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这样不沾惹世事尘埃。
又怎能叫她见到那般情景呢?
萧正廷迈入亭子中。
兴许是方才太后已经瞧见,皇后转身移驾别处了; 她便又松了一口气,端坐回之前的位置上。
那着侍卫服的男子仍旧跪伏在地上,见萧正廷踏进亭子来,侍卫身子便抖了抖。
萧正廷淡淡道:“母后,此人得处死。”
太后冷哼一声,道:“什么时候要你来教哀家如何做事了?外头的人,未必个个都如你这般了解哀家。他们自然便不会发觉何处不妥。如今你既见着了人,有功夫说这些风凉话,倒不如为哀家好生看着他,这样自然就不会出差错……”
萧正廷没有再开口说话。
他抬眸盯住了太后。
素来温和的面孔,笼上一层平静之色后,瞧着便似乎生出了点点冷意,叫人觉得背脊发麻。
他打量着她的面容。到底年纪不大,当年容貌犹存三分,精细描绘过的眉眼底下,是掩不住的趾高气昂。
若是杀了她……
萧弋便没了制掣朝臣的依仗。
但她若死了,他同样少了一道助力。太后虽蠢,但正因为蠢,方才正是那个好控制的人,能随他心意而动作。
到底是有利有弊……
罢了。
萧正廷平静地想,那便让她服药,长年累月之下,死不死便看她的造化了。
太后见他不说话了,只当他是生气了。
她这才缓和了脸色,也缓和了口气,屏退身边宫人。
“越王,你与哀家素来亲近,你当懂得哀家的心思……”说罢,太后竟是眼波一转,眼底传递出一分女儿家的哀怨来,她道:“深宫如何,你也是知晓的,哀家如今遭小皇帝欺压,正气闷得很,你叫哀家又怎么办是好呢?”
她年纪方过四十,整日守在深宫。从前手握大权,还要压新帝一头,自然满心舒畅得意,一时间也顾不上别的。可在永安宫困顿的这段日子,便叫她磨得脾性更坏了,也更想要随心所欲了。
这时偏偏又见永安宫中的宫女,对越王多有爱慕之意,一想到越王乃是养在她的身边,素来只同她亲近。太后心下自然不快,这心思一转,便将主意打到了越王的头上。
她甚至心道。
让她也来做做那武则天!
萧正廷突然低笑了一声,面孔更显俊美,他道:“……您高看我了,这样的烂摊子,我怎么收拾得了呢?”
太后一滞,总觉得萧正廷看上去哪里不太一样了。
她皱了皱眉,但又说不出什么指摘的话。
她自是想要说服萧正廷的,正是因为见他不肯,她方才刻意弄了个侍卫出来,谁晓得不仅没刺激到萧正廷,反倒叫他变了副面孔。
萧正廷躬身道:“办法已经说了,做不做便是您的事了。今日我已在宫中耽搁太久,不便再留,便改日再来向您请安了。”
说罢,萧正廷就欲退走。
太后连忙出声道:“且慢!今日皇后过来,也不知她都瞧见了什么,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萧正廷淡淡道:“太后欲如何?”
太后轻笑了下,道:“哀家本也瞧不惯这傻儿,如今她又正得皇上的宠爱,眼瞧着皇上便身体转好,都入朝亲政了,正应了钦天监的卦象。现下她又自个儿撞上来,倒不如……叫她从此永远闭了口。岂不两全其美的事?她一个傻儿,能坐到今日的位置上,还得谢谢哀家呢。这样没了,也不冤枉。”
萧正廷从来都只有微笑或者大笑的时候。
但这会儿他却难得嗤笑了一声,嘲讽之意几乎掩盖不住,他道:“太后,您也说了,她正得皇上的宠爱。”
说罢,萧正廷便一步步拾级而下,再不回头应付她。
太后没听明白他这句话。
那又如何?
正得宠爱,方才要拿她开刀不是吗?
想从前,她手底下沾过的宠妃的血,难道还少了吗?
