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廉年身上一凉:“胡说,如今战事已平,如何打仗,又怎么会这么快打进城中?”
话音刚落,来至厅门口侧耳听去,果然隐隐地有马蹄声声,凌乱急促。
曹廉年着实是个人物,虽知道事有蹊跷,却因挂心孩子,竟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顾府内众人的的劝阻,立刻命底下备马,他要亲自去寻十八子。
谁知还未出府门,忽然门口又有家奴飞奔进来,跪地道:“老爷,十八子来了!”
曹廉年蓦地抬头,果然见那道独一无二的身影从门口的火光中徐徐走来,这刹那,什么神仙菩萨,都抛在脑后。
曹廉年疾步上前,心潮起伏:“不料十八弟这会儿前来,我正要前去……”
还未说完,阿弦抬手制止:“我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要亲自向曹老爷说明。”
曹廉年虽有心先叫她去看看孩子,但见说的郑重,只得问:“不知是何事?”
阿弦上前一步,在曹廉年耳畔低低说了两句。
曹廉年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阿弦道:“我只是转述。究竟如何,曹员外去查过就知道。”
曹廉年死死地盯着她,片刻后退两步,然后转过身,竟飞快地往内宅奔去。
阿弦站在原地,半刻钟不到,就听见里头隐隐地传来一声惨叫,以及曹廉年的痛骂怒喝声响,阿弦身后两个府衙的公差上前,往内而去。
不多时,公差押了个妖娆的女子出来,这女子身着锦衣,嘴角带血,脸颊高高肿起,却正是曹廉年的二房妾室。
那小妾被公差拽了出来,眼神仓皇,惊魂未定,直到看见阿弦站在前方,才厉声叫道:“是你?又是你?”
阿弦不言语,二姨娘被拽着经过她身边,仍是不忿挣扎,尖声叫问:“你怎么知道?”
阿弦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何必问?”
曹廉年踉跄从厅内奔出来,将一样物事狠狠地扔在二姨娘的脸上,却是个布偶做的小人儿,身上贴着生辰八字,头上跟心口都扎着针。
曹廉年怒不可遏,浑身颤抖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贼贱人,这孩子犯了你什么,你要用这种下作法子害他死?”
方才若不是府衙的公差将二姨娘抢了出来,只怕曹廉年要将她活活打死。
二姨娘却并不怕曹廉年的冲天怒火,反而冷笑道:“死就死了,谁还能长命百岁不成?”
曹廉年难压怒意,阿弦道:“曹老爷,王甯安一案中还要她的口供,如今小公子无碍,你且不要冲动行事。”
曹廉年气急红了眼,但阿弦的话却比圣旨还管用,竟生生克制住满腔怒火,道:“好,我不杀她,就把这贱人送到府衙,刺史大人若是秉公处置倒也罢了,若不然,我拼了身家性命也算不得!”
两个公差先将二姨娘带回府衙,阿弦本要回去看着小典,却见街口处火光人影,马声嘶鸣,似还有兵器响动。
阿弦忽地想到先前出府衙之时公差的话,当即变了主意,便往那士兵们聚集的地方而去。
之前派了公差前去秦张两家拿人却无功而返,袁恕己面上笑嘻嘻地,实则早就成竹在胸。
一则让吴成看守王甯安不容有失,二来便派了左永溟拿了令牌印信,前去城外兵屯紧急借调了一队士兵。
今夜行事,如虎添翼。
阿弦来到之时,袁恕己已经解决了张家,此刻正在秦学士府中。
这秦学士因在长安有做官儿的亲戚,自己也曾做过官,自有底气,也不十分惧怕袁恕己。
可被屯兵包围了府邸,又见袁恕己跟身边几个士兵身上都有血迹,秦学士道:“袁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夜晚带兵强入良民宅邸,是想杀人放火么?”
