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道:“我没有说。”
敏之哼道:“但是你心里这样想了。”
阿弦跟他说了这半晌,已经知道应该跟他无关,如今她最关心的就是玄影下落,便不欲纠缠:“周国公,抱歉,我还要去找……”
敏之牢牢握住她的手臂。
对视片刻,敏之挑唇:“好……那只狗虽然不是我捉走的,但是我却有法子找它回来。而凭你……要在这长安城里找一只狗,犹如大海捞针。”
阿弦眼前似有一丝亮光闪过:“您说的是真的?”
敏之道:“我有必要骗你么?现在……我只问你你想不想找到那只狗?”
“想!”
敏之道:“那好,求我。”
阿弦一愣。
敏之斜睨:“只要你让我满意,我就帮你把狗找回来。”
正是华灯初上,市集喧闹,两边儿人来人往,极少有人注意到当朝最不可一世的周国公贺兰敏之,正跟一名少年宛若对峙。
人影闪过,带着灯光摇曳,瞬间仿佛天地都不存在,只有流光飞影,从身侧流淌飞逝。
贺兰敏之看阿弦呆立不语,笑道:“怎么,不愿意?那也罢……”
尚未说完,就见阿弦垂手将袍摆提起,双膝一屈,跪在地上。
敏之的双眼陡然睁大,他深吸一口气,大袖往后一扬,整个人几乎也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你……你……”他的心里并没有作弄了这少年的喜悦,只有无尽的震惊,“你竟然……”
阿弦仰头看着他:“求周国公帮我找到玄影,我会毕生感激。”
夜色中她的双眼仍旧黑白清澈,眼神之中只有认真地恳求,并无一丝一毫的受辱之色。
喉头一动,口中发涩。
贺兰敏之压下心头的惊涛:“为了……一只狗,值得吗?”
阿弦道:“值得。”
敏之道:“为什么?”
阿弦道:“有人常说‘猪狗不如’,其实并不是这样,狗有时候比人更可敬可贵,玄影对我来说,是从小相伴的亲人,它也曾经几次三番救过我的命,可以说没有它,只怕我也早就不存于世……周国公还问我这样值不值得吗?”
敏之忽有些艰于言语。
阿弦道:“所以我不喜欢周国公说把玄影喂了狮虎的话,我宁愿是我自己代替了它!求周国公帮我找到玄影,不管要我怎么都可以。”
路人发现了此处异样,有人驻足相看,指指点点。
敏之回过神来,他双眸微闭深吸一口气:“你起来吧。”
阿弦不敢,因不知他的意思。
敏之的神色有些淡漠:“这件事交给我就是了。”他不等阿弦再说话,已经转身离开了。
阿弦起身,看那一袭华丽的锦袍飘出人群,她不知该不该相信敏之,但在这种情形下,但凡能抓住一根稻草,阿弦都不会放过。
正此刻,身后传来陈基的声音:“阿弦!”
阿弦回头,见陈基仓皇跑来:“玄影的事有了眉目了!”
平康坊的纱笼街。
幽暗的窄巷里,有两三个人蹲在地上,数名公差守在旁边,正呵斥:“不许乱动!一帮挨千刀的!我们兄弟的家里你们也敢闯?”
阿弦随着陈基奔到跟前儿,看见地上之人脸的时候,阿弦失声道:“是你们?”
原来这地上被捆着双手看住的,竟正是那日在飞雪楼下想要强抢玄影的马二等人。
见阿弦跟陈基来到,泼皮们脸上不约而同掠过一丝畏惧之色,那马二却兀自讪笑:“小兄弟,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陈基冷道:“什么不打不相识?你们到底把玄影弄到哪里去了?”
马二撒赖道:“您先前已经问过了,我不知道什么玄影。”
阿弦回味过来,上前一把攥住马二胸前衣裳:“你敢扯谎?那日你跟我争玄影,还几次叫过它的名字,你是不是……因此怀恨在心,所以去偷走了它?你把它怎么样了?”
