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边。秋风冷。
蒙三爷微微点头,黝黑的脸庞依旧有些冷硬,只是转头看了佟氏略显单薄的身子一眼,迟疑了一下,便弃了马,同她一块上了马车。然后开口道一句:“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那语气,是久违的关切,佟氏顿觉眼圈一热,差点儿当场掉下泪。
广寒先生将安岚姑娘从薛府里救出来不久。她就在丈夫询问之前,主动坦白了之前发生的一切。蒙三爷倒没有跟她发火,甚至没有责备,只是留了一句,等广寒先生的意思。佟氏一开始并不明白,直到白广寒和安岚迁入那个新园子,随后薛家就跟着垮了,来寻蒙三爷的人越来越多。除此外。合谷但凡有点名气地位的人,无一不想着法子求见广寒先生和安岚姑娘,甚至有求到她面前。至此。她才意识到,安岚姑娘的身份之重,随即也明白过来,当时她虽没有主动加害安岚,但却实实在在是抱了那份心思,甚至打算配合薛家将安岚当成诱饵抛出去!
明白过来后。她遂吓得有些呆住,只是白广寒本就无意插手他们夫妻间的事。而蒙三爷留给佟氏的那句话,也是存着为她求情的心。白广寒自然顺水推舟,未提此事。
因而,他们夫妻间的这道坎,就这么带着几分胆战心惊,但最终是不声不响地迈了过去。
……
“得太阳落山后才入宿,若是累了就躺下,如今不必在我跟前拘谨着。”因走得快,车子难免有些颠,马车行了半日后,白广寒瞧着安岚面上露出几分疲意,便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怀里,轻轻拥着。
安岚也没拒绝,只是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后,就将手从他宽大的袖口那探进去,顺着他的结实的小臂小心翼翼地往上抚摸。
白广寒微诧,却也不阻止,只是在她耳边低声道:“坏丫头,这是在车里。”
安岚的手顿住,但并未松开,手臂的肌肤与他相贴,感受着他难得正常的体温,一会后才道:“回了香殿,若是万一有大香师对先生出手……”
她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担忧,白广寒同她说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却未明确说过,他还能不能起香境,能起几次。她知道身处这个地位,又面临此等情况,这些都是忌讳,因而也不敢多问。她心知先生定是强大无比的,但她又觉得,先生每起一次香境,都似最后一次般。这样矛盾的感觉,令她越是接近长安,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
白广寒声音清冷:“不信我?”
“不是!”安岚抬起脸,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着清清楚楚的担忧和爱恋。
白广寒与她对视了一会,微微垂下脸,正要吻上她的唇,却这个时候,车外忽然传来殿侍的声音:“先生,后面有辆车跟了有两个时辰了。”
“是谁?”白广寒收住亲吻的动作,开口,声音清清淡淡,不见丝毫意外。
殿侍回答:“唐正。”
安岚诧异,遂转头,然后迟疑地自他怀里起身:“唐正?”
一个月前,唐正就已经养好伤,回车行去了。三天前,她还特意去跟唐正告别,当时唐正虽有些不舍,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叫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多留个心眼。今日怎么跟上来了,难道有什么事?
“先生?”安岚询问地看向白广寒。
“既然跟了那么长时间,那就等他一等。”白广寒说着便往外吩咐一句,马车即停了下来。安岚掀开车窗帘往外看了看,待唐正那辆马车差不多走近了,她就下车去,白广寒只是看着,没多说什么。
“唐正!”唐正的马车也停下,并跳了下来,安岚遂走过去,不解地打量着他,“你这是?”
唐正嘿嘿一笑:“我们东家在长安也开了家车行,我早想过去那边,只是一直没能求得这个机会,昨儿东家总算是松了口,正好今天有车过去,我便跟着一块走。我本想到今晚入宿时再去找你的,你倒是眼尖,这就瞧着我了。”
安岚一怔之后,亦有几分高兴:“那天你怎么没跟我说?”
“说早了万一去不了,岂不空欢喜。”唐正说着就往她的马车那看了看,“行了,就是下来跟你打声招呼,你快上车去吧,不然你那先生怕是要不耐烦了。到了长安,我安顿下来后再去找你。”
安岚重新上了马车,唐正能同她一块去长安,一时间竟让她有种有了亲人的感觉,面上不由就露出几分喜悦,将这事说给白广寒听时,语气里不觉几带上了些许欣喜。
白广寒却只是淡淡道了一句:“他倒真是关心你。”
安岚即察觉出白广寒语气不对,遂观察了他一眼,只是那张脸依旧淡漠无波,看不出喜怒。
迟疑了一会,她低声问:“先生,不愿唐正入长安?”
