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他没好气地低声喝问。
门外道:“老爷,外头卢照邻卢先生来见。”
许敬宗诧异:“卢照邻?他半夜来做什么,说我睡下了,改日再见!”
“老爷……”门口迟疑,“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许敬宗越发不耐烦:“不管是几个人,统统都不见。”
正要再去捡那鞭子,门外道:“还有个少年,叫什么十八子的,说是有关景城的事……”
就好像马鞭烫人一般,许敬宗蓦地缩手。
这半夜三更,站在许府门口的,的确不止一个人。
卢照邻看着身边儿的“阿弦”,疑惑而耐心地问道:“十八弟,你到底找许公所为何事?一定要这半夜来见么?”
阿弦却一语不发。
原来之前卢照邻原本跟几个诗友在一块儿吃酒谈天,因天色不早,众人趁兴联袂而归,过街口的时候,一名友人忽然道:“卢大哥,那个岂不是你结交的十八小弟?”
卢照邻转头看去,果然见是阿弦,身边儿还跟着玄影。
当下撇开众人,叫道:“十八弟!”快步往阿弦身旁走来。
卢照邻因格外欣赏阿弦,是以一见她便心生欢喜,忙问她为何半夜自己出来。
不料阿弦却仿佛不认得他一样,神情淡淡。
卢照邻心生诧异,本以为她有要事不便打扰,正要告辞的时候,发现阿弦的双眼肿胀,脸上还有哭过的泪渍。
卢照邻知道事有不妥,便止步道:“十八弟,你是怎么了?出了何事?”
他一直追问,也并不离开。
终于“阿弦”说:“我要去许府。”
卢照邻一怔,他所认得的人之中,头一个能称得上“许府”的,只有一家儿。
卢照邻试探着问道:“你莫非是说中书令许家?”
阿弦点头。
卢照邻皱眉之际,发现她走路的姿势仿佛不对,神情也毫无昔日那种豁朗灵动,反透着几许阴郁。
卢照邻道:“十八弟,你去许府做什么,可有要事?”
阿弦道:“人命关天。”
卢照邻吓了一跳,事关许家,他本来心生忌惮,有些不愿插手,可听阿弦这样回答,又是如此的形貌举止失常,他是个性情温和之人,关心之故,便不愿袖手旁观。
一路随着阿弦而行,卢照邻又屡屡追问:“十八弟,究竟发生何事?可否跟我细说?或者可开解一二。”
阿弦道:“你最好不要插手。”
卢照邻道:“上次我因诗入狱,十八小弟萍水相逢还为我周旋,这会儿你遇上难事,若是我有能帮得上的,如何肯冷眼旁观?”
阿弦眼珠转动,忽道:“你跟许昂相识。”
卢照邻愕然:“那是自然,上回我亲自介绍你给许兄的……你莫非忘了?可惜许兄如今……怎一个‘物是人非’了得?”
阿弦冷笑:“那就好。”
“好?”卢照邻一愣,摸不着头脑。
两人都未发觉,原先跟随“阿弦”身旁的那只狗儿已经不见了。
且说这两人来到卢府门口,仆人通传,卢照邻心中忐忑。
他虽才名远播,跟许昂也是好友,曾来过许府数次,可毕竟夜半,贸然来访,实在不妥,所以并不知道许敬宗会不会肯见。
谁知才站片刻,就见大门敞开,里头有人道:“老爷有请。”
卢照邻忍着惴惴之意,又看阿弦,却见她仍是面无表情。
随着仆人进了许府,远远地看见厅内一道影子孑然而立,赫然正是许敬宗。卢照邻不敢怠慢,上前行礼。
许敬宗的目光从阿弦身上转开,问道:“卢先生为何夤夜前来?”
卢照邻道:“实在冒昧,放在在路上偶遇十八小友,他不知如何一定要来府上拜会,我见他似有急事,因不放心,便陪同前来,请老大人多多包涵。”
许敬宗绷紧的脸色有些缓和,道:“既然如此,卢先生是不知何事?”
