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的士兵们纷纷冲下,腰间的兵器纷纷出鞘,寒光闪闪,杀气逼人。
前方的百姓们见状,吓得纷纷后退,场面为之一乱。
就在这时候,从人群中奔出许多青年,他们纷纷来到最前,虽然手中并无任何兵器,但却都毫无惧色,一个个挺胸挡在士兵们跟前。
对峙之时,又有一道人影从底下跃起,身形轻灵地落在台上。
他笑了声,举手将一物扔给阿弦道:“你的。”
阿弦张手接了过来,低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官服。
抬眸看了一眼来者——桓彦范将头上的斗笠摘下,往台下一扔,仗剑而立,气沉丹田,高声道:“钦差在此,谁人敢滥杀?”
他的中气十足,声音格外响亮,士兵们纷纷回头,百姓们的骚动也随之停下。
林侍郎双眼一亮,走到桓彦范的身旁:“你还好?”
桓彦范扫视面前如山海般的民众,挑唇道:“不能更好。”
两人相视一笑。
而在此刻,阿弦将那件御赐的女官官袍当空抖开,便披在身上。
这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又重新落回她的身上。
阿弦将纽子扣好,双臂一扬,袖口的凤羽似随风张扬。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
“诸位!”阿弦长吁了一口气,走前两步。
万籁俱寂,好似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可闻。
阿弦的声音从台上一直传到极远处:“请听我一句话。”
有人甚至屏住呼吸,生怕扰了她的声音。
只听阿弦朗声说道:“当初太宗皇帝跟贤臣魏征两人对话,魏征曾说:‘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林侍郎挑眉,桓彦范却双眸含笑地望着她。
“太宗皇帝觉的魏征说的很对,——百姓是水,君王是舟,君王做的好,水涨船高,君王做的不好,水就把舟推倒!”阿弦道,“这就叫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一句话,让林侍郎毛发倒竖。
而地下的百姓们,在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有人叫道:“说的对!”
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呼道:“若使君要饿死我们,我们就把他推倒!”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打死这没用的狗官!”
阿弦回头看一眼张勱,后者跟他身后的那许多官吏一起面如土色,有人战战地想要逃走,却又给拦住。
台下,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渐渐地无数个杂乱的声音都变成了一个。
从最初不大整齐,到慢慢地融为一体,千千万万的声音都在不约而同地叫着这一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巨大的声音仿佛澎湃的巨浪,让心怀奸邪者无法立足,张勱倒退数步,簌簌倒在地上,仿佛是被那无形的音浪给推翻在地,无情碾压,他的脸色变得雪白,仿佛知道末路已至。
阿弦同林侍郎,桓彦范三人立在台上。
看着底下似波涛般汹涌的人群,一张张愤怒的脸孔,士兵们已经不敢再拦,纷纷后退。
阿弦早就知道:一定要把这个网撕开,将这里的是非黑白都袒露在百姓的视线中,张扬在太阳底下。
而不是让张勱跟陶先生之流只手遮天,作威作福,他们将所有都捂在自己龌龊的网里,操纵黑白暗自得意。
诚然阿弦他们来的时候只有几百侍卫,后来隐藏身份,更是只余三人之力。
但是对阿弦而言,其实现成就有人在,现成就有一队无可战胜的人马,足能对抗括州城几万精兵。
——这些人,就是整个括州城的百姓。
所以阿弦才故意让林侍郎要求,一定要将她公开处刑,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满城百姓召集到场。
这的确是一步险棋,幸好,他们走对了。
………
后来,回京都的林侍郎暗中曾对许圉师道:“许公的眼神才最毒辣,竟是怎么一眼就相中了十八子的?”
许圉师笑说:“那孩子的身上有一股气,叫人忍不住瞩目的气。”
林侍郎点头笑道:“我却觉着她身上有一份光,让人忍不住会仰望的光。”
——他永远都忘不了在括州行刑高台上,那女孩子扬眉挺身,口出惊世骇俗之语,而每一言一行,都引发底下千千万万百姓应和的盛大场景。
指挥若定。
那会儿他虽然就站在她的旁边,却也禁不住就像是底下的万千百姓一样,需要仰望才是。
林侍郎自诩从未见过这般盛况,从未见过百姓们对一人如此心悦诚服,但忽然他又觉着这场景有些熟悉。
他一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类似。
直到有一日上朝的时候,他站在文武百官之中朝上礼拜,那一刻,心底恍惚又浮现括州的那一幕……
——何其相似。
这才恍然,原来这份似曾相识,在此。
………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一支细小的紫毫从雪白的宣纸上划过。
圆润顺滑的线条,一笔笔地描摹而过,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盈盈含笑的少女,跃然纸上。
她身着一袭大唐独一无二的女官官服,袖口的凤羽,栩栩如生。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喃喃低声,宛若耳语。
而持笔之人凝眸,那一笔一画的线条,都倒影在清明深邃的星眸里。
蓦地他似醒悟了什么般,猛然停笔,大手张开,像是要将这幅画抓起揉碎,但看着手底下那个人的脸也因此而轻轻皱起,那手却又不忍如此般,忙不迭放开。
第202章 司其职
就在阿弦于高台之上; 借助百姓们之“水”涨船高,制住张勱等人时,领命侦理宛州客栈焚火一案的狄仁杰才进城门。
狄公跟大理寺众人刚进括州城; 就发现城中气氛不对; 又见百姓们扶老携幼纷纷往刺史府方向而去,他们顺着人流而行,正赶到现场,目睹这一幕。
狄仁杰一行之前在宛州查案; 也已证实其他两名死者并非阿弦同林侍郎; 本不必前来此处; 但将案情回禀京都后; 天后却又命他转道括州。
一路上秋雨连绵,众人披星戴月急赶而至; 却想不到迎接他们的是如此好戏。
狄仁杰望着远处那站在桓彦范跟林侍郎之间,身着官服却略显娇小的身形,笑对身边人道:“你们可曾见过这般场景?”