“没有。”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他跟着过来也好,至少能多个人关心你。”
第371章 交心
以前遥望大雁山,远远看着山腰处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殿宇,心头总有几分怅然几分酸涩几分激荡几分期许,以及,隐隐的绝望。那个地方,对一个有今日没明天的香奴来说,是可望却永远不可及的世界。
但即便如此,她却还是抑制不住心底的渴望,或许,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宿,是来自她灵魂深处的呼唤,因而那样可笑的心愿,无论经历多少黑暗,无论渡过多少漫漫长夜,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有时候,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向往那个未知而神秘的世界,还是向往刻印在心底的那道身影。
书上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如今终于不用只能仰头遥望了,只要她行至,那里便会敞开大门,迎接她的回归。
因而此时即便心有忐忑,唇边却还是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安岚收回远眺的目光,放下车帘,看向白广寒。此时他正闭目养神,车外的阳光透过精致的帘子,柔柔的映在他脸上,使得那张脸看起来愈加风雅俊秀。她不自觉地抬起手,手指轻轻抚上他的眉眼,谪仙一样的男人,有着坚硬的信念和一颗柔软的心,分明生性淡漠,看着她时,却又能露出多情的眼神。
他独处时的孤高清寒,拥抱她时的火热缠绵,都能让她心头一阵阵悸动。
回想过往,思及现在,当真说不出哪个更像是一场梦。
白广寒忽然握住她的手,睁开眼,深幽的目光似寒潭,一下照进她心里。似看清她此时正在想什么。
安岚目中微赧,不自觉地就避开眼:“先生,已到山脚下了。”
白广寒笑了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却什么也没说,片刻后又闭上眼睛。
……
方家对谢家和崔氏的妥协,合谷局势的改变。都对天枢殿产生一定的影响。这段时间虽有净尘坐镇,但他到底不是天枢殿的决策者,很多事情都只能压着等天枢殿的大香师回来拿最后的主意。因而白广寒和安岚刚踏入天枢殿。还没来得及去梳洗,净尘就找过来了。
“阿弥陀佛,先生总算是回来了,若再耽搁几天。小僧怕是难担重任。”净尘进来后,就先是双手合十念了一句。然后才抬起眼,因关心白广寒的身体,所以不免看得仔细了几分。但也不过片刻功夫,他心里就生出几分诧异。随后心头又隐隐感到些许复杂,接着又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白广寒只是略略颔首,就请他坐下。亦将安岚留在一旁。净尘再次打量了安岚一眼,然后才开口交待这段时间长香殿发生的事情。随后蓝靛和李殿侍长亦一一入殿。
约一个时辰后,几人基本将殿中要事交待清楚,而净尘和蓝靛及李殿侍长亦知道了,白广寒已将天枢殿极大一部分的权力交到了安岚手中,合谷一行所发生的事,便是一个明确的标示。
很多时候,大香师确认香殿的传人,却不会马上授予其权力。照长香殿的惯例,香殿的传人起码要在大香师跟前侍奉十年,才能获得真正的认可。而今,这些惯例,显然是不适合用在安岚身上。
“姑娘,金雀姑娘在殿外等你已有半个时辰了。”蓝靛退出去前,对安岚低声道了一句。
安岚微微点头,然后询问地看向白广寒。
白广寒颔首:“去吧,后天就是中秋了,这两日你好好休息。”
安岚起身行礼,才轻轻退了出去。
净尘忍不住又看她两眼,普通人或许不易察觉,但他自小修行,看人看事,更多时候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那清透如露珠一样的姑娘,一趟长途旅行归来,眉眼间就添了几分娇媚。很明显,那并非是时间赋予的,而是——净尘收回目光,看如端坐在云端的白广寒,只有情爱的滋润,才能令一个碧玉之年的女子绽放出那样的光彩。
只是……净尘面露迟疑,竟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还有事未说?”白广寒打量了他一眼,“关于安岚?”
净尘又念了一声佛号,然后才道:“先生,这是将小僧的侄女给采了?可曾给什么名分?”
白广寒微微挑眉:“什么叫采了?”
净尘双手合十,满脸虔诚,嘴里如念经般喃喃道:“小僧那侄女尚年少,对情之一字还懵懂,先生莫要占着身份高贵欺负她。”
白广寒顿了顿,才道:“中秋后景府就过来提亲。”
净尘一怔,慢慢放下合十的双手,抬起眼认真地看了白广寒片刻:“这么说,先生是真心的?”
白广寒淡淡道:“我何曾说过要虚情假意。”
净尘道:“所以,先生教了她那么多,又许了她那么多,并不仅仅是因为要补偿她,而是因为动了真心。”
白广寒遂打量了净尘一眼,净尘轻轻一叹,然后道:“三天前,小僧见到师兄了。”
白广寒目中露出一抹冷意:“难为他藏了这些年,如今终于忍不住了。”
净尘此时却无心说安丘的事,沉吟片刻后,才又缓缓道:“小僧本以为,当年广寒先生以命换命之法,是已帮公子解除了性命之忧,即便还留些许隐患,应当不会危及性命。却不想,情况竟已严重至此,难怪公子当日会选中那个一心倾慕你的孩子,只是,公子既早已心有定见,却为何又动了真心?公子难道不知,这世间,情劫最难渡,动了真心,想要断情又谈何容易。”
白广寒沉默片刻,然后开口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同安丘联手的是谁?”
净尘轻轻摇头:“师兄并未与小僧说这个。”
……
安岚刚走出殿外,金雀即朝她快步走过来:“安岚,婆婆她……”
安岚面上的笑原本已经露出来了,忽听到金雀这样急切的语气,笑容一下子收回去:“婆婆怎么了?”