卢照邻道:“正是。”说着回头看阿弦,却见她直直地盯着许敬宗,并不行礼。
卢照邻正要提醒,许敬宗道:“来人,请卢先生偏厅吃茶。”
卢照邻意外,但他也知道许敬宗如此,必然是有话避着他,且“阿弦”的举止实在古怪,卢照邻道:“十八小弟……”
许府下人已经上前,请卢照邻离开。
阿弦仍默然相对,卢照邻无奈,含笑作揖:“老大人,我这位小友大概是遇了不知何事,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这次许敬宗也不言语了。
卢照邻无可奈何,只得随那仆人出门。
剩下两人厅内对峙,许敬宗踏前数步:“十八子亲自登门,有什么见教?”
阿弦道:“讨账,要人。”
许敬宗嗤地一笑:“讨什么账,又要得什么人?”
阿弦道:“景城山庄的旧账,你关在暗室意图杀害的那个人。”
许敬宗原本还漫不经心,听了这句却神情大变:“你说……”
他本来想问“你怎么知道”,话到嘴边复又止住。
许敬宗细看眼前之人,又有一股冷意从脚底升起,“你……”
“阿弦”道:“大人,别来无恙?”声音却有几分别样的柔和。
许敬宗屏息,有些结巴:“是、是你?”
“阿弦”笑了笑:“一眼就能认出,不亏我陪伴了大人十三年。”
许敬宗倒退:“你、你……”
这一夜给他的“惊喜”太多了,让他脑中几乎无法转圜,语无伦次道:“混账……怎么可能,子不语怪力乱神……”
阿弦低头:“是,我还记得大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不要怪你。但是……”
她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已经荡然无存:“我原本以为一死便是解脱,可恰恰相反,我知道的越多,就越放不下。”
她还未说完,陡然纵身扑了过来。
许敬宗毕竟年事已高,躲闪不及,回过神来之后,颈间已经被一把刀子逼住,这刀子似并不锋利,但毕竟是凶器。
许敬宗魂飞九天,叫道:“你干什么?来人!”
门口的几个侍从齐齐冲了进来,见状忙都拔刀围了上来。
许敬宗定了定神:“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哼,你想杀了我?”
阿弦道:“你叫人把那孩子放出来。”
许敬宗道:“不可能!”颈间一疼,黏湿的血流了出来。
许敬宗眼前一黑,立即转了口风:“停下,有话好好说,我答应你!”
立即叫了一名仆人,吩咐将虞氏带出。
不多时,果然有仆人半扶半拖着虞氏进了厅内。
“阿弦”一见,眼中透出关怀焦急之色,柔声唤道:“孩子……”
虞氏在半路被夜风一吹,已经醒来,猛地听见这般慈爱的呼唤,颤颤抬起头来,当看见面前只是个看似清秀的少年之时,虞氏愣住了,满面迷惘。
许敬宗冷笑:“人已经到了,你还想怎么样?”
“阿弦”道:“送我们出府。”
许敬宗的声音有些古怪:“‘你们’?”
阿弦沉默,继而道:“我要你将卢照邻叫来,让他陪着我的孩子出府。”
虞氏的眼神本来又黯然下去,听到“我的孩子”四个字,双眼猛地又瞪大起来。
许敬宗万没料到这点儿,切齿道:“好……好好好,我倒是忘了……”
他使了个眼色:“请卢先生过来!”
仆人躬身答应,徐徐后退。
此刻虞氏看着阿弦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阿弦”本正盯着许敬宗,闻言转头,两人目光相对,她的嘴唇抖动,眼神里满是急切痛色,偏偏不能说。
孰料旁边一名侍卫等待多时,见她露出破绽,即刻跃起。
左侧的一人配合无间,两人一个攻向“阿弦”,另一个却将许敬宗一把拉了过去:“大人!”
