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晔眼睫一动,面不改色道:“是。”
退出上房,崔晔缓步往回,却见崔升正也往此处来。
“哥哥!”崔升便道:“哥哥,我听说老太太身子不适,不知怎么样了?”
崔晔隐约嗅到他身上有些酒气,止步问:“你哪里喝酒来?”
崔升咳嗽:“是先前在飞雪楼跟个朋友……”
崔晔淡淡道:“天还这样早就开始吃酒?又哪里结交了什么朋友?”
他虽并无任何疾言厉色之态,崔升却无端心慌,忙辩解道:“不是什么狐朋狗友,这人哥哥也认得的,是大理寺的袁少卿。”
上回崔晔给了崔升几颗牡丹种子,崔升特意跑去大慈恩寺找寻好友窥基和尚,若论起长安城里最擅长栽种牡丹的,并不是御苑里的匠人,而是各大寺院的僧人,这窥基不但是玄奘法师的高徒,更也是培植牡丹的高手,长安城的西河牡丹,除了宫中御苑跟梁侯府外,仅存的一棵便在大慈恩寺。
但对寻常的匠人而言,所有牡丹种子自都是一样的,看不出什么差别。但窥基乃是高人,一看便认得是西河牡丹,且西河牡丹之间因不同的培育方式跟水土不同而又有细微差异。
崔升得了消息,便回来禀告崔晔,又在崔晔授意之下告诉了袁恕己,有了这样名闻于世的高人之权威判断,那牡丹籽才成证据。
自此,袁恕己跟崔升也颇熟络了,且崔升虽跟崔晔乃是一母同胞,但崔升性情外泛,能说会笑,不像是崔晔一样性冷,也不像崔晔一样内敛城府,是以袁恕己自觉跟他倒是对了脾气。
崔晔却并不知此事,听崔升是跟袁恕己吃酒,有些意外。
崔升自顾自又说:“他像是哪里碰壁受屈了,才找我喝闷酒,我猜是因为之前梁侯那件事,他几乎赌上前程性命,谁知却似一拳打在棉花包上……换了谁谁也会意难平的。”
崔晔道:“好了,不必说了。”
崔升忙住嘴,崔晔略一忖度:“我已去看过老太太,她才服药睡下,不是大碍,你且不必去扰。”
顿了顿才道,“去陪你的朋友吧。”
崔升听他是放行之意,喜出望外,不由又多嘴说了句:“哥哥要不要同去?”
崔晔本正欲走,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必了。”转身,头也不回地又去了。
崔升话说出口其实立刻后悔,他虽然极敬重兄长,但崔晔的性情跟他不同,虽然跟袁恕己认得,但是若坐到一桌儿上……只怕他半口酒也不敢再喝,岂非无法尽兴?是以后悔。如今见崔晔并无此意,才松了口气,料想老夫人无碍,便才放心地转身出府。
且说崔晔回房,烟年早命底下准备了饭菜。
两人对坐吃了晚饭,席间仍是亮亮无语。
饭罢小憩片刻,因天热,崔晔又好洁,烟年深知其意,也早命人备好了水。
崔晔自去房中沐浴,正褪了外裳,要除去里衣,便听门口有异样响动。
他回头一看,却是烟年屏退了下人。
将衣衫略略掩起,崔晔沉声问道:“夫人这是何故?”
烟年徐步走近,垂头柔声道:“该我伺候夫君。”
崔晔道:“这种粗活不该劳动夫人。”
烟年问道:“夫君是嫌弃我吗?”
