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来不及喝问,虞氏便赶来了,只有趁着虞氏下厨之时,阿弦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黑衣人不答反问道:“你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
“看见那些人的挣扎跟绝望,”黑衣人一眼不眨地盯着她:“这个世界太不公道,好人总是难得好报,恶人却每每风生水起,十八子,你难道不觉着么?”
阿弦道:“我知道。”
黑衣人道:“不,你不知道!你若真的知道,就不会帮着袁恕己要查拿我们了!”
阿弦疑惑:“我要查的是老宋如何被杀之事,”
说到这里,忽然警觉起来:“你指的是什么?你……你所说难道跟老宋无关?那么……”
黑衣人见已经泄露机密,气的大叫一声。
阿弦偏追问道:“是不是跟太平公主失踪的事有关?”
黑衣人听了,忽然变了一张脸,比先前那张越发狰狞可怖,哀嚎一声向着阿弦扑了过来。
他当然不至于伤人性命,但阿弦体质跟常人不同,被他惊吓在前,扑击在后,就如同生了一场大病,精神气损了好些。
阿弦从柜子里将崔晔给她默写的《存神炼气铭》找了出来,逐字逐句地看背,但她本就是个不大爱看书的性子,看了几句,便觉着那些字都在眼前飞舞。
可是奇怪的是,面对着崔晔那端正清逸笔走龙蛇的字迹,原先那悚惧心颤之感竟渐渐地消减不少,隐约平静。
又加上喝了虞氏所做的汤水,阿弦慢慢地又睡了过去……却不知是辣汤之力,那篇存神炼气铭的功劳,还是崔晔字迹的功劳了。
次日一大早儿,阿弦匆匆吃了饭,带了玄影出门。
她有些不知第一时间是去大理寺好,还是去找崔玄暐好,思来想去,权衡了片刻,还是先去大理寺。
不料走到半路便遇到了拦路虎。
周国公的马车横在跟前儿,贺兰敏之坐在车中:“还不快点上来,是要我请么?”
阿弦道:“公子,我有一件事,做完后立刻回来。”
贺兰敏之道:“你试试看,你若是离开这里一步,我就去吏部。”
阿弦不解:“去吏部跟我有何相干?”——他总不会是去找崔晔发难吧,但料想以崔晔的为人,不至于吃亏,那……难道是告状?啼笑皆非。
贺兰敏之道:“看样子你的陈大哥最近是失了宠,你也浑然不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了。”
阿弦凛然:“你想干什么?”
敏之道:“我心里不痛快,当然要拿人出气,想来想去,这人倒是个极不错的人选。”
太卑鄙了。
可虽然卑鄙之极,却偏偏直接而有用。
车厢内,阿弦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敏之脸上的神情,就仿佛天底下的人都欠了他,而他也将天下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顾盼睥睨,轻慢不屑。
唯一庆幸的是,早在上车前,阿弦便打发玄影去找袁恕己了。
敏之问道:“你方才所去的方向,可是大理寺?你去找袁恕己做什么?”
阿弦道:“是一件小事。”
敏之道:“你如今最着紧的事,只有一件儿,让我猜猜,难道是为了太平?”
这人虽坏,但却更加敏锐,如此神奇地一猜就着,让阿弦无端紧张。
敏之察言观色,笑道:“怎么,我猜中了对么?”
阿弦决定不再说一个字,毕竟昨日敏之提到太平的时候,那种不怀好意几乎不加掩饰,她是想要救护太平的,万一告诉了敏之适得其反,那可真是无法可想。
敏之问道:“你知道了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阿弦道:“公子不要乱猜,何况你不是对公主失踪颇为幸灾乐祸么?如何又这般上心打听?”
敏之凝视着她,忽然一言不发地倾身上前。
他的动作突然,身形高大,如此一来,几乎将阿弦笼罩在他身影之下。
阿弦反应倒也快,举手在他肩头一抵:“周国公,你做什么!”