袁恕己道:“杀人放火不敢当,只是如果有人敢抗法不从,那么本大人少不得就成全他。”
闪烁的火把光芒中,英俊的脸上那笑容带有几分嗜血的邪意。
因桐县乃是边境偏僻地方,先前历经战乱,所以当地的这些大户家里多数都自备有护院家丁,都是些操练出来的能武之辈,以做自保之用。
先前袁恕己带兵前往,张家的人不识厉害,还想负隅顽抗,谁知却偏遇上了袁恕己这种人,二话不说手提刀落,劈瓜切菜般先杀了两个,血溅当场之时,也似杀鸡儆猴,群小伏首。
秦学士见他这般嚣狂无忌,暗自惴惴然:“袁大人,你不要以为天高皇帝远,你今日任意妄杀,将王法置于何地……”
秦学士色厉内荏,尚未说完,就被一阵大笑声打断。
袁恕己提着滴血的剑,笑道:“原来你们还知道什么叫王法?这小小地县城早已经黑透了,我看不见王,也瞧不见法,只有你们这些渣滓中的渣滓,就如旧沉塘的烂淤泥!你们的眼中何尝有过王法,若真的有王法,那些无辜的孩童就不会惨死,也不会容许你们逍遥至今,若是本官弱上半分,迟早晚喋血当场的,就是我袁恕己!先前派来的官吏大概都是从王法行事的,只可惜王法连他们都护不住,如今破例让我这武将来代刺史,这是你们求仁得仁,我袁恕己便来教导你们什么叫做王法,都听好了!——我就是王法,我所做的就是王法!先前的王法奈何不了你们,本官就用自己的王法,教你们彻底地重新做人!”
倘若教化无用,送其投胎转世,便是最直接快捷的一种法子。
火光中这人双眼闪着慑人的凶光,没有人敢怀疑他的话,也没有人敢以身挑战,众人仿佛有一种预感,谁敢踏前一步,这位刺史大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人撕的粉碎。
阿弦站在秦府的门口,火光迎着袁恕己的身影,在地上闪闪烁烁,幻化出一种奇特的形状,那是……
耳畔响起袁恕己的话:“你可知道我在军中的时候,他们怎么称呼我?……等你猜到了再来告诉我。”
此时此刻,阿弦已经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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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非常人
袁恕己手腕轻轻一转,长剑斜指,锐锋雪亮而血色潋滟。
他问:“现在,你是要自己乖乖地去府衙,还是要我动手?”
这个人虽然是在说话,却俨然是择人而噬之前的咆哮之声。
秦学士没有勇气回答,事实上他也无法再出声儿,已经被这般肃杀之气所慑,再无先前的骄横。
恶人只能“恶人”磨。
两个兵士上前,将瘫软无力的秦爷半扶着拖出了秦府大门。
袁恕己轻蔑地冷啐了声,回头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门侧的阿弦。
虽只是惊鸿一瞥,虽只看见她半面朦胧侧颜,却让袁恕己心中有种无法形容、说不出的感觉,极至诡异。
袁恕己待要过去,那领兵而来的校尉却过来答话,一时拦住了,等再回头看时,门口已没了阿弦的身影。
押解秦学士的队伍从长街呼啸而过,带起一股冷风,扑面侵寒。
虽然身上穿着一件厚棉袍,阿弦仍觉着寒透入骨,呵了呵手,不出意外地又呵出了一团白雾。
百姓们嗅到今夜情形不对,长街上越发悄无人踪,远远看去,只有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无聊乱晃。
原本从府衙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差人,先前在曹家分别,如今只她一个形影相吊。
幸而这一次并没有无功而返。
先前在府衙里,小典道:“我虽然不知是如何落在曹府的井中,但是我记得一些……一些怪事。”
阿弦问是何事,小典有些迟疑:“我记得的,不是在井下,而是……是在一间大房子里。”他的脸上掩不住疑惑神情,“我是个极小的婴孩,被人抱着围着,但我觉着他们真正围看着担心着的人并不是我……你大概不明白那种感觉。”
阿弦道:“然后还发生了什么?”