……
经由萧正廷那一番指引,杨幺儿倒是的确找了一片雪地,厚厚的雪踩上去,腿都得陷下去一小截儿,走起路来,分外艰难。
但杨幺儿是不管不顾的。
她蹲下身来,纤纤的十指团住雪,堆砌起来,一开始堆了个四不像出来。
莲桂见状,便笑了,道:“娘娘该先想好,要堆个什么出来。”
“堆什么?”杨幺儿喃喃重复,像是在问自己。
春纱想了想,道:“堆个石头出来吧。”
莲桂忍不住笑了:“你脑子里净想什么呢?石头有什么可堆的?”
杨幺儿这厢倒是已经堆起来了。
如此歪歪扭扭地往上砌,一砌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莲桂怕她着凉,便将人扶了起来,道:“明日还有雪给娘娘玩儿呢,今日可不能再玩儿了。”
春纱也围上去,握住了杨幺儿的手,道:“娘娘的手都冰了。”说着,便要拿手炉来。
莲桂忙拦下她:“这会儿正冻着呢,拿手炉一贴,手该要撕不下来了。”
春纱变了脸色:“是奴婢欠考量了。”
杨幺儿转头瞧了瞧宫人手里托着的手炉,手炉沉甸甸的,她也不想要。
她想了想,道:“去找皇上。”‘
皇上那儿有更好的手炉。
春纱闻言,脸上便立即有了笑意。
娘娘原来也学聪明了,知晓这样的时候去找皇上撒娇了。
众人拥着她正要走,杨幺儿却顿住了脚步,她指了下那堆雪:“装起来。”
这倒也不难。
有宫人去取了个大箱子来,将那个堆叠起来看不出形状的雪人,挪入了箱子里。这会儿正是天寒地冻的,也不见化,就是挪进去的时候,形状晃了晃,险些散架。
“走。”杨幺儿道。
莲桂与春纱笑道:“听娘娘的,走。”
这一行人便抬着个不伦不类的大箱子,往养心殿去了。
这厢养心殿内,萧弋面容紧绷,神色阴沉,众人都不敢抬头,怕同皇上对上,吓得腿软。
赵公公的呼吸也都变得细了起来。
就在这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近了。
有小太监叩门,低声道:“皇后娘娘来了。”
萧弋这会儿瞧着浑身戾气,面容阴沉,赵公公犹豫了一瞬,正犹豫的时候,便听得皇上道:“让她进来。”
小太监应了声。
随即门帘便被掀开了,外头的冬风裹着点点雪花灌了进来,屋内的人都冻得打了个哆嗦。
杨幺儿走在前头,只是那门帘仍没有放下。
原来后头还跟了两个太监,他们抬了个箱子进了门。
赵公公伸长脖子瞧了一眼,惊诧道:“这是何物?”
杨幺儿想了想,道:“狮子,石狮子。”
赵公公盯着那团雪瞧了半天。
个头倒是极大,接近了石狮子的体型。可这模样……这模样……倒像是让挠掉了毛的母鸡。
杨幺儿渐渐往前行去。
室内光线明暗变化。
待她行到萧弋跟前时,萧弋面容仍旧紧绷不见松缓,但阴沉之色已经渐渐从他眉眼边褪去了。
“那是何物?”他问。
“给皇上。”杨幺儿道。
萧弋当即便起了身,走到那口箱子前,这才瞧见里头是个什么情景。
“你玩儿雪去了?”
杨幺儿点头:“堆了一个,石狮子。”
说罢,她又强调了一遍:“石狮子。”
似乎是不想萧弋当她堆了个石头出来。
萧弋盯着那所谓的“石狮子”瞧了半天。
石狮子,镇宅辟邪、彰显威势之用。
没有花。
倒是有更好的玩意儿了。
他道:“便放在门口罢。”
宫人应声,随即便有养心殿的小太监抬着箱子转移到了门口去。
但他随即又道:“莫让它化了。”
宫人们这便为难起来了。
这雪总有化的时候啊……这可怎生是好?不然每日都在周围加上冰?又或者干脆砌个冰箱子?