贺兰敏之近距离打量她的脸,忽然道:“起初只当时个不起眼的小叫花子般的人,没想到,细细打量还是有几分可看,你若是个女孩子的话……”
阿弦被他这句话吓得窒息,又看他的目光下移,居然在盯着自己胸口,阿弦手一抖,几乎一巴掌挥过去。
心虽发抖,面上却淡淡道:“周国公,请你退后。”
贺兰敏之嗤嗤笑了起来:“想来也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女孩儿呢?一眼就会被人看出是男扮女装。”
“男扮女装”之说,半是玩笑,半又是嘲弄,阿弦一震,心里想起一件事。
敏之见她忽地沉默不语,便道:“怎么,生气了?不过你也不必灰心,你现在年纪还小,再过几年……兴许就更丑了,所以还是珍惜现在罢了。”
敏之说完,觉着这一句十分可乐,便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阿弦淡淡冷冷地瞥了一眼,觉着敏之这种自得其乐的本事倒也是天赋。
微微敛神,阿弦道:“那个小厮,会不会曾是男扮女装?”
敏之正因为自个儿的一句话乐不可支,蓦地听见这句,几乎噎住:“什么小厮?什么男扮……”一句话还未说完,敏之已经明白了。
阿弦指的当然就是杨思俭府上“自缢”的那名小厮。
方才被敏之一句提醒,阿弦蓦地回想当时所见,那吊死的“女子”,在梁上晃晃悠悠,“她”虽是着艳色裙裤,但是……底下的一双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却竟然极大。
敏之哑然,继而道:“不要转开话题,何况这哪里可能,杨思俭为人规矩古板,家里的仆人也都循规蹈矩,又怎么会有个敢男扮女装的小厮?岂不是找死?”
阿弦摇头:“我只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敏之脸上的笑好像被一阵风吹走,他皱眉看着阿弦,眼神闪烁,似是想到了什么。
忽然敏之眼底掠过一道光:“去司卫少卿府上。”
阿弦叫道:“周国公,我还有事!”
敏之道:“你是我的跟班儿,我的事就是你天大的事,还要去做什么别的?”
阿弦正是怕耽搁时间,才一大早儿出门,如今太平公主生死不知,阿弦便不再啰嗦,转身往车门掠去。
敏之却早防备她如此,当即探臂将她揪住:“昨儿已经给你跑了一次了,怎么,还想故技重施么?”
阿弦叫道:“周国公!”
敏之笑道:“小十八,这么急的叫我做什么?”
阿弦挣了挣,无法脱身。
她的武功若是用在跟贺兰对敌的场合中,也许难能落败,至少会周旋个几十招。
但是论起近身格斗,比力气的话,她毕竟年纪小力气弱,又怎能跟贺兰敏之相比?
敏之将她擒住:“你再试着逃走看看。”
但敏之也并非轻而易举,阿弦挣动之下,让敏之也颇费了些力气,忍不住气喘吁吁,他怒极之下喝道:“不要再乱动,不然就拗断你的手!”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在跟前儿,敏之只怕连说这句都不会,但是……一句话出口,敏之忽然察觉了自己对待阿弦的态度有些神奇。
他微微一愣,不再喝骂,只是低头打量被自己擒住的阿弦,却见她因方才剧烈的挣扎,脸红红的,双眼里润着水光,却倔强地抿着唇瞪着他。
敏之的心一跳,没来由有些口干,他道:“咦,你看起来……”
“周国公!”阿弦又挣了一下,“放手!”