小典见她神色平静,心也随之安了些:“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有个女子一直哭,喃喃说些什么,十分伤心的模样,我想安慰她不要哭,但是偏偏不能出声,且难受的很,头顶跟心口都疼的要命,像是被什么一下一下扎着,只能放声大哭,恨不得立刻死去。”
阿弦凝视着他的,在小典的描述中,就仿佛透过小典的双眼看出去,耳畔婴儿的大哭声逐渐清晰,而眼前模模糊糊,影像似乎在云雾中,却又慢慢清晰。
小典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阿弦知道,那是曹廉年的府邸。
小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弦却看见了。
曹家小郎君的房中,曹家三姨娘双眼哭的核桃一样,站在婴儿旁边泣不成声,悲伤欲绝,喃喃地祈求苍天,许些愿望。
忽然有人撩起帘子走了进来,纤手带几分眼熟,这是曹廉年的二姨娘,看着屋内的情形,抿嘴一笑,但是再抬头的时候,已经转做满面愁容。
阿弦想起先前所见的那捏针的手。
数月前,曾有一则传闻。
王甯安身为“名人”,本地士绅们多半愿意跟他结交,曹廉年虽然老于世道,却也有些附庸风雅之心,曾跟王甯安交好过一阵子,时常请他去府上吃酒饮宴等。
但忽然一日,曹廉年便不再同王先生交际了,公差们是探听风声最快的,隐约听闻王先生之所以在曹员外跟前失宠……似乎跟曹廉年的一位妾室有关。
毕竟王先生风流成性,曹廉年几个小妾又年青貌美,倘若瓜田李下做出点什么来,却也难说。
只不过对曹廉年而言乃是家丑,曹廉年治下甚严,家奴们不敢四处张扬,王甯安亦惧怕曹廉年的势力,当然更也守口如瓶。
因此真相如何,众人只私下浮想联翩罢了。
除了阿弦。
原本阿弦想不透小典因何会在曹廉年府上,何况曹府门禁也算是极严的,外人擅闯却是绝无可能,既然不是曹廉年自己动的手,那么一定有人为内应。
至于这些人冒险将小典送到曹府的原因,想来是个一箭双雕的意思,既解决了麻烦,又在曹廉年身上泼了脏水。
那么究竟是谁如此痛恨曹廉年呢?
有那么一句话——赌近盗而奸近杀。
后来袁恕己审问曹家二姨娘跟王甯安,果然实情跟阿弦推知的一般无二。这姨娘之前因为跟王甯安眉来眼去,勾搭不清,被曹廉年发觉,曾暗中痛打了一番。
姨娘被王甯安所迷,竟死性不改,使尽手段,买通家仆,暗中私会。
恰好三姨娘产下玉奴,曹廉年满心都在小婴儿身上,一时无暇他顾,疏了门扇,竟叫两个人做成了几次。
两人蜜里调油,狼狈为奸。只是王甯安虽然色迷心窍,却也深惧曹廉年,所以不敢过分放肆,奈何姨娘不肯撒手。
正赶上小典偷跑,王甯安想杀人灭口,不慎在二姨娘面前透露出些行迹,姨娘窥知此情,非但不怕,反而喜出望外,觉着这是个扳倒曹廉年的大好机会。
她正因无法跟王甯安双宿双栖,恨极了曹廉年,于是撺掇王甯安,——由她里应外合,将小典扔在曹府井内,指望小典死后,井底发现尸身,加上新任刺史将到,据说还是个军中出身……自会有曹廉年一番好看,若做的好,两人兴许能因此长久。
事有凑巧,先前玉奴偶然有个头疼脑热,曹廉年爱子心切,请了无数大夫来调制,二姨娘见曹廉年为孩子所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暗中更施以魇魅邪法儿。
正见奇效,谁知因小丽花之死,王甯安被拿在牢中,很快地又揭出虐杀旧情。二姨娘原先还想使法儿让人发现京内藏尸,好祸水东引洗脱王甯安清白,谁知一卷手书坐实了王甯安的罪名,二姨娘自然噤若寒蝉不敢动作,毕竟她先前跟王甯安有些不清不楚,曹廉年如今虽为了孩子焦头烂额,但以他的精明,仔细一想便会想通。
千算万算,终究天网恢恢。
且说阿弦因遍体生寒,抚了抚手臂,加快脚步往老朱头的食摊方向而行。
才走了十几步,就见一道黑影从远处奔来,因见了阿弦,便发出欢快地“汪”地一声,竟是玄影。
这自然是老朱头见夜深了人不回去,便又叫玄影出来找,这两年来,不管阿弦人在哪里,玄影都会找到她,权作陪伴护卫。
阿弦正抱着黑狗揉搓,便听到马蹄声从后而来,回头看时,却见是袁恕己打马而至。
当下忙起身迎接。
袁恕己来至跟前,却并不下马,只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不是在府衙看着那孩子么?”
