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听得杨幺儿道:“……好了。”就那么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颇觉柔软。
萧弋思绪被拉回,困意也全消了。
他起身走上前去,看了看那铺在桌案上的宣纸。
只见上头大大小小、歪歪扭扭,挤满了字。
倒像是个练字帖似的,明明是一个字,却硬是被她写出了不同形状。
萧弋转头去看杨幺儿。
杨幺儿正低头,用左手去擦右手手指头上的墨迹,动作笨拙又好笑。
萧弋拉过了她的手:“拿帕子来。”
“是。”小宫女忙递上了一块帕子。
萧弋右手接过帕子,按着杨幺儿的手背,给她擦了擦,连同她另一只手也一块儿擦干净了,然后才将帕子扔回给了宫人。
随后他目光扫过那张被写满了的宣纸,道:“倒是用了功的。”
杨幺儿怔怔地看着他,大抵是没听出来他夸奖的意思。
萧弋没有久留,他也没有再问杨幺儿,谁欺负了你,外头好玩吗,你还想去玩吗。
他走了出去,宫人们便也跟着他离开了。
杨幺儿小声打了个呵欠。
她看了看桌案上的笔墨,正要伸手去洗笔。这个动作,之前皇上教过她。
刘嬷嬷却连忙捧住了她的手,道:“方才皇上给姑娘擦干净了,哪里还能劳动姑娘来洗笔?交给底下人做就是了。”
杨幺儿听着又打了个呵欠。
刘嬷嬷便又问她:“姑娘要睡一会儿午觉吗?”
杨幺儿抬头朝外面望去,太阳挂在当空,日光刺眼,杨幺儿捂着嘴又打了个呵欠,这才点了头。
于是刘嬷嬷便伺候着她,在小榻上睡下,怀里抱着一个枕头,盖着被子,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杨幺儿再醒来的时候,她眨了眨眼,茫然地盯着床帐。
咦?
我又回来了?
杨幺儿从床上坐了起来。
外头的人似乎守了许久,一听见她的动静,便立即撩起了帐子。
“姑娘醒了,起来漱漱口,在外头转两圈儿,不然睡得久了,该要头晕了。”是刘嬷嬷在说话。
杨幺儿由她扶着起身,换好了衣裳,刘嬷嬷便就这样陪着她在院子里走动。
在杨宅里转了一圈儿,杨幺儿方才隐约觉得,从前跟在身边的人,都换了,换成了陌生面孔。新的人不大同她说话了,但一个个瞧上去都是很厉害的模样……
刘嬷嬷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分别。
不多时,管家来报,说李家姑娘来了。
尽管知晓,他口中说的乃是李香蝶与李宁燕,但刘嬷嬷还是面色沉了沉。
杨幺儿正觉无趣,便盯住了院门的方向。
不多时,那二人被引着进门来了。
两个姑娘都是面带笑容,似是经历了什么极有趣的事。
她们对视一眼,走到杨幺儿的跟前,道:“姑娘今日出门玩吗?”