敏之的目光往下,滑在她的唇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看起来像是不错。”
阿弦睁大双眸,此刻不由想起上次在府内看见他按着丫头干那种事的情形,阿弦脸色大红:“你、你这无耻的……”
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阿弦屈起膝盖,奋力往上用了一招“兔子搏鹰”,敏之被她踢中了腹部,虽然吃痛,却并不肯撒手,往后倒下的功夫揪着阿弦的手腕不放。
阿弦猝不及防,被他拽的飞了过去,这一下子,两个人的姿势正好儿掉了个个儿,变成了阿弦在上头,敏之在下。
跌倒的瞬间,敏之忽然脸色雪白,他猛地松手,阿弦虽然莫名,却趁着这个机会一跃而起。
正要往外跃出,敏之探臂,使出鹰抓手在阿弦脚踝上一扣,阿弦正扑出车门,被他握着脚踝,顿时“啪”地一下重重跌在车板上,疼得闷哼了声。
此时正好儿车行闹市,顿时有眼尖的百姓看见了这新鲜的热闹,纷纷指点过来。
阿弦回头,却见敏之的脸色白里泛青,握着她脚踝的手也越来越紧,几乎要将她的腿骨捏碎,又将她往车厢内拖了回去。
阿弦不知敏之为何忽然间如换了一个人,但这倒也不足为奇,因为周国公本来就是个不能以常理臆测之人。
眼见将要被重拉入车厢,一阵马蹄声响从远而近,有人喝道:“小弦子!”
一道矫健人影纵身而起离开马背,几个起落,身形落在车辕上。
来人不由分说往内拍了一掌,敏之察觉他掌风刚猛,被迫松手自保。来人趁机将阿弦一抱,纵身跳下来了马车。
这来者自然正是袁恕己,惊魂未定,袁恕己低头看阿弦道:“怎么样怎么样?”
阿弦觉着脚踝似已经失去知觉,但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个:“大人,我有事要告诉你!”
偏偏青天白日,三头六眼的,阿弦挺身在他耳畔道:“那个鸢庄灭门案里的钱掌柜,跟老宋认识,还参与过伽蓝寺的劫案。”
袁恕己脸色微变:“果然?”
阿弦道:“只要找到他就能明白所有……他只怕还有更大的图谋,大人,一定要快些找到此人。”
太平公主失踪,朝廷并未公布,袁恕己有事新上任的官儿,上头并没特意交代也是有的。阿弦一时也不敢就把这种干系匪浅的事泄露给他。
这会儿,车上贺兰敏之道:“来者是谁?”
袁恕己将阿弦轻轻放在自己身旁,行礼道:“大理寺少卿袁恕己,参见周国公殿下,方才情急之下失礼了,还请殿下勿怪。”
此刻车门大敞,贺兰敏之斜倚在车厢里:“原来是你,我早听说你的名头,还想着终究要见一见,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这种情形下。”
袁恕己道:“贱名何足挂齿。”
敏之道:“你跟小十八有旧?”
袁恕己道:“故旧情深。”
敏之笑道:“别是一厢情愿吧,据我所知,小十八心中最看重的人却并不是你,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袁恕己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却忍不住被他这句所诱,竟问:“那不知是谁?”
“那当然……”敏之双眼明晃晃地:“是我。”他哈哈大笑起来。
第112章 非龙即凤
袁恕己本还有些紧张; 待听敏之这般自吹自擂; 那颗心也仍安稳地存在肚皮里。
阿弦也早习惯了贺兰敏之的语出惊人,举止新异; 便并不理会,只皱眉对袁恕己道:“我本要去找大人告诉; 如今恰好遇见,大人不要在此耽搁; 快去!”