马二还要狡辩,陈基将阿弦拉开,轻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不知为什么,马二的脸色陡然煞白:“周、周……”
他哆嗦着还未说完,陈基道:“你在这里不说,到了那里,连说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马二只得叫道:“我说我说,我把那狗儿卖了!”
陈基道:“卖到哪里去了?”
马二道:“是、是个……”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求救似的看向身旁,他身侧那两人如何敢出头,拼命地缩颈矮身。
旁边一名公差立刻踹了一脚,“还不说!”
马二道:“卖到十里香了!”
陈基的脸色也变了。
阿弦听到这个名字,本能地觉着不大妙:“十里香在哪里,是什么地方?”
陈基问道:“什么时候卖了?”
马二道:“是、是早上。”
陈基拉着阿弦离开。
身后传来公差的喝骂声,以及马二等惨叫的声音。
“十里香”是哪里,阿弦毕竟在长安日短,尚未听闻。
但陈基跟这些公差们却都心知肚明。
陈基原先还存一线希望,追到这里,已经有些不敢再继续了。
阿弦毕竟并非不谙世事的孩子,见陈基脸色凝重,隐隐带一丝伤意。阿弦眼前恍惚,却道:“大哥,我们、我们立刻去查……”
陈基想拦住她——如果玄影是早上被送去的,那么这会儿只怕已经……再叫阿弦过去,岂不是白受一场惊扰,苦痛且又加倍。
“阿弦,不如我们……”
阿弦见他迟疑,大声叫道:“玄影等着我们呢,大哥!”
陈基听出她的嗓子有些哑了,陈基红着眼:“好。我带你去。”
还没到十里香,就嗅到一阵奇异的香气。
食客们正在里头大快朵颐。
阿弦还未进门,看到如此场景,只觉着自己也在那翻滚的铁锅里,胸口也随着那沸腾的汤水滚动,心颤欲吐。
陈基叫她留在门外,自己入内。
那店家见两人身着公服,不敢怠慢,忙陪笑迎上来。
阿弦伶仃站在门口,模糊的双眼中看见陈基比划着跟店家说着什么,那店家紧锁眉头如在思忖,然后摆手,又指点门外……
阿弦举手抹去眼中的泪,觉着自己如一根扎在地上的木楔子,浑然麻木。
忽然陈基面上露出惊疑之色,隐隐带一丝意外,他又追问了店家几句,方急匆匆跑出来。
见阿弦立在门口满面泪光,陈基举手给她擦去:“弦子别怕,玄影不在这里。”
像是魂儿又被这句话重新招回来了。
陈基道:“那店家说,玄影被送来的时候,正好儿有个体面打扮的中年人来到,把玄影买了去……店家说那人很看好玄影,特意买了看家护院去了,咱们再留心去寻,总归会有着落。”
阿弦抓着他:“大哥,我们再继续去找好么?”
陈基道:“我已经叫那店家帮我去寻那人了,且府衙的兄弟们我先前也交代过,我们先回家去可好,玄影机灵,兴许它会自己跑回来呢?”
当下两人又回家看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阿弦哪里会踏实等候,在外游逛找到半夜,才被陈基硬是拉了回来。
这夜,阿弦并未回房,趴在堂下的桌子上,始终看着院子里开着的门扇,许多次都想着玄影会从那敞开的门外跳进来。
她看了许久,恍惚之中不觉睡了过去。
“汪汪!”是玄影的叫声。
阿弦大喜,正要呼唤,玄影的叫声却越来越急,像是遇到了什么凶险。
突然有人道:“这狗儿倒也欢实,应该会陪着逢生多玩些时候。”
又有人道:“这样是不是太……这狗儿长得倒也好看。”
先前那人道:“先前主子下落不明,逢生也精神不振,且主子不在,没有人敢靠近逢生,更不敢放它出笼子,害得他元气大伤,这般颓丧的。如今主子好歹平安回来了,我们要快些让逢生也恢复才好。不然的话逢生若有个三长两短,主子倒也罢了,老夫人跟夫人那边儿,只怕要说不吉祥,降下罪来,还不是在你我身上?”