一刻沉默,崔晔道:“我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烟年走上前:“既不嫌弃,就该我侍奉夫君。”她缓缓抬手,握住崔晔的衣领。
崔晔不动,垂眸望着她,见烟年发髻斜挽,身着单薄素衣,无端比之先前所见那样庄重肃然的打扮多了几分妩媚。
素手已将他的衣衫褪到肩头,崔晔握住烟年的手。
烟年一抖,却并未动。
但她左手的袖子顺着滑下,露出底下皓腕。
崔晔默默地将她的手一翻,那两道甚是醒目的伤痕便在眼前。
烟年自也看见,顿觉窘伤,试着挣扎想要藏起来,却纹丝不能动。
“夫君……”她哀求般轻唤。
崔晔道:“我从未嫌弃过你,但我不想你嫌弃我。更不想你犯下比自伤更痛苦的错。”
烟年失声叫道:“我、我从未嫌弃过您!”
崔晔松开她的手:“但你喜欢的人也并不是我。”
如此简单而明了,如同一支利箭射出。
烟年胸口起伏,终于她咬唇道:“可我已嫁了您,你才是我的夫君。”
崔晔笑了笑,然后他说:“我也可以不是。”
第139章 八卦鬼
——“我也可以不是。”
淡淡的一声; 却让烟年陡然怔住。
柳眉微蹙; 烟年望着面前之人:“夫君……这话何意?”
崔晔后退,细纱的屏风上是后人临摹顾恺之《洛神赋》; 宫车之中美人皎然而坐,回眸凝视; 眷恋不舍。
他的目光描绘过宫车上上飘飘的絩带,旗帜招展的方向; 车中人凝视的方向……刹那间竟竟从这样一幅图里竟看出千丝万缕的情意。
崔晔轻声道:“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这四句正是出自曹植的《洛神赋》,烟年也深知其中意思,这几句中洛神心情徘徊犹豫,这种境遇; 却跟现在他们两人的情形有些“不谋而合”。
——徙倚彷徨,神光离合; 乍阴乍阳。
后面两句则是:竦轻躯以鹤立; 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偏偏崔晔低低道:“若将飞而未翔,声哀厉而弥长……这说的像不像是夫人?”
烟年无话可说。
但烟年倘若是洛神; 那谁是曹植曹子建?
——这世间现成就有个才比子建无人能及者。
崔晔的眼神中有一刹那的惘然,然后又恢复原本的淡然皎然。
崔晔不再看烟年,他转过身,语气平静说道:“虽然有些艰难; 但我会尽快解决,也让夫人尽快得以解脱。”
烟年摇头:“我不懂。”
崔晔轻笑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夫人聪慧,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烟年虽说不懂,但听见这句之时,却并不见如何惊异,只默默地问道:“原来夫君是想休妻么?”
“是和离。”崔晔摇头道,“不管如何,我会尽量,绝不会影响到卢家跟崔家。”
烟年先前之所以屡次忍而不宣,最大的原因自也是要照赖卢家跟崔家的大局。
毕竟同为五姓之中,家族的联姻绝非儿戏,而联姻也绝不仅仅是儿女之事这样简单,而是关乎两家的名望,根基,声势。
可以说……除非是生离死别,或者万不得已,否则绝无任何理由可以动摇。
烟年道:“夫君已经想好了?”