如果现在在场的真的是阿弦,她一个人对付这些侍卫,虽然无法取胜,却也绝不会如此容易就给击败。
但偏偏此刻在阿弦体内的,并不是真正的她,而是个根本不懂武功的弱女子。
侍卫一拥而上,数把雪亮的刀挥下,有的架在“阿弦”的脖子上,有的抵在她的胸前。
许敬宗脱身,心头升起一股一了百了的狠绝,不由骂道:“贱人,又奈我何?你夤夜闯入意图行刺,我大可……”
他想说的是——再杀你一次。
但虽然没说出口,神情里已经昭然若揭。
许敬宗是对着阿弦说的这几句话,但阿弦乃是少年打扮,他的这句“贱人”,自然别有深意。
其他众人听不出来,可虞氏如何不知。
虞氏望着“阿弦”,眼中的泪已经不由自主纷纷坠下:“你、你是……你真的是我娘亲?”
“阿弦”被刀逼着,于地上无法起身,闻言却竭力抬头看向虞氏,眼中透出柔静的光:“孩子,别怕……别怕……”
虞氏浑身剧烈战栗,最后猛地发出一声哀叫,不顾一切地向着阿弦踉跄爬了过来,却被一名仆人拉扯住。
她发狂似的挣扎起来,想要靠近。
“阿弦”见状,回头道:“许敬宗,你放了她!”
许敬宗冷笑:“事到如今你还敢跟我谈什么……”
“阿弦”不等他说完:“这个人是周国公要的人,他跟崔天官的关系更是匪浅,你真的想让他死在你府上吗?”
许敬宗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一愣:“你想怎么样?”
“阿弦”的脸上现出一股决绝之意,她忽然挺身而起!
一名侍卫躲闪不及,手中的刀顿时刺入阿弦胸口!
那侍卫一惊之下松手,“阿弦”趁机将刀夺了,横刀架在颈间:“许敬宗,你还不肯放人吗?”
遽生大变,许敬宗正在心焦地左右权衡之时,厅外夜色中忽然遥遥地传来一个声音。
这声音有些熟悉,又十分陌生,端然不是府上之人,何况府上的人怎敢在夜间如此大呼小叫。
许敬宗侧耳细听,却听对方唤的是“阿弦”。
握刀的“阿弦”显然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但她的脸上却满是恐惧,仿佛见到什么极让人害怕之事:“不、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地上的虞氏哭叫道:“娘亲!”
“阿弦”哀哀望着她:“孩子,孩子……”
横刀泪落,这瞬间竟仿佛生离死别。
刹那间,那声音已经从远及近。
在场众人均都心惊,听见前一声的时候,这声音仿佛还在门口,可是下一刻,却骤然竟在眼前,难道这来的是神人不成?
随着这人的出现,“阿弦”手一松,“当啷”一声,刀已落地,而她闷声不响地往前栽倒。
他身边围着的侍卫还想上前拿住,那来者却比他们更快百倍,大袖一扬,已经将阿弦裹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有同学疑惑为何之前陈基跟阿弦生活过却没选择离开,现在却要离开,这是个好问题
第一,桐县跟长安不能比,长安的环境更险恶,诱惑更大,而陈基已经受挫太久
第二,之前说过阿弦原本戴着眼罩,能力还一般,后来遇到英俊后才解脱、改变。陈基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这样厉害了,正所谓防不胜防,其实从阿基之前跟小弦子的对话里可以看出,他对小弦子是有些隐隐地忌惮的
有同学看到阿基肯为小弦子死,说他黑化的突然,其实不是,他肯为小弦子死跟他的黑化不是对立的(可以细想)
总之阿基是个很让人感慨的人物
然后还有一点:
许敬宗,许昂父子跟小妾虞氏这一段儿是史传轶闻,但景城山庄一节乃是作者杜撰,望周知哈。
第101章 心之所向
许敬宗本正觉着这声音有些耳熟; 一时之间又不能确信是谁。
当这人突然闯入厅内将阿弦抱起的时候; 他终于看清楚了,那独一无二的风姿; 长安城也只有一人。
“你!”许敬宗惊地抬手,“崔玄暐?!”
