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阿弦而言,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正在开始。
自从越来越靠近括州,她眼前所见的鬼魂便多了起来,有时候,甚至鬼多于人。
进城之后,更是如进了枉死城般,毫不虚言地说,这满城之中,竟是半城更多的阴魂。
怪不得连日里阴云不开,这般怨念之气横溢,无处宣泄,直冲云霄,
对于生活在这尘世间的百姓,她做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如今有了更好的人去料理剩下的事。
现在,她开始为了另一些“人”,尽自己所能。
………
“你慢一些,不必着急,”阿弦咬着笔头,抬头看着面前“中年人”:“你的儿子没有死?他在……好,我知道了,我会转告你娘子的。”
“不不,不用谢,也别哭啦,他们不会再受苦啦,”阿弦匆匆安抚了两句,忙忙地在桌上的簿子上写道:“菩提寺,大毛,母亲,善堂,顺娘。”
“下一个。”她认真地记录完毕,欣赏着自己蟹爬似的字迹,头也不抬地说。
有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狄公:你们这帮XX,惭不惭愧,脸不脸红?
众:那是公主殿下,当然厉害啦
狄公:叉出去!
第203章 办鬼差
桓彦范吃惊地看着阿弦在簿子上的鬼画符; 又看看她脸上沾的墨汁:“你在干什么?”
阿弦愣了愣,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旁边那已经等得有些焦急的鬼:“没什么……你说。”
桓彦范以为是让自己说:“我在前面看你半天了; 嘀嘀咕咕地是在做什么呢?写得这是……”
他见阿弦埋头奋笔疾书; 举手将簿子夺了过来:“这是……什么井水里,紫藤巷、邓娘子?”他越发狐疑地看着阿弦,惊笑道:“你是失心疯了?写得这是些什么……”
不等他说完,阿弦肃然道:“还给我。”
桓彦范一愣:“怎么了?”
阿弦见他愣神; 举手夺了过来; 低头道:“这不是什么好玩闹的。”
的确不是好玩脑的。
——这一本册子; 这上面的每一行; 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每一行,记载的都是他们没完成的心愿; 让他们逗留在人间,不肯离去的执念。
桓彦范虽然不懂,但也看出阿弦面上的表情不对。
“好好好; 别生气。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吗?我不碰就是了。”他十分擅长见风转舵; 忙道歉。
阿弦瞥他一眼; 复又落座:“很重要。”
桓彦范眼珠一转; 笑说:“既然很重要,可你的字写得这样,又写得不大明白,别回头忘了自己写得是什么吧?你不如……让我帮手。”
阿弦一愣:“帮手?”
桓彦范点头; 信心满满道:“括州的三大漕运帮头都在我这里,他们对这括州的地头又是最熟悉不过的,品性也信得过,你要做什么,只管说呀。”
阿弦眼前一亮,她刚才还在担心,虽记录下鬼魂们的心愿,但这样多……这队伍从府衙后花园,一直出了后门到了街上,何年何月才成。
此刻听了桓彦范的建议,阿弦心头一动,有了主意。
桓彦范叫了些船帮的弟子听命,每个人便领一条消息——自是阿弦转述的,离开府衙,前去行事。
——之前那中年鬼因死在水患中,却放心不下自己的妻子跟孩子。
但他的妻子顺娘跟儿子大毛也分散开来,顺娘以为大毛也已不在人世,故而痛不欲生,一心寻死,这鬼于是特来请求阿弦,让告诉顺娘儿子大毛还活着的事实。
至于第二人,却是一名女鬼,因被洪水卷入枯井,无人知道,苦不堪言,所以前来求助阿弦,让把自己救出来,通知家中。
阿弦把这些收集到的消息,均都转告,随着每一名船帮弟子离开,那来报信的鬼也跟着离去。
如此一来,果然事半功倍。
………
桓彦范最初虽不知阿弦是在做些什么,但随着一条条确凿消息从她口中说出,又因为先前离开办“差”的船帮弟子回来告诉,的确事情无误……
他自然也明白阿弦是在跟“什么”交流了。
桓彦范原本有个难言之隐,他甚是惧怕此种东西,但看阿弦表情严肃,神色坦然,像是在处理每一件寻常的差使,毫无异样,他心里的那种不安也随之消散了,不知不觉也因而投入。
两人从早忙到晚,处置了足有数百件“异事”,饶是如此,还有许多鬼排队等候,原来他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十八子在府衙接案,所以蜂拥而至。
桓彦范却知道阿弦身上带伤,心想她之前被关在大牢,白日又极劳累耗神地做了那一场,如今更马不停蹄跟“那些东西”交流,岂不伤神伤身?