崔晔听她语气也似平淡,便走到屏风之后,举手在水里试了一试,仍旧温热。
“是,”崔晔道:“想来这般无论对夫人还是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原本并没有就想走到这一步的。
就算发现烟年心中另有他人影子,在深思熟虑之后,仍是想维持现状……直到看见烟年自残的那一幕。
那伤痕何止是划在她的手腕上,更是在他心上。
崔晔可以当烟年的牵绊不存在,毕竟以烟年的为人,绝不至于当真作出红杏出墙的不轨之举,何况卢照邻身患绝症且已远离长安……
但是在看见那两道伤痕的时候,崔晔也看清了烟年的心,她虽看似好端端地在崔府里,她的心意却早已坚决。
就如武后所说的一样:太过聪明的人,往往就越容易执着地钻进牛角尖中,九死不悔。
对武后而言,要驯服烈马,需要皮鞭,铁锥跟匕首。
武后的确也做到了。
但崔晔知道,武后并未提及的是,当初太宗对她这种回答的反应。
太宗并不喜武后这种铁腕狠辣作风,正如崔晔也对这种做法心生警悚而非苟同一样。
在武后眼中,烈马同“九死不悔的聪明人”或许都是同一种类,都可以用“皮鞭,铁锥跟匕首”来选择对待。
但崔晔知道,他不能……这样做。
烟年后退,终于挨在桌边儿缓缓落座。
崔晔回头,隔着屏风看去,屏风上的洛神图便在眼前浮动起来,朦朦胧胧,如真如幻。
绢纱后面烟年的脸也隐隐约约,看来果然就像是那已经乘龙而去归了九天的洛神。
只可惜他并非穷追不舍屡屡回头的曹子建,曹子建早就另有其人。
崔晔道:“我知道纪王向来倾慕你之才情,殿下又是个颇通文墨之人,想必定会同你很想投契。”
隔着这一层纱,崔晔看见烟年往这边儿看了一眼。
她轻轻说道:“原来夫君……已经给我想好了人家。”
崔晔一笑:“若夫人心中另有打算,自是更好。”
烟年也笑了笑:“我诚然还有更好的打算。”
突如其来的沉默,两个人僵持似的,谁也没有先开口。
忽然烟年道:“夫君指的那人,我其实早就想跟你一说。”
崔晔不答。
烟年也并不看他,道:“原先不便说这些话,但现在想也没什么了。”
她终于慢慢地转过头来,也看着那影影绰绰的屏风:“夫君虽无所不知,但这些还是我亲口告诉你的好。我同他之间,就连碰面过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崔晔皱眉,他很想告诉烟年,他并没有兴趣听这些。
原先曾告诉过烟年,只要她不会辜负,那么过去的事他不会追究,不管是什么都跟他无关。
现在既然决心已下,那些事……更加跟他毫无关系了。
本来几次想阻止她说下去,但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压住了他将冲口而出的话。
只有烟年的声音,有些温和地响起:
她道:“十三岁那年,我跟姊妹们一块儿作诗,众人都赞我的诗好,我虽不以为然,心里难免得意,那会儿他正在府里做客,便批了几句,那时我不懂事,受了挫折,心里只觉着此人十分可厌,竟敢挑人的不是。”
但是年纪渐大后,越发知道了卢照邻的名头,再看他的诗,想起当日品评之语,竟是字字真知灼见,不由脸热羞赧。
由此,也对他心生敬仰,故而但凡是他的诗,烟年皆信手拈来,烂熟于心,可越是读的多,心里的喜欢跟仰慕便一寸寸累积。
“那几年期间虽见了几次,但都极少说话,只偶尔听过几次他同人谈诗论赋,”
原本温和平淡的声音里,似多了一缕很但的喜欢:“他不必多说什么,但说的每一句都甚是契合我的心意,有时候他还未说出,我心里已经懂了,而每每我心里想的事,还未出口,他已经了然。”
崔晔听到这里,忽然一阵心惊。
他忍不住转头又看向这个女子,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诧异。
他的惊异——并不是因为烟年心里这般倾慕喜欢一个人,而是……世间竟有这种情感。
却并不属于他,不属于本该是跟他如此情深的这人。
烟年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我明知是不可能的,但是无可否认,我很钦慕他,可我从未对他有过任何表达,自诩他也是不知道的。后来嫁了过来,更加不大有机会见到,只那两次他来府里拜会老太太,以及我回家去偶然撞见过一回,他对我行了礼道好,我向他还礼,如此而已。”
两人的相见十分平常,只有当眼神相对的时候,才似能察觉彼此平淡的面目底下,相似的灵魂。
渐渐地再翻到他的诗集,从那看似隐晦的字里行间,知道幽忧子仍旧知己一般,所思所感仍是同她心有灵犀似的。
他的每一首诗她都似刻在心头一样倒背如流。
同时烟年也窥知,他将一种难以名状的牵念之情写在了诗中。
那些诗章,世人虽都朗朗上口争相诵读,却不知其真意如何。
连烟年也未敢确信。
在崔晔“殒命”羁縻州之后,烟年彷徨失措,回府暂歇。
“他来见我,劝我节哀。”慢慢地以手托腮,烟年的双眸朦胧,凝视着虚空:“他说你未必有事。但……”
那时候纪王已有意于她,暗中传信,卢氏亦知晓此事。
但烟年心不在皇室,是以竟坚决不肯。
卢氏只当她对崔晔一往情深,殊不知对烟年而言,若不是某一个人,其他的都是错。
崔晔见她停顿,不由问道:“但是如何?”