杨幺儿给了雪人,却还未听到夸赞,心下便觉得不大高兴。
她凑上前去,几乎贴到了萧弋的身上,她低声道:“石狮子,好不好?”
萧弋:“好。”
“我给皇上,皇上给我什么?”
萧弋低头对上她的眼眸:“你要什么?”
这一刹,就算她口中索要的东西再夸张离奇,他也会应下。
杨幺儿便将双手伸入了他的衣裳里,眼圈红红,鼻尖红红,脸颊也红红地道:“冻,要暖暖。”
作者有话要说: 起不出章节名了,抓头,先这样吧,要是起出来了我就加上去。
☆、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萧弋盯住了她的面庞。
她的眉眼是那样的漂亮; 不沾染一点尘埃与污浊。
她眼底所承载的亮色; 一日比一日更多。
到此刻,她已经能用晶亮的眸子望着他了。
萧弋抬手,将她钻入他衣裳内的那双手; 按得更紧了些,她的手掌便紧紧贴住了他的身躯; 带来了一点衣裳都隔不住的凉意; 当然; 同时他身上的热意也就传递到了她的掌心。
萧弋低声道:“……好。”
室内众人慢慢低下了头。
他们只当接下来该要上演不能瞧的一幕幕了,谁知晓皇上只是搂住了皇后娘娘的腰,将她整个儿都抱了起来,一路抱到了桌案后的椅子边上。
皇上落座; 皇后娘娘便自然也就倚在了他的身旁。
他们这才听得皇上道:“让御膳房送一碗糖水来。”
“是。”
等萧弋再低头去瞧杨幺儿时,她果然嘴角弧度软了下来; 面上像是含了一丝甜笑。
杨幺儿也当真是累着了; 搁雪地里蹲了一个多时辰; 又冻又累。
她自个儿是不晓得喊累的; 身体倒是分外实诚地倚靠着萧弋,就这样休息了起来。待到半晌,她才慢悠悠地开了口:“明日,也堆雪。”
萧弋应声:“嗯。”
便算作是默许了她的动作。
若是每日都如今日这般,倒也不是不行。
杨幺儿道:“可是没雪。”
“嗯?”
莲桂这才抬头出声,道:“今儿娘娘走了不少地方,方才找着雪呢。宫里头的人都太勤快了些; 雪一落下来,便扫得干干净净了。”
萧弋淡淡道:“那便让人不必清扫养心殿的雪,明日娘娘若要玩雪,将她引过来就是。”
“是。”赵公公在一边应声,随即招手叫来一个小太监,让他将皇上的话传了下去。
待话一说完,萧弋再低头去瞧,便见杨幺儿已经靠着他,闭上眼,轻又缓地呼吸着,竟是睡着了。
面前奏折还散乱地堆着。
萧弋扫了一眼奏折,又扫了一眼杨幺儿,道:“取条毯子来。”
“是。”
小宫女拿了毯子过来,萧弋伸手将毯子抖开,再将杨幺儿整个都裹在里头,然后托着她的脖颈,一手托住她的腰,将她放平下来,好叫她枕着他的腿睡觉。
待做完这些动作,萧弋才又重新拿起了那两封奏折。
再拿起时,他已经收敛起了自己一身的戾气。
若是再发一次火,膝上枕着的人,恐怕要吓得一个翻身滚到桌案底下去……
待到处理完手边的折子,又有大臣来求见。
萧弋垂下眼眸,淡淡道:“便说朕身体不适,请他回去罢。”
赵公公应声,转身便出去了。
西暖阁外杵着三个老头儿,这三个老头儿听了赵公公传来的话,彼此对视一眼,只好转身离去。
待到走得远了,他们方才低声道:“程家方才出了事,皇上便称病了,莫不是以示不满?”
