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不理。
丘神勣先向着许圉师做了一揖,又对杨思俭道:“杨少卿,来的唐突,还请您勿怪,一切都是奉命行事罢了。”
杨思俭不置可否,丘神勣便看向钱掌柜:“这就是才拿住的贼徒了?”
袁恕己对此人却也有所耳闻,知道他官职不高,却是个不容小觑的棘手之人:“不错。”
丘神勣似笑非笑看了袁恕己一眼:“袁少卿果然能耐,一出手就见真章,此人可招供了么?”
袁恕己道:“正在审问。”
丘神勣笑道:“就这样大家彼此的站着,空口审问,只怕一辈子也问不出什么来。”
袁恕己道:“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丘神勣道:“将此人交给我,不出半天时间,必定让他供认不讳!”
许圉师跟杨思俭不约而同的皱眉,原来此时,朝中有两个名字,最叫人闻风丧胆。
一个名唤索元礼,乃是胡人,于内掖负责审讯,索元礼生性残暴,尤其最擅长刑讯逼供,犯人们一见到他,就如见到活阎王般,那种种叫人匪夷所思的酷刑,就如同阴司的十八层地府刑罚再现。
另一个便是丘神勣。丘神勣同索元礼有些不同,他擅长的并非刑讯逼供,而是死缠烂打的追查,一旦被他盯上,就算再清白的人,也会被他无中生有地罗织罪名,枉死于其手中的人不计其数。
所以杨思俭虽然贵为武后的眷亲,但看见此人,仍觉着头顶阴云重重。
袁恕己当然也听说过丘神勣的大名,见此人一双环眼微微暴凸,果然是一副凶残之相,袁恕己道:“如今已有些眉目,已确定公主殿下是被藏在这府中,待我……”
丘神勣色变:“你说殿下在杨府?”
杨思俭心头一颤,只得勉强镇定。袁恕己道:“十有八九。”
丘神勣眯起双眼,走到钱掌柜跟前:“你把殿下藏到哪里去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落在我手上的人,还没有一个能硬抗到底的。趁早儿招供好得一个痛快,不必平白多受些皮肉之苦。”
钱掌柜只是冷哼了声,脸上又透出轻蔑之色,道:“妖妇的爪牙,呸!”
一语方落,丘神勣握住他被捆在身后的手腕,用力一拗,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钱掌柜痛呼出声,右手腕已生生被掰断了。
就在同时,有人低呼出声:“住手!”
丘神勣侧目,却见说话的是贺兰敏之身旁的一个“少年”。
阿弦本要上前,又被敏之拦住。
身为武皇后最得力的差办者,丘神勣当然知道敏之身边儿有个极为受宠的小小跟随,对他而言,贺兰敏之是不能得罪之人,纵然他身边儿的小猫小狗儿自然也要格外优待。
因此丘神勣并未计较,只又对钱掌柜笑道:“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现在说还来得及,等到了地方你才知道这一点疼才只是开胃小菜罢了。”
钱掌柜额头的冷汗涔涔而落,他微微伛偻身体。
抬头之时,瞥见被敏之握着手腕拦住的阿弦,后者正皱眉看他,眼中似有忧虑之色。
钱掌柜嘴角牵动,忽然对丘神勣道:“你所说的是什么地方?我倒是愿意试一试新鲜。”
丘神勣蓦地敛了笑:“畜生,不识抬举。”一招手,两个差官上前,便要押着钱掌柜离开。
袁恕己道:“郎官且慢,公主的下落交代还在此人身上,你把人带走了又怎么说?”
丘神勣道:“先前袁少卿说公主在杨府,那就开始翻找就是了,不过我看杨府如此之大,要找起来只怕也是难的,偏偏这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如你我兵分两路,你负责搜寻,我负责逼问,看看谁先找到殿下,如何?”
袁恕己见他眼中闪烁狡狯残忍的光芒,心中厌恶。
本要拦阻,许圉师忽然道:“丘郎官审讯是一把好手,有他开口只怕事半功倍,袁少卿不如就依他所言就是了。”
许圉师是个颇有德望的人,袁恕己也早闻名,对他颇有好感,此刻听如此说,他心中转念,便道:“既然许侍郎也赞同如此,我自当随从。”
丘神勣轻轻哼了声,又格外告辞了贺兰敏之,往外去了。
阿弦叫道:“钱先生!”