随从诸人均都瞠目结舌。
忽地有人道:“狄公; 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身为钦差居然假死隐匿; 又在此处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 若是给二圣知道; 只怕……”
“只怕会因此获罪么?”
“正是。”
狄仁杰道:“你们可知道; 天后因何派了一个才方七品的户部主事为黜陟使?”
众人摇头。
狄仁杰道:“因为她是个女子,也因为她……有这份能为。”
众人面面相觑。
狄仁杰沉声道:“宛州之事已经查明,是有人故意要暗杀钦差,在这种险要情势之下; 十八子并未惧怕,并未因此而掂掇不前,她反而反其道行之,离开了禁军的护卫,自己带人闯到括州。这份胆量勇气,试问你们谁会有之?”
有人疑问:“但是这样岂不冒险?若是路上有个万一,岂不自断后路?”
“她从没有想到过后路。”狄仁杰淡淡回答。
那问话的人无言以对。
旁边一人道:“但是这样做,是不是犯了欺君之罪?毕竟陛下跟娘娘都以为他们葬身火海,才命我们前来侦查的。她既然无事,就该迅速禀明朝廷,就不必我们忙乱一场了。”
狄仁杰缓声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比如方才我们进城前后,一路所见的种种惨状,你们觉着,还要慢慢地回复朝廷,再按部就班地等候朝廷旨意么?不必说是这一来一回,就是你我在这里说话的功夫,只怕就有受灾的百姓痛病冻饿而死!”
这瞬间,均都默默。越发显得前方的百姓们群情澎湃。
狄仁杰见众人都哑口无言,复道:“所以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他回过头来,重看向前方的阿弦。
这时侯,天际仍有阴云笼罩,周遭又寒鸦不时地掠过,但是只要看着那道看似渺小的身影,就让人的双眼之中,也似有了一团灼热的火焰。
狄仁杰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天后任命女官的用意。”
周围众人不由也随着看向前方的阿弦,不解。
只听狄仁杰叹道:“世间有女子如此,所作所为让须眉男儿都自叹不如,我等见了,岂不羞惭?岂不自惕?诸公,不要再在意十八子的女子身份,更不要再因此小看、贬低她。你们所要留心的,是她身为一名官吏,会做到何等地步,会做到让诸公何等的望尘莫及。”
深深吸了口气,狄仁杰道:“只有知耻,才能后勇,诸公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身边儿众位,在心底琢磨着他的这几句话,终于缓缓地点头:“我们当然……不能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狄仁杰笑了起来:“好吧,这也算是一种自励。”他长吁一声,含笑道:“现在,就让我们去帮助这个‘女子’,完成你我同为朝臣的使命吧!”
………
桓彦范一挥手,有人上前,将刺史张勱并他底下的一干同流合污者尽数擒拿。
阿弦见动手的那些人体格魁梧强健,步伐沉稳有力,面对这种场面镇定不乱,显然训练有素,便笑道:“小桓,你做的很不错呀。”
“那是当然……”桓彦范忽地发现了疑点,“你叫我什么?”
阿弦道:“小桓呀,林侍郎也是这样称呼的。”
“他是长者可以,你比我大么?”