杨幺儿没说话。
二人道:“不出门也好,时辰也不早了,出了门也玩不了多久。”
她们陪着杨幺儿进了花厅,在圆桌旁围着坐下。
宫女取来了点心热茶。
李香蝶笑道:“说个笑话给姑娘听。”
杨幺儿并不出声,李香蝶也不管这些,她往下道:“我听闻姑娘之前受邀,赴了那李妧的宴,宴上她的未婚夫柳开宏大闹了是不是?今日,柳开宏的胳膊就折了,不是从这儿断的……”李香蝶指了指自己手肘的位置。
说完,她的手往下移,摸着小臂的骨头说:“是从这儿……这儿生生让人打断的。”
“他从前不是个读书人么?虽说没了功名。可这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如今这样……是请了大夫来接,也接不好了。日后别说提笔了,还能不能动弹,尚要另说。”
杨幺儿听得懵懵懂懂。
李宁燕道:“如今外头正在猜呢,这是让萧光和打断的,还是让李家人打断的。不过不论是谁下的手,那柳开宏的叔叔,正去了李家门外闹,嚷嚷说是李家,哦,东陵李家,不是我们家。说他们家不讲情义,行事心狠手辣,不愿履行婚事便也罢了,偏要下狠手杀了柳家人,幸得人相助,才只是断了只手……”
“柳开宏的叔叔说了,如今就是抛开命不要,也得要李家履行婚约。”
李香蝶轻笑一声:“这倒哪儿是结亲啊,分明是结仇了。也不知十多年前,李家可曾想过有这样一日。”
杨幺儿打了个呵欠,脑子里晕乎乎的。
是不是再睡一觉醒来,又睁眼瞧见蟹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的几个问题都是在挖坑。
但是幺儿全部免疫。
有新读者问更新时间,一般都是晚九点左右更,如果有事无法更新会请假。
一般第二天早上如果有更新的话,那是我熬夜写的加更,或者是补之前的更新。
☆、李妧绝路
第四十三章
李家这对姐妹,没有半点夸大。柳志的确是闹到了李府门上; 他双眼猩红; 衣裳穿得七零八落; 脸上、脖子上、手臂上都带着蹭刮伤; 看上去分外凄惨。
幸而没有人敢往这边围; 不然那场面就更叫东陵李家面上无光。
谁也没想到柳志会来闹,李府应对仓皇; 门房、小厮拦在前头; 竟是乱糟糟的一团。他们拉扯着柳志的手臂,却又不敢真下了死手,免得真落下话柄。
李府大门紧紧闭着。
门内,李老太爷脸色冰冷,他盯着李妧; 冷声责问:“你如今知道错在哪里了吗?酿下这等大货; 如今李家嫁了你,照样里外不是人!莫要说贪那点清名; 现有的名声都叫你丢光了!”
李老太爷心下也恼悔极了,只是面上不曾表露。
早知如此; 他就该在那日李妧进宫、讨好不成后; 便当即对柳家下杀手。若是处理干净,未必有人怀疑到他李家的头上……便正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总想着还有更好的法子,才让底下小辈动了自己去处理的心思,结果倒好; 一捅捅个大篓子。
现在想往萧光和头上扣,那也得外头的人肯信才行!
李妧抿唇,不敢言语。
她的背后已经叫冷汗湿透了。她长到如今,从未吃过这样的大亏。她自幼养在东陵李家的本家,李家重利的本性早已刻入她的骨子里,她几乎自小便开始运用自己学到的东西,来算计旁人。小到算计首饰月银,大到曾让本家的一个姑娘彻底被本家所放弃。
她自如地玩弄着心计,用各式各样的手段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直到今日……
她莫名输了。
李妧是不愿认错的,她连这中间环节究竟错在哪里,都想不明白。
萧光和对她抱有好感。
杨姑娘是误拉入局中来的,她只是冲撞了一下杨姑娘,之后又诚心向杨姑娘道了歉。杨姑娘身边的嬷嬷神态凶恶,不肯原谅她,但那又如何?不过一个嬷嬷,一个伺候人的嬷嬷而已。
柳家究竟为何,突然抛开了前几日与李家的约定?
是,她是算计了柳开宏,可柳志不是个傻子,他若聪明,就该知道现下保住婚事要紧,而不该是上门来大闹,言之凿凿地说她李家害他们……
李老太爷长叹一声:“罢了,你捅出来的篓子,到底还得家里来为你收拾。”说罢,李老太爷也不再看她,大步走出去,叫来几个人,与他们耳语几句。
那几人立即便领了命出去了。
等吩咐完后,李老太爷转过身,隔着一道门问李妧:“如今你欲如何?都说与我听了。免得你再私自做主,玩了手段,惹出麻烦。”
李老太爷言语间是分外失望的,他悉心养出了李妧,不是指望着她为李家找麻烦的。
“祖父……欲如何?”李妧低着头问。
李老太爷怒极反笑,道:“好,好,还有胆子问我是怎么想的。如今摆在面前只有一条路,你嫁给柳开宏。”
李妧咬紧了唇:“便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如今已是死路,哪里还有路可走?要论最好的路,便该是你今日一言不发,自己吊颈死了,对外称为清白而死。如此李家的名声保住了,你的名声也保住了,那柳家反要遭人唾骂,遭人排挤,不消动手,柳家自然消亡!可这条路,你肯走吗?祖父心中也是疼你,方才没有说出这条上上策!而是与你说了条下下策!”