钱掌柜临出门之时回头,望着她笑了一笑,一言未发地去了。
就在丘神勣前脚刚刚离开,杨府的管家跟一名大理寺的差官匆匆而回,禀告道:“回老爷,少卿,各处都已经找遍了,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杨思俭不知这消息是喜是悲。
方才他回过味来,便命杨府管家同大理寺差官一并出外,满府搜遍找寻太平,如今却一无所获。
就在众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阿弦忽然看见门口处,有一抹粉色的裙裾缓缓曳过。
阿弦迟疑了会儿,迈步出门,扭头看时,却见身侧右手边走廊拐角处,有一道影子正头也不回地慢慢而行,粉色的裙子,底下透出些许葱绿裤脚。
太平公主从失踪,到被找到,不过是短短四天的时间。
虽然私底下曾暗潮汹涌,为此而被牵连其中的人足足上百,但对于长安城大多数人而言,几乎都不知道皇宫内曾发生过这样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
起初是卢氏受辱的话题传的沸沸扬扬,后来又换了一件儿,那就是上官仪被人举报谋反,合家入狱。
大家都在议论上官大人身为两朝老臣,为何竟如此想不开。
但也不乏有识之士,知道“谋反”只不过是一面取人性命的利刃而已,它未必真有其事,而可以无中生有,腾挪自如。
上官仪之所以入狱,起因是太平的失踪,但就算是太平公主找到,上官仪的罪名也并未因此消减,反而更甚。
对于有些人来说,已经迫不及待,兵贵神速,很快上官仪的最终罪名已经定好了。
这一夜,御史台的天牢之中,来了一位探监之人。
狱卒挑着灯笼,小心翼翼地送人入内,来到最里间儿的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借着幽淡灯火,可见里头一人盘膝而坐。
狱卒将灯笼插在门上,垂首而退。
门口的人道:“上官大人。”
牢房里的上官仪听了这声音,方回过头来。
当看见来人之时,上官仪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我落入这般境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却前来探望,难道不怕皇后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吗?”
原先写下废后诏书之后,他心中惶恐,有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但如今自知天命已达,之前的种种惶恐反而散尽,只有满心空茫,双肩轻松。
门口那人道:“是崔晔无能,不能相救大人。”
灯火之中,映出一张眉目入画的沉静容颜。
上官仪摇头道:“顺她者昌,逆她者亡。自从起草废后诏的那日,我便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天,只不知我大唐有这样厉害的一位皇后,到底是福是祸。”
此语有几分耳熟。崔玄暐不语。
上官仪望着他静默站在灯影里的样子,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他笑了笑,道:“只是你不该来看我,太冒险了。”
崔晔沉声:“不能相救,定要相送。”
上官仪目光涌动,忽然仰头一笑:“说的好,我领了你的心意了。”
崔晔道:“您还有何心愿,某当尽力完成。”
上官仪思忖片刻:“我有一孙女儿婉儿,年纪尚小,稚子何辜,以后不知飘零何方,你若能救护一二,我于九泉之下也心怀感激。”
崔晔道:“某记下了。”
上官仪面露释然之色:“多谢。”
崔晔道:“公若无其他吩咐,我便告退了。”
上官仪点了点头。
崔晔站在监牢之外,望着夜影之中身着囚衣的身影,最终双眸一闭,转身迈步将行。
却忽地听见上官仪念道:“桂香尘处减,练影月前空。”
崔晔止步。
上官仪停了停,复念了后面两句:“定惑由关吏,徒嗟塞上翁。”
简单练达的四句,从耳畔传入心底,却也仿佛一颗冰冷的石子坠入心湖。
这是上官仪人生最后的一首诗,何其应景。
眼中依稀有什么在闪烁,崔晔垂了眼皮,向着上官仪复又深深一揖,后退两步,方转身而去。
后两日,上官仪同其子上官庭芝以谋反罪名被处斩,家产抄没,他的家人等也被罚入掖庭当了官婢。
那一别,果是永诀。
平康坊。
虞氏捧了早饭上桌,一份儿是阿弦的,另一份却是玄影的。
阿弦却兀自抱着玄影,正在给它挠痒痒。
玄影恢复的极快,已经能下地走动,只仍不能如常跑跳,却因祸得福,多受了阿弦加倍的爱护拥抱,以及更多的好吃之物。
吃了早饭,阿弦照例叮嘱虞氏好生照看玄影,便出门往周国公府而去。
才走到半路,迎面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阿弦本要躲开,转念却又站住,只若无其事地往前而行。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她,却不偏不倚地走了过来。
阿弦本以为他会对自己“视而不见”,这样却有些意外,见他拦在身前,阿弦道:“陈司戈,劳驾让让。”
陈基垂头看她,见她板着脸,便道:“我听说玄影受了伤,可好些了么?”
阿弦道:“不劳操心,玄影福气多着呢。”
陈基笑了笑:“我之前曾去过平康坊……怕你仍生我的气,就只隔着院门看了几眼。”
阿弦诧异,不知如何接话。陈基道:“人家都说,父子无隔夜之仇,你好歹曾叫我大哥,难道真的要记恨我到地老天荒?”
阿弦不由脱口道:“我没有记恨你。”只是……曾略觉失望而已。
陈基笑微微地:“我知道你是个不记仇的性子,弦子,我们把过去的不快都忘了好不好?我……我真的不想跟你就像是陌路人一样。”
阿弦听了这句,心里竟有些难过。
正在这时候,却听见数声吆喝,两人转头看时,见一辆华贵非常的马车从街口疾驰而过,陈基道:“那个像是周国公的车驾。”
阿弦正也不知贺兰敏之这一大早是往哪里忙碌,那马车忽然转了个弯,居然向着他们两人的方向而来。
阿弦正吃惊,马车停在跟前儿,贺兰敏之掀开车帘:“小十八,快上车。”
阿弦道:“殿下是要去哪里?”