阿弦道:“也许……”
桓彦范翻了个白眼:“不瞒你说,我越看越觉着可疑,你绝不会比我大。”
阿弦笑而不语。
………
早在定下三人分头行动的计策之时,三人所担负的,就也各自明确。
阿弦负责当饵,林侍郎是“卧槽马”,而桓彦范,则是在背后运转调动之人。
毕竟阿弦虽选择了召集百姓这一步棋,却并无十足的把握,且百姓若是群情激奋,控制不住的话,就如同那高涨的洪水泛滥,反会真的酿成祸患。
所以阿弦让桓彦范去找“帮手”。
而桓彦范不负所望,他当真找来了极出色的帮手。
括州出色的是水运,经营水运生意最赫赫有名的又有三大家:永安,广运,跟江南。
这三家非但控制着括州的水路漕运,甚至占据江南道的半壁,永安号底下的管理,船工,杂役等,加起来足有千人之多,最少的江南,也有五六百号人手。
虽然这三大家也在水灾之中受损,但毕竟他们是吃这碗饭的,伤亡要比寻常百姓要少很多,其中永安号甚至联合广运,在灾情严重之时,救援了不少百姓,江南号亦开仓放粮,救济饥民。
是以在民间,这三家的名望也极高。
桓彦范便是打听到这点儿,决定从这三大家下手,他暗中先拜见永安号的掌门人,表明身份,说明来意。
桓彦范已经顾不得考虑后果,如果这三家不答应,他会用非常手段,因为他同样也没有退路了。
他不仅要救满城百姓,更惦念牢房中生死未卜的阿弦,以及卧底的林侍郎。
幸而,老天眷顾,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永安号乃是百年的老字号,其老掌门却跟桓彦范的祖父桓法嗣有过一面之缘,对桓法嗣十分推崇,得知桓彦范的身份,当即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永安号是三家之中的老大,他们开口了,其他两家也便好办了。
更加上因为刺史张勱的确贪得无厌,层层盘剥,三家深受其苦,早就无法忍受。
只因张勱朝中有人,是以毫无办法,如今见钦差想要对付此人,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于是当真“一呼而百应”。
所以在张勱指使士兵们去镇压百姓的时候,才有那许多青年子弟冲到最前头,这些人都是三大家之人,其中不乏许多商号招来的游侠,并非泛泛之辈。
除了这些现身之人外,在底下的人群中,也有三大商号的人暗中控制局势。
有这许多人挡着官兵,又在底下疏通,这才并未让事态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
桓彦范狠狠翻了个白眼之时,阿弦却转头看向旁边,似侧耳倾听的模样。
林侍郎正在她身旁,见状道:“小弦,怎么了?”——她虽是看向身边,却仿佛是看着虚空的姿态。
阿弦的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笑道:“我们有大帮手来了!”
林侍郎跟桓彦范同诧异,阿弦却转头四顾,看了半晌,终于从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是狄少丞,”阿弦笑道,“真的是他。”
桓彦范眼睛尖,也看见了狄仁杰:“哈哈,我正愁把人拿下后,还要审讯之类的繁琐,没想到天降奇兵,来了个最合适不过的人。”
林侍郎也终于发现了,因拍掌笑道:“好好好,果真的是大帮手,这一下子我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了。”
………
众人正惊喜交加的时候,阿弦忽地想起一件事:“康伯呢?还有……那陶先生呢?”
桓彦范才警醒过来,忙也转头四看,却见周遭并无两人的身影,原来方才拿下张勱的时候,百姓们有一刻的躁动混乱,就在这一瞬间,康伯跟陶先生两人便失踪了。
阿弦颇为担心康伯,桓彦范道:“不急,我叫人帮忙留意就是了。”
当下便去寻了永安号的人,这般如此叮嘱了一番。
说话间狄仁杰前来,彼此见过后,括州城剩下的种种杂事,便交给了林侍郎,狄仁杰等处置。
阿弦则另有一件无法对人说明的“要事”去做。
………
永安号的一名青年站在原地,盯着那道坐在亭子间里,时而低头飞快地写写画画,时而抬头,不知做什么的“纤弱”的身影,好奇地看了半天,不知她到底如何。
青年喃喃道:“为什么大家都说,这一次的钦差里有个女的,我怎么看不出来?”
另一人笑道:“说实话,我看见那十八子的时候,也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那如果十八子不是个女的,这几位‘钦使’之中,还有谁是女的?”
大家不由看了看旁边的桓彦范,却给他啐道:“你们眼睛都瞎了,没看见她官服的袖子上绣着的是什么吗?”
“那是……什么东西?”
桓彦范以手加额:“那叫凤羽,凤凰的羽毛,懂不懂?若是男子,哪里是这种官服了。”
“哦……”众人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忽然,先前发问的那青年道:“如果不看官服呢?”
桓彦范道:“不看官服也看的出来,你瞧那个男子这样弱不禁风,还没喉结的。”
“若是年纪小的话,自没有喉结,何况我们这南边儿,多的是这种弱不禁风的公子爷,这位小郎君跟他们比起来,算是个强健的了。”
“噗……”桓彦范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不成了娘们儿了。”
“别侮辱娘们儿了,娘们跟他们一比,也成了爷们了。”
“哈哈哈……”大家快活地笑了起来。
………
括州终于暂时地平静下来。
流民被重新安置,官仓重新开放,原先那犹如清水似的粥,变得粘稠可口。
狄仁杰跟林侍郎正日以继夜地清理府衙里的种种公文,账簿等。
一切好像都在走上正轨。
但对阿弦而言,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正在开始。
自从越来越靠近括州,她眼前所见的鬼魂便多了起来,有时候,甚至鬼多于人。
进城之后,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