李妧从背脊到四肢都一阵阵发软,她脑子里如浆糊一般,怎么也转不动。
半晌,她才嘴唇抖了抖,道:“祖父,我不想死。这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她的声音颤抖着如是说。
她艰难地从喉中挤出一句话,道:“再试一试……”
“试什么?”
“……进宫。”李妧猛地抬起头,盯着李老太爷,一声比一声急地道:“那滔天富贵,难道祖父真忍心这么瞧着,悉数落进一个乡野村妇的手里吗?”
李老太爷一颗心也在滴血,但此时他不得不咬紧了牙说:“不成。”
“怎会不成?怎会不成?祖父向来有许多法子!”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只喃喃问道:“不是吗?”
“你是李氏宗族所有姑娘里最聪明的一个,你怎会不知道其中关窍?你搭不搭得上小皇帝尚且两说。就算你真得了小皇帝的青睐,小皇帝也给我李氏脸面,要纳你入宫。可眼下柳家的事未解决,到时候我李氏成了什么?为了攀附皇权,便毁了婚约,意图害死柳家上下……这样大的罪名扣上来,李氏是得了富贵,可那清名呢?耗费几世人努力方才得来的清名呢?便要毁个干干净净了!将来那史书上提起我李氏,都会写成是奸贼、是佞臣!那些拥护李氏的读书人更会走得干干净净,还要反过头来斥骂……”
李老太爷越说,身体颤抖得越厉害。
他是气的。
原本不过一桩小事,以李氏之力,可以轻易解决,可闹到如今,已经不是一桩小事了!
这桩原本的小事,已经把他们架在了火上烤!
他们骑虎难下,只能断臂求生了!
李妧心中想不明白,李老太爷又哪里想得明白?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事态是如何演变成这样的?他知晓背后兴许有人动了手。可动手的是谁?靠什么拿下了柳家?他都想不明白。
这也是他头一回,叫人欺上了头,却连对方的身份都猜不透。
李老太爷闭了闭眼,叹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将你嫁给萧光和。萧光和虽然没甚本事,但他大哥是个能干的。钧定侯府一日比一日强,竟是与那柳家完全反着来了。”
李妧听他这样说,心底也难受得紧。
当年她尚且年幼,定下婚事的难道不是长辈吗?此时再来说这些话,又有何用?但凡在当年萧光和对她表露爱慕之情时,家中做主换了婚事,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妧脑子里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进宫这条路走不通,那钧定侯府呢?”
李老太爷气笑了:“你还指望萧光和?如今都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物。那萧光和就算再拿你当做心尖尖,他想要你,他父母允许吗?钧定侯府上下都不会答应的!兴许今日他已经被拘在府中不得出入了。你要怎么办?难道还要派人给他递信去吗?”