这来者双手抱住阿弦; 回身垂眸,并不看许敬宗; 反像是静静地看着怀中阿弦。
就算是在有些阴森的厅内,这张脸却仍是明静端正。
虽然低着眼皮,却仿佛有落落清辉常在眉间,让人一见心里也仿佛即刻清朗起来。
这人,自然正是崔晔。
许敬宗说罢,崔晔道:“玄暐贸然而来; 只因情势紧急。冒犯之处,许公怪责; 我改日领受。”
他抱着阿弦向着许敬宗微微欠身; 举步欲去。
许敬宗目瞪口呆之余叫道:“且慢,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跟这个小子到底有何干系?竟为了他行如此无状之举!”
崔晔道:“这个孩子唤我阿叔,且对我有救命之恩; 我就算将性命偿还他,也是理所因当的,许公觉着如何?”
许敬宗虽知道阿弦跟崔晔有些牵连,却不想竟是如此关系匪浅。
本来崔晔生性冷清淡泊; 按理说绝不会为了哪个人做出深夜闯入朝臣府宅的荒唐之举,但偏偏他竟做了,实在令人骇异。
且竟来的如此之快,态度又是如此一反常态不由分说,一时叫许敬宗乱了阵脚,不知如何应付。
正在这时,更加叫许敬宗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夜色里忽然传来几声激烈地犬吠!且仿佛是在府内。
许敬宗心中急躁异常,无处发泄,随口骂道:“又是哪里来的野狗!”
话音未落,厅门处就有人连滚带爬地进来,惊慌失措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周……”
许敬宗道:“说什么?”
那人只来得及说了句“周国公”,身后一道黑影窜了进来,“汪汪汪”一连串的乱叫,扑到崔晔身前,在阿弦身上乱嗅。
崔晔本要抱着阿弦出门,蓦地听见这一声,眉峰微动,就站住了。
间不容发之时,门外又有个声音冷冷地响起,说道:“我以为是谁这样大胆,敢动我的人,没想到果然还是中书令不拘一格胆气旺盛。”
许敬宗正因那声“周国公”而胡思乱想,可现实容不得他细想,最坏的一面儿已经出现了。
那人已走了进来,——这人跟崔玄暐的出现不同,众人看见崔晔现身,都觉着心头也为之清朗。
但此刻的这人,却给人一种艳厉到不能直视、甚至慑人的感觉,就算是幽暗的夜色也掩不住那种过分的张扬明艳。
此人却正是周国公贺兰敏之。
对许敬宗而言,一个崔玄暐已经令他觉着棘手,但毕竟两人官职自有高低,以他的资历,若要认真拿捏对扛起来,未必不能略占上风。
可如今多了个贺兰敏之,就不只是棘手这般简单,而是头大。
贺兰敏之的身份太过特殊,性情又无常。之前李义府威风尚在的时候,同许敬宗两个背地说起此人,尚且一副不敢招惹的口吻,何况如今正面对上。
许敬宗勉强镇定,干笑道:“今晚却是怎么了,深居简出的崔天官陡然光临,为何连周国公也都来了?二位可是约好了的?”
敏之已看见崔晔,目光下移看向他怀中的阿弦。
当看见阿弦人事不省脸如雪色的模样,两道浓眉皱起。
他竟将许敬宗的问话置若罔闻,反而三两步来到崔晔身旁,低头仔细打量阿弦,并未发现什么外伤。
崔晔却仍冷冷静静道:“阿弦伤着了,事不宜迟,请周国公许相爷恕我失礼。”
他略微欠身抱着阿弦,往外而去。
贺兰敏之本要喝止,不知因何又未曾,只回首看许敬宗。
许敬宗本也要唤住崔晔,但看敏之不曾开口反而回看自己……许敬宗便并未出声。
直到目送崔晔出厅,敏之才对许敬宗道:“许大人,你装什么傻,当初李义府想要对小十八伸手的时候,我就已经明告诉他了,你跟他好的那个样儿,难道会不知内情?我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