“那您老的法子真的管用?”
“逢生虽然认主,毕竟也是百兽之王,当然不能当家猫一样养,且那家猫还知道捉几个活老鼠、雀儿之类的练身手呢,何况逢生?给他一两个活物逗引着,他的野性就上来了,自然不会如先前一样病恹恹的模样。”
只听得“当啷”一声,是开锁链的声音,而玄影叫的越发急了,呜呜地又挣扎起来。
好像挡在眼前的黑幕撤去,眼前是一处颇大的空地,前方数丈开外,却似是个黑黝黝地极大孔洞,隐隐透着寒腥之气。
玄影凝视那边儿,畏惧地后退,身后的门却已经被牢牢地关上。
无处可逃。
“吼……”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啸,似引得天地都为之颤动。
那洞穴之中,缓步走出了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两只碧油油地眼睛森森转动,当看见玄影的时候,猛虎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张开血盆大口,纵身跃起!
阿弦惨叫道:“玄影!”浑身巨震,醒了过来。
把对面的陈基也吓得猛然醒转。
额头的冷汗把手臂都湿了,阿弦扭头看向门口,胸口起伏:“大哥,玄影真的被买了去看家护院了吗?”
陈基担忧地看着她,竟不能答。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阿弦忽然喃喃道:“我听见玄影的叫声了。”
陈基哑然:“弦子……”
阿弦猛地站起身来:“我真的听见了!”她转身往外跑去,被门槛绊的往前抢出几步,才跑到院子中间儿,便停下了。
敞开的院门外,缓步走进一道人影,华服在夜影之中,映着月色,熠熠生辉,正是贺兰敏之。
他的双臂抬起,抱着一物,夜影里看不清。
阿弦窒息。
敏之怀中那物却挣动起来,敏之微微俯身之际,那物跃下地,向着阿弦跑来。
通体的黑色,只是似受了伤,腿上一瘸一拐的。
却的确是玄影无疑。
阿弦抱住玄影,大惊大悲大喜之下,心神激荡,身体已经无力,跌坐地上,只抱着它放声大哭起来。
陈基被这一幕惊住了,又见敏之也在,正踌躇要上前行礼,却又止步。
只见敏之盯着地上大哭的阿弦,神色复杂。
半晌,他后退数步,将到门口的时候转身,竟一句话也没说,悄然去了。
次日阿弦抱着玄影,回想昨夜惊魂,犹如噩梦一场。
没想到最后,竟是贺兰敏之及时相救。
先前玄影的事阿弦本疑心敏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儿——卢照邻入狱。
对于前者,毕竟玄影曾被敏之掳走过,有过前科的。
但卢照邻之事,却是因为那天卢照邻解开黄金项圈,敏之曾特意追问过,阿弦虽未回答,但若说他事后追查,即刻就也会知道是卢照邻所为。
敏之的性情实在是如云似雾,又如天际雷霆,令人无法捉摸。
故而阿弦听说卢先生入狱,一度怀疑是不是跟此事有关,乃是敏之故意报复,谁知却是误解了。
在大理寺这几天,接触的都是长安城最耳聪目明的人,阿弦才明白了那两句诗的典故来历,以及获罪的缘由。
原来卢照邻的那《长安古意》,惹的正是武皇后的侄子梁侯武三思。
梁侯等怀疑,卢照邻是借这两句来嘲讽皇帝大权旁落,而武氏族人却不可一世,把持朝政。
这种“真相”,却叫阿弦心里滋味难明。
将养了两日,玄影腿上的伤已经痊愈。
阿弦不敢再把它留在家中,出入都带着它,阿弦跟陈基去大理寺的时候,玄影便跟着来到府门等候,外面的差人都认得了两人,并不驱赶。
而在这几日里,更是哄闹的满城风雨的一件事,便是李义府令人“望气”的“传说”。
或许是因那夜亲手错杀爱妾,又或者是因为“鬼迷心窍”,李义府虽说不信鬼神之事,却也禁不住精神恍惚,心中暗自虚慌。
而那夜随行的那些侍从,不知怎地,偏又病倒了两个,其中一个病中胡言乱语,大叫说是有女鬼索命。
此事很快传开,李府鬼气森森,人心惶惶,众家奴也不再似以往般横行嚣张。
在这种氛围之下,李义府心中越发不安,幕僚献计,说京都有个极为出色的术士杜元纪,最擅长望气,观宅邸风水看人的面相,几乎不逊当初的袁天罡。
李义府病急乱投机,也是他合该作死,便命人请那杜元纪进府查看。
这杜元纪在李义府家中转了一圈,末了,望着府邸上空叹道:“丞相虽位高权重,但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丞相家宅不宁,是因为府中凝着一团极浓重的怨气作祟。”
李义府想到风雪交加中的那迎亲的队伍,又想起坐在轿中宛若裂做两半儿的淳于氏,身上发冷:“可有何破解之法?”