“皇上到底年纪轻,气性大倒也难免。”
“可谁来背这个锅?程家干出来的好事儿,总不好叫咱们来担这个将皇上气病的罪责……”
三人叹了口气。
心道,新帝比之惠帝,性情更难捉摸,偏偏又体弱多病。
反倒更难相与了。
谁都没有谋朝篡位的心思,于是谁也都不想担上气死新帝的大罪啊!
萧家祖上手腕强悍、性情凶戾,方才在乱世战场之中,杀出一片天地,谋得后来的权势富贵。
萧弋骨子里流淌的,也是这样的血。
他不见这几人,是不想将他们一个个都宰了。
杨幺儿仍旧没有醒来。
萧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见她并无风寒发热的症状,这才命人取了书来,就在一旁捧着书慢慢读,等着她醒来。
莲桂这时候躬了躬身,上前来,便将今日在御花园的事儿,都仔细与皇上说了。她记性是极好的,旁人作何表情,都说了什么话,有什么样的反应动作,俱都一五一十地描述了出来。
萧弋淡淡道:“朕知晓了。”
太后能活到现在,还真得得益于她出身李家。
正是因为李家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方才衬托出了她身上的价值。也正是因为她的蠢,才能接着往下活……
等杨幺儿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宫人们将她扶起来,换了衣裳。她同萧弋坐在一处,用了晚膳。因着白日里睡了太久,这会儿她便精神极了,全然没了困意。又因食物下肚,更觉得浑身力气充盈。
萧弋突然出声道:“可想出门走走?”
杨幺儿摸了摸肚皮,点了头。
“那便走罢。”
宫人们忙备下了伞。
宫人在其后撑着伞,萧弋拉着杨幺儿走在了前头。
晚间的雪小了许多,在皇宫的烛火灯光照耀下,闪烁着隐隐的银光,好像是在下一场银雨似的。
杨幺儿从未见过这般景色,走在萧弋的身边,难免东张西望。
她抬手抓了抓,仿佛抓了一片银光在手里。
萧弋攥着她的手紧了紧。
杨幺儿想了想,便将那抹冰凉的雪塞给了萧弋。
其实一到了萧弋的掌中,便都化干净了,只留下一片冰凉湿润的触感。
但萧弋摩挲了下手指。
竟觉得这样的滋味儿都是美妙的。
大抵是因为从前涵春室内,总是一片干燥裹着过分的热意,只会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烦躁抑郁。
一路慢吞吞地走着。
他们竟然又转回到了涵春室去。
涵春室的门檐下,摆了一口不伦不类的大缸。
杨幺儿一眼便瞧见了。
“回这里?”杨幺儿扭头看他。
萧弋摇了下头。
转眼,他们便走到了大缸旁。
“你送回宫的鱼,都养在里头了。”萧弋道。
杨幺儿费力地回忆了半天,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有送鱼给皇上。
她想着想着,便伸长了脖子去瞧那口缸。
萧弋便盯着她,等着瞧她面上的神色。
自从上回蕊儿姑娘,冒犯了这缸鱼后,险些被溺死在水里头,宫中的宫人们便知晓这缸鱼的重要了,每日都小心养着,势必要等到皇后回宫……
萧弋想着,鱼应当大了两圈儿不止了。
却听得耳边传来杨幺儿的声音:“不动了。”
什么不动了?
萧弋这才也探头去瞧。
这一瞧。
里头的鱼都给冻住了。
旁边的宫人见皇上脸色不对,也忙伸长了脖子去瞧,这一瞧,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这、这……奴婢早晨瞧的时候,都还好好的……”
萧弋面色微沉,攥着杨幺儿的手紧了紧。
他正待开口。
杨幺儿却是更先一步地开口了,她舔了下唇:“明日,吃鱼?”
她想了想,又道:“吃蒸的。”
说罢,她又道:“金色的,嬷嬷说,不能吃。”听着语气里,似是还有一丝可惜的味道。
萧弋原本要出口的话,一时间全部堵了回去。
他自然说不上有如何喜欢这两条鱼。
但到底是不同的……
死了拿来做成蒸鱼,倒也没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