阿弦道:“之前有些事去了曹府一趟,正好路过这里。”
袁恕己眼睛眯起:“曹府?”
阿弦见他有问询之意,便简略将拿了二姨娘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夜色幽淡,袁恕己人在马上,脸上神情有些朦胧不清。
听罢阿弦所说,袁恕己思忖片刻:“不知我理的对不对,你的意思——是说曹家那小孩子夜哭不停,实则不是那小孩子在哭,而是小典,是他……不知不觉里上了那小孩子的身?”
阿弦道:“应该就是这样。”
袁恕己喉头动了动,一仰头,想笑又打住:“小弦子,你是每天都会唬我一次?”
阿弦道:“大人不信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曹老爷已经在二姨娘房中搜出做法的偶人,还有二姨娘跟王甯安有私情也是真,横竖大人明天审过之后,就知道真假,……我不是要大人信我,只是毕竟要讨一个公道。不管是对小丽花来说,还是对小典,连翘姑娘……”
袁恕己挑了挑眉,阿弦看出他的不耐之色,当即低头:“大人若没有别的事,小人便先告辞了。”
袁恕己道:“你每次都忙着告辞,当我跟你身边儿那畜生一样会咬人么?”
立在阿弦腿边的玄影窜动了一下儿,阿弦眨了眨眼,虽面不改色,手却在玄影毛茸茸的头顶抚过,安抚它不要在意袁恕己的话。
阿弦道:“并不是,只是怕耽误了大人的要事,毕竟……才拿了两名凶嫌。”
袁恕己听她这般说,方又笑道:“你方才看见我拿姓秦的了?先前你问我将如何应对,这回你终于知道了。如何,你是不是也觉着我是任意妄杀?”
白日的时候阿弦还不知他将如何应对这种情形,当时袁恕己便说黄昏之时便明了,倒果然是“一言九鼎”。
阿弦摇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何况大人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护朝廷法纪……”
袁恕己听到这里,噗嗤一笑,竟仿佛十分不屑。
阿弦微蹙眉头,不解他为何竟发笑。
袁恕己胯下的那匹枣红马有些躁动,他看了阿弦一眼,手一抖缰绳拨转马头。
枣红马往前奔出两步,袁恕己却忽然又拉住缰绳:“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为了什么朝廷,也不是为了所谓律法才这样做。”
阿弦抬头:“那大人是为了什么?”
马儿原地踏步,回过身来。袁恕己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阿弦不解。
袁恕己抬头,今夜满天繁星,月却只有一线。
夜冷风寒,长街人寂,他的声音却如碎冰掷地:“我容不得别人骑在我的头上,亦容不得人欺负我半分,谁敢刺我害我,我必要他十倍偿还,这些渣滓以为没有人能奈何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便要让他们永远记着……我袁恕己到底是何许人。”
阿弦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看着马上高高在上的青年,不知为何觉得周身寒气越发重了。
袁恕己俯视看她,双眸冷然有光,忽然他俯身而笑,笑里却仍是没有半分暖意:“对了小弦子,我在军中所传的诨号,你可知道了?”
阿弦紧闭双唇。
似在意料之中般,他笑说:“不知道?你也不过如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