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一震,已不由自主松手,玄影跌在地上,被他方才一击打的昏死过去。
崔晔听不见玄影动静,几乎以为它被敏之杀死,素日沉稳之人竟也有些失控:“你!”
他又怒,又且庆幸方才见机的快,将阿弦点晕过去,让她不必掺身到这种情势中来。
小小地客栈房间里,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动了数招,不分胜负。
敏之微微喘息,笑道:“天官是遇上何事了,怎么真气如此不济?”
两人于暗影里对峙,崔晔背靠墙壁,垂落的手掌有些发抖,他侧耳,听不见床上阿弦的动静。
顷刻,崔晔道:“阁下到底意欲何为?”
敏之道:“自然是要你跟我走。”
崔晔下了决心:“好,我可以跟你走,但你须答应我一件事,不得伤害任何一人。”
敏之笑道:“崔天官几时还顾惜一条狗了?还是说……”他歪头,眯起双眼瞥向崔晔身后。
崔晔淡淡道:“阁下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这当然是要鱼死网破、破釜沉舟的意思,而他的声音虽轻描淡写,浑身却已戒备起来,气氛似一触即发。
敏之立即察觉:“好,反正我对别的东西丝毫也不感兴趣。”
崔晔下地,摸索着将玄影抱起来。
玄影昏死过去毫无气息,急切间崔晔无法判断它是不是还活着。
但他知道,玄影跟阿弦,老朱头三个,就如同真真正正地一家子一样,倘若玄影有个三长两短,阿弦知道了,不知将如何痛不欲生。
才失去了老朱头,以这个年纪来说,阿弦已够不易,就算再给她多经一点坎坷,都如罪过。
崔晔抱着狗儿,随着敏之出了客栈。
在他讲述经过的时候,阿弦屏住呼吸听着:“那怎么贺兰敏之说阿叔逃走了?”
崔晔道:“人算不如天算,当时我随着他往回而行的时候,我叔父的人也发现了我的踪迹,因为贺兰敏之为人亦正亦邪,又是……他们便趁其不备,将我救了出去。”
阿弦恍然。崔晔道:“只可惜当时他们只顾带我走,把玄影落在了车上……此后我一直担心玄影跟你的安危。回到长安后,听人说起明德门的事,便知是你所为。”
阿弦抓头:“长安这么大,耳朵跟嘴也杂,居然连阿叔都知道了。”
崔晔一笑:“迟早你会知道,长安城里没有绝对的隐秘。”
崔晔又问了陈基的情形,阿弦照实将陈基为了她被李洋打伤,今日本去府衙,却无端失了踪……以及她去李义府宅邸找人一节说了。
崔晔听罢,轻声道:“这样太凶险了,以后不可再如此了。”
阿弦道:“当时担心大哥,就顾不得他是不是龙潭虎穴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阿弦将跟李义府的种种对话同崔晔说明,问道:“阿叔,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当初景城山庄被灭门,真的会是太宗皇帝的旨意?但我觉着李义府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至于在这上头说谎?可如果是真的的话……”
崔晔道:“那时候李义府是太子舍人,按理说太宗不会让他去做这种事,但……如今要稽考却有些困难,更何况陛下跟天后有意袒护。”
阿弦道:“我想不通,人人都知道李义府坏事做绝,声名狼藉,为什么皇帝不降罪将他捉拿入狱?”
崔晔道:“这个就不是我们能够妄议的了,你想,之前沛王殿下因京兆府的事进宫申诉,最后换来的也不过是李洋入狱几日,李义府被申饬三两句罢了。又或者……是时候不到。”
“时候不到?”
崔晔道:“这个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阿弦叹道:“这‘时候’什么时候来?我已经等不及了。”
崔晔不由笑:“只是等是不够的。”
阿弦问道:“不等的话,那又怎么样?”