李妧唇舌都在发抖,但她还是勉力道:“不要萧光和,要萧成钧。”
李老太爷更是愤怒:“你知道你在说谁吗?萧成钧,那是钧定侯府最优秀的长子,早已经得了令旨,封了世子。你怎么攀上他?若你真能攀上他,那我倒也不愁了。”
“萧成钧还未娶妻,我的机会很大。”李妧说到这里,反倒冷静下来了,她攥紧了手指,知道这一出不成,她后头几乎就全毁了。一旦她嫁去柳家,按照李氏宗族信奉的条令,绝不会再在她身上多花一分功夫。她嫁过去,只是同那柳家一起吃苦而已,而不会带着整个柳家过上好日子。
李妧又道:“想办法扣住柳志,扣住了他,外头的流言不会少,但至少不会变得更多。再请大夫去给柳开宏看病。每日都请,不管成与不成。争取几日时间,我再想想办法,对……对,萧成钧爱去闲云楼饮酒,我去闲云楼遇他。男子与女子,不就那桩事么?要勾引他,总比勾引皇上要容易的。”
李妧说这话时,姿态坦荡,全然不知羞。
若是叫外头的人看见了,恐怕个个都要眼球脱眶,惊觉李家姑娘原来并非那仙气飘飘又诗书满腹的女子。
李老太爷沉默了半晌,似乎真在思考这个法子可行否。
如今萧光和已经身在局中,不管他乐意还是不乐意,整个钧定侯府都已经被拖下了水。
弟弟痴恋李府四姑娘,动手打了柳家人。
哥哥也倾心李四姑娘,干脆下手欲杀柳家人夺妻。
没什么不对。
但此举必然会得罪钧定侯夫妻,萧成钧也未必肯站着就让他们算计,萧光和求而不得,也会心生逆反。
到那时,李妧便要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钧定侯府。
只不过,到底是结了姻亲的关系,外头人只当是钧定侯府将人强抢去做的媳妇,钧定侯府明面上若是不肯对李氏好,还要遭外人戳脊梁骨。
……
李老太爷一时竟也陷入了为难,不知哪条路更好。
“你跪在此地,跪上半个时辰再说。”
李妧应声,心底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她说服祖父了。
要在李家行事,很简单,利诱之,自然一切行进顺利。若无利益可寻,那自然也就到了被李家抛弃的时候。她不想成为被抛弃的那个人……
外头流言愈演愈烈的时候,杨幺儿在睡觉,她饱饱地睡了一觉醒来,抬头看,床帐还是那个床帐。再坐起来往外瞧,刘嬷嬷还是那个刘嬷嬷。
一点变化也无。
杨幺儿眨了下眼。
前日,是梦?
不等杨幺儿琢磨清楚是不是梦,刘嬷嬷已经过来服侍她起身了。
李家姐妹已经在等她了。
等她换了衣裳,洗漱完,坐在桌案前。
李香蝶便笑着道:“姑娘要去尝一尝这京里有名的酱鸭和鸳鸯果酒吗?”
刘嬷嬷道:“姑娘不能饮酒。”
李香蝶忙道:“那酒不醉人的,很是香甜。”
刘嬷嬷却依旧没松口,倒不是怕别的,只怕酒水伤了姑娘的身体。
李香蝶只好改口道:“还有那儿的杏仁佛手、桂花鱼,也都是好滋味的!”
李宁燕道:“就在闲云楼里,离咱们这儿倒也不愿,乘马车,行上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坐在楼里,还可瞧下头行人来往、小贩叫卖,岂不有趣?”
“用了饭,姑娘还可在楼下闲逛上一阵,瞧一瞧首饰,还有些宫里头不常见的小玩意儿,什么糖人、糖画、滚石子……还有风筝卖呢,姑娘放过风筝吗?”
这二人一口气说了不少,杨幺儿只堪堪记了两三个在心头,但这样也就够了。
杨幺儿突然转头问刘嬷嬷:“皇上,放过?”
刘嬷嬷道:“皇上不曾放过呢。”
杨幺儿点了点头,道:“那……留着。”说完,她还又特地重复了一遍:“留着。”
刘嬷嬷闻言笑了。
李家姐妹是没听懂她话中意思的,但刘嬷嬷是懂了。
刘嬷嬷笑着道:“那今日咱们去闲云楼吗?”
杨幺儿点头。
临出门的时候,杨幺儿在门边瞧见了个人。
穿着蓝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很是眼熟。杨幺儿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硬是想不起对方是谁,遂愉快放弃。
倒是年轻男子主动拱手,道:“杨姑娘,又见面了。”
杨幺儿只盯着他,并不出言。
男子叫她这样一瞧,更不自觉地挺直了背,他道:“近来京中传闻多,听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