毕竟是从桐县开始的交情,袁恕己最明白阿弦的心意:“你放心,我即刻就去。”
又道:“我带你一块儿走。”
阿弦抬头,看敏之意态消闲地坐在车中,双眸却有虎视眈眈之意,暗藏戒惕。阿弦知道以敏之的心性; 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放她离开,又怕袁恕己因此耽留。
借着转身之际; 阿弦道:“我深知周国公的性情; 他不会当真对我如何,大人也只管放心去查案。我应付得了。”
袁恕己垂眼对上她清澈如明溪的双眸。
倘若不知阿弦是个女孩子,那担心必然会少上一层,甚至毫不担心; 但……故而当初听说她跟在贺兰敏之身旁的时候,就有种如鲠在喉提心吊胆之感。
整个长安谁不知贺兰敏之声名狼藉,似阿弦这般可爱,真怕给那人荼毒了去。
而今日袁恕己之所以会恰好出现此处; 原因不在别的,而在玄影。
因阿弦担心玄影跟着自己会有“意外”,所以这连日来都许玄影早上去大理寺报道。
玄影镇日厮混,凭着一副讨喜的面孔跟颇具灵性的性情,已深得大理寺众人欢心。
原本有些瞧不上这条土狗的大理寺差官们,从开始的惊诧轻慢,转作心悦,每个人见了都要抚摸两把,有好吃的亦想着它,是以玄影在大理寺混的也算是风生水起,人气竟比袁恕己还要高许多。
这日大理寺门上侍卫因不见玄影来到,甚是想念,便猜它因何缺席,一个道:“多半是跟着十八弟去了。”
另一个道:“谨慎起见,还是找一找为好,那样可爱的狗子,别给人窝了去。”
两人闲谈之时,便给耳报神左永溟听见,忙进来告诉袁恕己:“还有人猜测是不是出了事。”
袁恕己虽不信玄影当真有事,但这却也算是个好借口,何况他也有些人头案的相关想要跟阿弦说,于是便骑马出门。
谁知恰好就遇到这样一幕。
心底很快权衡。袁恕己咬牙道:“待此事稍缓,你一定不能再在周国公身旁了。”
阿弦还未回答,车内贺兰敏之道:“小十八,还不快点回到主人身边来,难道……你觉着我说的不对么?”
袁恕己听他口吻轻薄,浓眉骤然一敛。
阿弦在他的手腕上用力一握。
袁恕己瞥见,眼底的锐色缓缓隐没,正平心静气,耳畔听到“汪汪”之声。
袁恕己转头,却见是玄影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来到两人跟前,摇尾摆头。
阿弦一直以为玄影是跟着袁恕己的,见它“迟到”,便也没当回事儿。
而袁恕己也以为玄影方才跟着阿弦,正值心情起伏,也并未格外在意此事。
他毕竟也是一层层历练出身的官员,这瞬间已经知道该如何应对。
京城毕竟不是桐县,京城的权贵,非龙即凤,亦并不是能够不由分说便可以黑白入罪的桐县劣绅们,他的行事手段,必须要相应变通。
冲着阿弦定心微笑,抬头之时,袁恕己作揖:“既然如此,下官还有要事在身,且容我先行告退。”
贺兰敏之点头:“好啊,食君之禄忠君之忧,袁少卿务必好生专心,及早破案,这才不枉费崔玄暐在圣后面前极力保举之苦心啊。”
袁恕己本来已镇定下来,猛然听了这句,脸色转白。
阿弦也觉意外,——袁恕己调职留京,人人尽知,但所谓崔玄暐竭力举荐……却也跟袁恕己一样,都是第一次知道。
袁恕己带着玄影离开后,阿弦问:“周国公方才说的我阿叔……说是崔天官保荐袁大人,可是真的?”
贺兰敏之道:“骗你做什么?再说,崔玄暐一心为国举荐栋梁,这是值得称道的好事,又不是头戴绿帽那种不可言说……”
他抿唇一笑,“何必遮遮掩掩?若说是不想施恩于人,在我看来,实在虚伪的很,毕竟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该知道的迟早是会知道的,小十八你说是么?”
阿弦谨慎道:“有些道理。”
敏之笑道:“你这话狡诈的很,那你说,哪几句有些道理,哪几句有没有?”
阿弦不语。
敏之冷笑:“千万别跟我玩心机,小十八,你玩不过我。”
阿弦道:“我为何要跟周国公玩心机?”
敏之笑了一笑,从身旁抽笼里取了一杯酒出来,晃了晃,忽然道:“天为棋盘星作子……你这小卒子,只怕是身在局中而自不知。”
这话似别有深意,阿弦道:“我不懂周国公的意思?是说我身在局中?什么局?”
敏之却忽地又笑道:“问得好,我也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局呢。不过不必着急,迟早一切都会明明白白的,谁执子,谁黑谁白,谁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