“很简单,”崔晔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他道:“去做。”
阿弦呆了呆,继而道:“我明白了,阿叔是想让我去查。但是现在我又不是在桐县当公差了,我只是个平民,而对方是当朝宰相,我就算有心也是无权。”
崔晔复微笑,他微微倾身往前,似凝视之状,道:“只要有心而尽力便已足够,你若想查,什么时候儿也不晚,阿叔答应你,如果你真查到什么,我会帮你传达圣听。”
阿弦一阵血热:“阿叔不怕趟这浑水?”
崔晔莞尔:“阿叔大概一直都在这浑水之中,也不妨让这水更浑一些,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阿弦道:“阿叔是想把水搅浑了好捉鱼么?”
崔晔忍着笑:“你是想吃清蒸的还是红烧?”
阿弦道:“我要辣炒。”
崔晔大笑:“好的很,等真捉到大鱼,我亲自给你辣炒如何?”
虽前途渺茫,阿弦却仍忍不住高兴起来,拍掌道:“那好,一言为定。”
冬日天短,黄昏到的格外快。
陈基回来的时候,崔玄暐已经去了。
阿弦从李义府家中出来之时,本心灰而郁卒,但同崔玄暐详细谈说之后,那郁丧之意却荡然无存。
陈基提了数个芝麻胡饼放在桌上,匆匆洗了手脸。
期间阿弦就站在他身后,见他洗完了便手快地递上巾帕:“大哥,今天可还好吗?”
陈基擦了脸:“正要问你,听老宋说你今儿为了找我去了李相爷府上?”
阿弦道:“是啊,我听他们说李义府的车驾将你载走,担心的很,幸好是虚惊一场,大哥,他当真没有为难你么?”
陈基点点头:“相爷只是问我些过去的话,并不见格外特别。”他说这句的时候,脸上踌躇的神色一闪而过。
两个人一只狗围着桌子吃饭,这芝麻饼虽是才出炉,路上被热气熏蒸,已经不酥了,且又有些硬,阿弦跟玄影一人扒着一个撕咬着吃。
陈基道:“这个还是小有名气的胡饼,我特意早些时候去排队才捡了这几个呢。”
阿弦嘿嘿笑笑,陈基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跟你说,上次大理寺的杨大哥不是曾说过大理寺要招新么,今儿我便是去看了看,他详细问起我们在桐县的情形,因知道你我都曾在县衙当差,就问起你如今做什么,他的意思是……”
阿弦咬着饼子呆呆听着,陈基道:“他的意思是让我们两个都道大理寺,当然是从最底下的巡差做起……阿弦你觉着……”
阿弦几乎把嘴里的饼子喷出来:“我愿意我愿意!”
陈基笑道:“这样着急做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你就这么喜欢当差么?当初在桐县,不过是为了减轻朱伯伯的负担罢了,现在……”
他迟疑了一下:“现在你跟大哥一起,大哥养得起你。”
阿弦正因为李义府和景城山庄的事悬心,又因听了崔晔的话,便想着要从哪里着手查起来。
所以陈基说大理寺有意招人,才如此迫不及待。
可是听陈基说了最后那句话,阿弦手中的饼子不知不觉往下滑,眼见将掉。
陈基眼睁睁看着,忍不住举手替她将那饼子提了提:“怎么,傻了么?”
阿弦的口有些干,大概是那饼子实在太硬太黏,挡在了她的喉头,阿弦结结巴巴道:“大、大哥……”
陈基却又一笑道:“我只是不愿看你再吃累。好了,快吃吧,饼子都冷了。”
阿弦食欲全无,心怦怦乱跳,忽然没来由道:“大哥,过了年我就十四了。”
陈基道:“啊,是啊,只长年岁不长肉。”
阿弦一惊,低头看了看身上。
陈基又笑道:“不说了,你可以再想想看,明儿早上告诉我一声,我去大理寺回复就是了。”
阿弦道:“大哥!”心跳的越来越急,这一声也格外的大些,把玄影都惊得猛地抬头看来。
陈基正站起身来,闻声回头:“怎么了?”