贺兰敏之道:“进宫。”
阿弦只当是又有什么急事,才要跟陈基告别,敏之的目光淡淡地在陈基面上瞥过,又对阿弦道:“今日不用你等在丹凤门外了。”
阿弦一愣:“那我在哪里等?”
敏之笑道:“哪里也不必等,今日你跟我一同进宫。”
阿弦几乎反应不过来:“什么?”
贺兰敏之道:“没有为什么,皇后要见你。”
耳畔轰然巨响,犹如雷霆乍惊,阿弦问:“你、你说什么?”
陈基在旁,也自满面震骇,看看敏之,又看向阿弦。
贺兰敏之轻哼了声:“小十八,你是呆了傻了不成?咱们的皇后娘娘要见你,还不快些上车?!”
第116章 她
阿弦总算明白了敏之的意思; 但是在认真考量之前; 脚下已经本能地后退一步:“我,我不去!”
敏之挑眉:“不去?”
阿弦咽了口唾沫; 脑中一片空白:“我、我……”
陈基看出不妥,在旁忙暗中拉了阿弦一把:“弦子!圣后要见你; 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是喜欢坏了不知说什么了么?”
阿弦呆呆地望了他一眼; 车上敏之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十八,你要真个儿不去,我可就这么去回皇后啦。”
阿弦还未答应,陈基道:“弦子!”他低低道:“你若不去就是抗旨,别犯傻!”
当初决定来长安的时候,阿弦心里曾隐约地猜测过; ——传说中的武皇后会是何等的人物?她会不会见到她?
若是见到的话,又到底会是在何等境遇下; 又是怎样的情形。
但是在先后跟沛王李贤; 太平公主,太子李弘等不期而遇后,体会到那种相见不相亲,相见争如不见的奇异滋味; 这种念想渐渐变得渺茫。
也许在心底的最深处仍有一丝微弱希冀,但不管是现实还是在她的想象中,仿佛一辈子也不能、也不必再见到那个人了。
在阿弦毫无任何防范跟准备的情况下,这旨意突如其来; 非但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有种想要立即逃走的冲动。
马车从朱雀大街上疾驰而过,直直地往前方的丹凤门而去,后面便是巍峨的大明宫,静默恭候。
之前跟着贺兰敏之来过多少次,本已极熟悉了,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她不再是置身事外的等候者,而将也随着走进那道门里去。
那是个让她好奇而又不禁畏惧的地方。
贺兰敏之望着对面的阿弦:“小十八,你的脸白的像是纸人,怎么,就这么害怕见皇后吗?”
阿弦只觉无法呼吸:“我、我不知道。”
敏之道:“你是怕她什么?”
阿弦喃喃:“是啊,我怕她什么?”——她其实并不是怕,而是不知如何面对。
敏之道:“其实我若是你,多半也是怕的。”
阿弦勉强道:“周国公又怕什么?”
敏之笑道:“我怕她心机深沉,也怕她手腕毒辣,还怕她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阿弦道:“皇后是您的亲戚,听说还十分器重厚待您,甚至还特意封了国公,为什么你还这样畏惧她?”
敏之道:“爵位她能给,也能褫夺,至于亲戚……对皇后而言,只有有用的人跟无用之人。‘亲戚’对她来说,可有可无而已。”
阿弦低下头去。
敏之道:“比如这一次那贼人以太平要挟,废皇后,得太平,太平是她的心头肉,但她可曾因此而对皇后之位动摇过分毫?”
阿弦举手揉了揉眼睛:“这个……”
敏之道:“诚然皇后不是不疼太平,在所有人之中,只怕她最疼的就是太平了,可是这种疼爱,并不足以让皇后停下自己的脚步,甚至如果对太平的宠爱会影响到皇后的路,只怕皇后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那会阻拦她脚步的东西,小十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弦当然明白。
很奇怪的,敏之这几句话虽然残酷,对此刻的阿弦,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之能。
是啊,皇后,那是大唐的皇后,那也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是今天的太平一样,往日的阿弦,就也是拦在她路上的东西,不对,或者说,是对皇后“有用”的东西。
毕竟因为那孩子的“死”,才成就了她的皇后之位。
之前忐忑的心情神奇的平静下来了,就仿佛从炎炎夏日骤然迎来寒冬凛冽,所有鼓噪不安的心跳都被冰封雪冻。
阿弦不由笑了笑:“是,我明白。”——她或许该感觉荣幸,曾经那孩子的“性命”,对皇后来说是有用的东西。
老朱头对阿弦说,让她来长安,问一问那女人为什么会这样狠心害死自己的孩子,为她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但是显而易见,阿弦已经不必再问了。
敏之道:“小十八,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正如你所畏惧的,我们的皇后,的确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特意召见你,也很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不知道,这一次召见对你而言是福是祸。一切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你也切记,要好生应对。”
阿弦放松下来,随口问道:“您的意思,难道是皇后会对我不利吗?”
敏之道:“这也说不定。”
阿弦道:“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是哪里做错了?”
敏之道:“恰恰相反,你做的太好了。”
阿弦摇头,仍是不解,敏之笑道:“你这傻孩子。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