金雀咬了咬唇,然后将安岚拉到一边,低声道:“婆婆好像,好像中毒了!你快去看看吧,那玉衡殿如今都不让我进去了。”
安岚面上血色褪去,顿了好一会,才猛地转身,一边往玉衡殿的方向走,一边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第372章 险心
金雀知道的并不多,那天她因一直未能见到安婆婆,又瞧出丹阳郡主的神色不对,才缠着丹阳郡主给她透露了两句。丹阳郡主只说安婆婆被人下毒,崔先生也是才知道。金雀闻言大惊,心头着急却又没有别的办法,玉衡殿不是她能胡来的地方,不得已,只得回去求柳璇玑。
柳璇玑倒是安慰了她几句,但对于此事,柳璇玑说不上什么话。崔文君不愿让别人插手,安婆婆似乎也不愿见人,柳璇玑自是不可能为了金雀,学方文建那样硬闯玉衡殿。只是她被金雀磨得烦了,便告诉她一句:“此事只能等安岚回来,或许会有转机。”
因而金雀一广寒先生回来了,便匆忙赶过来找安岚。
安岚神色凝重:“可知道是何种毒?”
金雀紧紧跟着,亦是惨着一张脸:“不知道,只是听柳先生说,是以前同崔先生有过过节的女人留下的毒,那女人似乎叫白,白纯。”
安岚的脚步猛地一顿,白纯!?
金雀没留神安岚忽然停下,不解回头:“怎么了?”
“没事。”安岚稳住突然紊乱的心绪,接着问,“解药在谁手里?”
“不知道,或许崔先生有……”金雀既是焦急,又是不安,还很是不解,“不知究竟是谁给婆婆下的毒,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为难婆婆。”
玉衡殿已在望了,安岚暗暗咬牙,此时已是午后,秋日的阳光暖暖地洒下,略略融了山间的寒意。这应当是秋季一天当中。最让人感到舒服的时刻,而安岚长途旅行刚回,身体还处于疲惫当中,紧接着又听到安婆婆这事,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都处于一个极其糟糕的状态。因而照常理来说,她此刻的反应。一定会比平心静气时要差许多。
所以。她和金雀谁都没发现,就在离她们约两丈远的山石后面,不知什么时候潜伏了一头斑斓猛虎。那是自然界中的杀手。盯住目标时,行动无声无息,扑杀时,快如闪电。可以瞬间咬断猎物的喉咙!
风疾了,危险的气息迎面袭来。金雀还来不及尖叫,安岚就已经拉着她往后,如似滑行一般,直接退了三丈!但其实。并非是她们退,而是周围的景色瞬间改变,因而在视觉上。会让人是她们在后退。
那头猛虎偷袭未能得手,跃至一边。杀气腾腾地盯着她们。
她们还是在长香殿内,就在离玉衡殿不远处的,依山而建的阶梯上,两边山石草木,浑然天成,景色如画,却在此刻,全部成了杀机。
“怎,怎么会有老虎!”金雀震惊地捂住嘴,满脸的不敢相信。
“是假的。”安岚沉声道,她盯着那只成年猛虎,脚下的石阶慢慢变成大青石板,石梯幻化成街道,两边有商铺逐渐现形。金雀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和安岚这边是繁华的街市,而对面,那猛虎盘踞之处,则是山石林立的郊野。
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泾渭分明,互不相让!
猛虎再次袭来,金雀正要惊叫,却发觉那猛虎竟止步于两个世界的相交处,它,无法越过界。
安岚心里也很是震惊,她可以感觉得出来,这不是大香师的香境,倘若是大香师出手,她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接得住。
那么,会是谁?
丹阳郡主?方玉辉?还是谢蓝河?
只有他们有这个能力,她在进步同时,他们也并非止步不前。
只是,会偷袭她的人是……
“还不住手!”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从外传进来,“这是在崔先生殿门前,若是崔先生恼了,你们谁讨得了好!”
那头猛虎慢慢淡去,山石后面露出一个脸色苍白,目中含着阴霾的少年。
果真是方玉辉,安岚亦收起自己的香境,再往旁一看,刚刚出声阻止他们的是谢蓝河。
方玉辉死死看着他们,眼里带着明显的恨意,这恨,不单单是对安岚。如今他对谢蓝河亦没有半分善意,他们曾经的交情,已不复存在。
片刻后,方玉辉转身走了,从始至终,他一句话都不说。
能站在这里的,没有人是傻子,无论是悲伤还是愤怒,或是命运的嘲弄,都令那个高傲的少年真正尝到了屈辱的味道。
谢蓝河看着安岚,神色有些复杂,他未曾想过,进入长香殿,面对的会是这般复杂的局面。敌非敌,友非友,一切都藏在算计里,那一心一意调香制香,相互交流的时光,似乎只能存在于曾经。
安岚亦看了他一眼,随后微微颔首,就抬步往玉衡殿那走去。
只是谢蓝河却在后面叫住她:“安岚!”
安岚回头,谢蓝河看着她,低声道:“中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