烟年道:“但他问我,若你当真不幸,我要不要跟他同去。”
烟年微微一笑,手扶着额角,眼中的泪却扑簌簌坠落。
崔晔道:“夫人如何回答?”
烟年摇头。
她原本未敢奢望,忽然间听得这样的言语,就像是头顶轰雷,还分不清是惊是喜,欲去欲留。
来不及仔细分辨回答卢照邻,崔府就已经去了人,说崔晔“回来”了!
烟年道:“那天家里传来消息,说你回来了,我便知道此生再无别的道理。”
谁知在飞雪楼上,卢照邻一时情不自禁的《长安古意》,那引人注目的四句之中,偏偏嵌了烟年的名字。
长安城千千万万百姓、达官显贵都懵懂不觉,唱“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又怎知道这里头掩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而烟年在第一次听说这首诗的时候就已经心头通明。
同时她又有一种深深地悚惧,她知道此事怕是藏不住的
后来卢照邻因此诗入狱,烟年情急之下,便请崔晔相助。
虽有惊无险放了出来,那一身的病却也由此而起,因此细寻这其中的种种纠葛,实在是无法可说。
——直到此刻崔晔才发现,兴许不该怪烟年。
他跟烟年两个本就非一路之人,或许,只是或许,若没有卢照邻的存在,他们两人至少也会相敬如宾平淡一生,毫无破绽。
但在这世间,总有那么两个灵魂,是彼此相应而生的。
崔晔看着肩头颤抖不休,似哭似笑的烟年,忽然道:“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烟年眼中流露惊异之色。
隔着屏风,崔晔似笑:“我本以为这一首诗是他送给阿弦的……原来竟不是。”
那天崔晔前去相送卢照邻,阿弦亦追出城,这四句正是崔晔从她所持的卷轴上所见。
当时还觉着卢照邻对阿弦倒也颇为“深情”了,只是后面两句未免有些凄惶。
此刻看着这般的烟年,心里却竟“无师自通”了。
“一分手,怜无声”,他哪里是给阿弦的。
这夜,阿弦回到平康坊。
同虞娘子说起今日去国公府所经历种种,叫她放心。
虞娘子道:“殿下虽然向来荒唐不羁,但今日的情形实在大非寻常,我生恐有什么不妥,想到少卿素来是极好的,便找了人去报信,少卿可找到你了?”
阿弦听提起袁恕己来,有些不自在:“找到了。”转身就要回房。
虞娘子一把拉住:“倒是在哪里找到的?我是没了法子才想到他,实则心里也怕连累了他,毕竟殿下那个性子,发作起来是六亲不认的,难得少卿肯答应,到底详细如何?”
阿弦只得说道:“放心,并没什么事,他是去户部找到我的。没跟周国公冲突。”
虞娘子这才念了一声“佛”:“这倒也罢了。”
阿弦瞥她一眼:“姐姐,以后若有事,不要再烦劳袁少卿啦。”
虞娘子道:“这又是怎么?”
阿弦道:“人家堂堂大理寺大官儿,不好去搅扰,何况总劳动他,给别人看见了不免会嚼舌闲话。”
“又有什么舌头可嚼的?”虞娘子问道。
阿弦道:“多着呢,比如说我抱大腿之类。”
虞娘子笑道:“谁若是想抱只管让他们抱去,只怕腿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