杜元纪装模作样想了半天:“对于丞相这样的权贵人家而言,最直接而简易的法子,便是聚钱财而压制,再做一场极大法事,便可一劳永逸。”
李义府对此深信不疑,且跟杜元纪过从甚密,时不时地出入城察窥度量,似有密谋。
而这般行径,却也难瞒过人的眼,顿时流言四起,说是李义府有不轨之心,所以才频频“望气”,其实就是想看是什么时辰反叛最合适。
有道是“三人成虎”,起初这传言起的时候,宫内还不知道,后来隐约听闻一二,只当谣传,哪知后来越演愈烈。
要知道……当时高祖起兵之前,就也曾同术士望过气,所以此举乃是大忌。
偏这紧要关头又发生了一件要命的事,终成了压垮李义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长孙无忌虽早就身亡,但他仍有后嗣子孙,几经周折如今留在长安。
其孙长孙延,为人谨慎自俭,在吏部待选,却苦于无人敢“提拔”,一直耽搁。
正李义府要敛财,又想起自个儿落到这种地步的罪魁祸首便是景城山庄的那件事……一想到此,自又牵出长孙无忌来,李义府恨上心头,想出一个报复的法子。
他暗中胁迫长孙延,要他出钱“买”官。
长孙延不敢跟他硬碰,挥尽家财终于得了个“司津监”的闲职,算是吃了个哑巴大亏。
谁知这件事却给右金吾司仓参军杨行颖得知,杨行颖为人正直不阿,又好打不平,一纸奏疏告发了李义府。
正高宗因屡次好言规劝李义府收敛,却被李义府大胆冷落,高宗心中已经积怨不满,如此数罪并罚,李义府大厦将倾,锒铛下狱。
这消息一出,长安城臣民几乎奔走相告,一个个大快人心,犹如节庆。
那炙手可热者,终究有一日难逃因果;那无端蒙冤者,却自有贵人相助。
经过府衙数日审讯,终于判定了卢照邻“题诗犯忌”一案。
早在府衙公开结果之前,阿弦已早一步从宋牢头那里知道了。
那时阿弦正在巡街,一时走不开,无法亲临道贺。
只在中午时候,阿弦得了个空儿,便带着玄影来至飞雪楼。
卢照邻正跟一干相识痛饮庆贺,见阿弦来到,顾不得其他人,便起身于楼梯口接着:“十八小弟,你如何来了?”
阿弦道:“恭喜先生脱困。”
卢照邻笑了数声,叹道:“我早听府衙的宋牢头说了,是十八小弟特意让他暗中照看,我才并没有吃什么苦头,我跟十八小弟只是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小弟又是如此义气肝胆之人,来……我敬你一杯。”
阿弦忙道:“不必了先生,我酒力浅。”
卢照邻亲自斟满一杯酒,笑道:“放心,这是有名的梨花白,你尝一口无妨。”
阿弦双手接过,浅尝了一口竟有些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