阿弦道:“我、我其实是……”不过是说了几个字而已,脸已经无端涨红,那三个字犹如千钧重,压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陈基盯着她,目光变化,忽然笑道:“好了,不必为难,你想去也好,不想去也罢,都随你的心意。明日告诉我就行了。也不必胡思乱想太多,吃了饭就早些睡吧。”
陈基说完,竟不等阿弦回答,便迈步自回房去了。
身后,阿弦如同泄了气的球,瘫倒在桌上。
玄影同情地看着她,趁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长嘴搭在她的腿上。
冬夜寒冷,更漏绵长。
光线阴暗的斗室之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怒气道:“以前派人去除掉都无法得手,今日他自个儿送上门来,如何你居然也容他就那样轻轻松松地全身而退了?”
对面的桌子后,灯影下是李义府的脸:“你说的轻巧,你既然这样势在必得,那明日就让那小子去你府上,你亲自杀了他如何?”
先前那人道:“我不过是惋惜你错失良机,你如何又说赌气的话?”
“哪里有什么良机?”李义府道:“你离着站的远远地,当然不怕湿了鞋,如果你也让贺兰疯子过去闹一场,你只怕忌惮的比我更厉害。”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当贺兰敏之是来无理取闹的,难道还跟这无名小子有关?”老者瘦削的影子映在墙壁上,胡须在微微颤抖,“按理说贺兰敏之那种冷血的疯子,不会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多久的少年如此出头?”
李义府哼了声,过了片刻才说道:“他倒不是为了那少年出头,对他而言,那少年也不过是他看中了的玩偶罢了,现在这会儿正新鲜,所以不允许别人毁坏……这是他的原话。”
那天贺兰敏之来到丞相府,在相府里发生的详细极少人知道,除了李义府跟敏之。
——艳丽俊美的青年长驱直入,旁若无人,坐在相府富丽堂皇的厅上,对面前这位权倾朝野的李丞相几乎视而不见。
那正是李义府派人去截杀阿弦之后。
以李义府的老谋深算,自然猜到几分贺兰敏之登堂入室的原因,但他也并不信以敏之冷血的心性,怎么会因为一个不起眼的乡野少年跟他撕破脸。
但这叫人捉摸不定的家伙偏就这么做了。
敏之开门见山道:“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绝密,只要相爷知道一件事,那孩子是我的东西,在我还没厌倦之前,不许你再伤他一根头发丝,不然的话,我会不计所有,让相爷你十倍百倍地偿还。”
李义府道:“周国公指的是什么?”
敏之玩着手中的马鞭,道:“我指的是,别再派人为难十八子,相爷知道我的性子,相爷若是执迷不悟,我也只好以牙还牙。”
李义府笑道:“周国公为什么会对一个才进京的野小子感兴趣?长安城那么多貌美可人的孩子……”
敏之手腕抖动,马鞭挥了出去,登时把一个墙角的檀木花架抽断成两截,上头一盆盆栽坠地,跌得粉碎。
李义府脸上的笑凝固。
敏之偏瞥着他道:“——我喜欢。这个原因够了么?”
李义府将那日情形说了一遍,道:“跟一个丝毫不讲道理的疯子又能怎么样?何况还是个有权有势的疯子。此后我特意进宫向天后申明,天后还安抚我,让我心宽些不要跟他计较呢。”
他对面那人走前一步:“那现在该怎么办?有贺兰敏之的庇护,这少年就像是有了护身符一样,别说我们动手,就算他有个头疼脑热,这贺兰敏之兴许也算到我们头上。”
李义府道:“幸而贺兰敏之只对那少年感兴趣,而不是这少年知道的事情……那小子今日登门,我已经把所有都推在太宗皇帝身上,他就算是再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查到太宗身上吧。”
“不愧是足智多谋的李猫,”那人呵呵笑起来,“对了,那个叫张翼的呢?”
