动用不少力量,暗中调查,几年的功夫,已经把洞庭山帮的情况弄了一个差不多。相比其他的商帮,他们进取心更强,在海外积极开拓,论起财力,不下上千万两白银,这还只是流动资金,是名副其实的巨象!
唐毅眉头深锁,“雷坚,按照你所说,莫非是洞庭山帮鼓动辽王造反,他们想干什么?造我的反吗?”
雷坚脸色大变,连忙说道:“叔,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和您老人家作对啊!只是……”
“说!”
雷坚一激灵,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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