李义府道:“他对此事一无所知,不过他已经答应我,会帮我查明十八子到底知道多少……”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阿弦猛地睁开双眼,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房中并没有炭火,寒气侵人。
阿弦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虚空,身心俱冷,缓缓瑟缩身体。
地上玄影察觉动静,便仰头看来。
阿弦把被子又裹了几层,甚至将衣裳又压在身上,仍觉着从脚心冷到头顶。
索性一拍床边儿,玄影跃起来,阿弦抱紧它,手摸过它微温的肚皮,这才又慢慢地合了双眼。
次日早上,陈基起身的时候,见阿弦也正揉着眼从房中走了出来。陈基笑道:“我以为你会多睡会儿,怎么也这么早。”
阿弦打了个哈欠:“睡不着。”
陈基目光闪烁:“总不会又做了什么噩梦?对了,上次你跟我说过的那个什么‘可怜的女人’,可弄清是怎么回事了?”
阿弦一怔,对上陈基的目光,片刻才慢慢说道:“她是被李义府掳走的景城山庄的新娘子,被人……强暴,现在多半已经死了。”
陈基脸色微变:“阿弦,你……觉着这是真的?”
阿弦点了点头:“是真的,昨天李义府已经承认了。”阿弦说罢,忽地问道:“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做?”
陈基问道:“什么怎么做?”
阿弦道:“我要忘了这件事,还是继续查下去?”
陈基皱眉:“这已经是多久的陈年往事了,从何查起?何况对方是相爷大人,你我却是……”
阿弦道:“大哥怕我又惹事?”
陈基道:“阿弦,这毕竟不是桐县,只要那些人想为难你我,甚至将你我从这长安城里抹杀掉,甚至不用他们动手,自有千万人替他们代劳,又何必为了那些子虚乌有的事以身涉险?”
大概是看阿弦的表情有些郁郁。陈基咳嗽了声:“好了,不提这个了,昨儿我跟你说的大理寺的那差事,你可想明白了?”
阿弦道:“想好了。我要去。”
陈基有片刻的沉默,这个回答其实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真正听见后,心里却有那么微妙的一丝不适之感。
送了陈基出门,阿弦并没有昨日那种欣然喜悦,在屋内坐了片刻,便带了玄影出门。
不知不觉又来到市集之上,那买糖人的老者正在为两个孩童吹一只猴子,两个孩童喜不自禁,不时地拍手跳脚,欢呼雀跃。
阿弦远远地站着,想到昨儿双双“殉情”的七仙女跟董永,她迈不动脚步往前,就只折身仍沿着街道往前。
前方飞雪楼在望,阿弦想到那两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再对比那一对儿“天仙配”,心里又有些微微地酸,便对玄影道:“也不知卢先生这会儿在不在楼上,咱们过去碰碰运气。”
不料才来到楼前,就听得里头有人叫嚷道:“这简直是荒谬至极!”似义愤填膺。
又有人道:“张兄噤声!留神隔墙有耳。”
这说话的两人却都不是卢照邻,阿弦听他们似起了争执,不明所以,便仍仰头静听。
先前那叫嚷的人道:“明明是极绝品的一首诗,却被有心人拿住了大做文章,更害得卢先生入狱,这却是从何说起?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要我全天地下的士子学生都从此噤声不成?”
阿弦听到这一句,方变了脸色。
那楼上众人或惊恐,或气愤,有怒发冲冠唾沫横飞者,也有提心吊胆埋头无语者。
正在争论,就听有人道:“你们说什么?卢先生入狱……是卢照邻卢先生么?”
在场的青年里头,有认得阿弦的:“啊,是昨日卢先生出头维护的那位小兄弟,你如何在此?”
阿弦点头道:“我来找卢先生的,他怎么了?”
之前义愤填膺的那青年道:“你若是要见,只得去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