桓彦范便道:“你且歇息些儿,我可不想再看你病倒了。”
阿弦的确有些累了,口干舌燥,头也有些疼痛。
这幸而是朱伯伯给了她那碗“神异”的汤,不然的话,这会早就命去了大半条了。
阿弦揉揉太阳穴,正欲暂时“休假”。
谁知面前的鬼哀哀求说:“我的老母亲双腿不便,此刻一人被困在老屋中,衣食无着,求十八子发发慈悲,让人快去救援,不然的话……就……”说着,便鬼哭起来,十分悲戚。
阿弦才喘了口气,心又跟着缩紧,忙道:“好好好,你说明白,家住哪里,我即刻派人就是了。”
那鬼才转悲为喜,忙报了家门。
阿弦又火速叫了一名船帮弟子,让快去某巷某家,找寻那老妇人。
桓彦范在旁看着,目瞪口呆:“你真是……唉……”
………
是夜,阿弦困得要睡,却又每每被鬼魂惊起,身不由己又听他们诉说。
门外的船帮弟子们,则一个个一头雾水,却又略觉这“新奇”之极。
因之前领命的那些人,因证实了种种确有其事,但明明这事有些“神异”,故而跑回来告诉。
大家口耳相传,自觉这许多玄妙之事委实无法解释,于是渐渐地就把屋子里的阿弦,认作是“神人”,毕竟只有神人才会未卜先知。
所以这些人反而并不怕困累,一来因都是少壮青年,二来他们都是漕运之人,惯经风浪出力的,又且心里火热期待,故而竟比阿弦更精神百倍。
阿弦忙了两天一夜,才总算解决了大半儿鬼魂所托,人已经累困的半是恍惚,几乎灵魂出窍。
正在无法可想的时候,桓彦范拉了一个救命之人来到。
一个让阿弦期待出现、却又想不到他竟会这样快出现的人。
………
窥基法师进门,却见阿弦一脸森森鬼气,整个人在昏睡半醒之间,窥基不由念了一声佛号。
原先徘徊在阿弦身旁的鬼们,顿时四散退避,不敢冒犯佛威。
阿弦听见熟悉的一声“阿弥陀佛”,不知为何,心神为之一宽,连想也来不及想,整个人往后一倒。
桓彦范早闪身到跟前儿,将她及时揽着,才没有跌在地上。
窥基上前为阿弦诊了诊脉,渐渐地脸上流露出惊疑之色,喃喃道:“我以为这孩子怎么会解除这许多阴魂尚且无事,原来是有宝物护体哩,造化,造化。”
他又看着阿弦因耗损了神气而有些难看的脸色,叹道:“这也是你的宅心仁厚,积攒的福分。”
叫桓彦范把阿弦抱上床,盖了被子,窥基一夜并未离开,只在床前,盘膝打坐,为她诵经念佛。
他不走开,桓彦范就也不离开。
到了子夜,才忙完公事的狄仁杰跟林侍郎前来查看的时候,就见阿弦睡在榻上,桓彦范手拄着床边儿,小鸡啄米似的困困醒醒。
而窥基则盘膝稳坐,梵唱之声,令人闻之安详。
次日早上,阿弦复又醒来,才觉着身体又有了力气,精神也渐饱满。
阿弦想起昨夜之事,却不知窥基是真的来到,还是也似老朱头一样,只在自己梦里。
正犹豫之际,窥基从外而来,阿弦大喜,跳起来叫道:“大师傅,当真是你!”
窥基笑道:“怎么,你盼着我来么?”
阿弦喜滋滋道:“可不是呢?我昨日还想,如果大师傅在这里就好了……可巧你就来了,这是不是心有灵犀呀。”
窥基道:“的确是心有灵犀,只不过并不是跟我。”
阿弦疑惑。
窥基却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我先前在城中看了一圈,发现这城中鬼魅甚多,我想着要在此处做七天的水陆道场,也算是超度一下那些亡魂。”
“太好!大善!”阿弦喜不自禁。
昨日阿弦就在想,就算为鬼魂们完成了心愿,他们乃是枉死,就算去了阴司,还不知如何遭逢。
思来想去,就想到了窥基身上,若有窥基这样的得道高僧来诵经超度,却是一件极大的功德了,但是窥基乃是不世出的高僧,且此处有跟长安相隔千里,自是不能的。
没想到,竟是“心到神知”。
如今见窥基有说到了她心中所想,阿弦更是喜欢了。
………
三日后,括州城由窥基法师主持,开始了七日的水陆超度大会。
说来也是奇怪,就在窥基念了一日的经文之后,始终阴霾的天际,慢慢地透出一丝太阳之光。
而阿弦木之所至,那些眷恋红尘,执念不退的鬼魂们,却都在那声声梵唱之中,超度解脱而去。
阿弦不仅也合起手掌,虔诚念诵。
就连周围的百姓们,眼见天光乍现,也都尽数跪拜,口诵“南无阿弥陀佛”。
那些在水患中失去亲人的,听着梵唱,看着天际阳光再现,身心所受的创伤沐浴在这金光之中,也仿佛得到了治愈,虽不明所以,却已热泪盈眶。
在那阵阵地暖煦跟微风中,似感觉到亲人依依不舍地告别离开了,而他们,也将重拾勇气,坚韧地生活继续。
………
这数日,狄仁杰跟林侍郎也将括州杂乱虚浮的账目等都理清干净。张勱跟其党羽的私财都已经抄没,府库也查看过,但是那相差的一大笔钱银,却仍是不知所踪。
而张勱坚持不肯招认那陶先生是何人,更不肯承认那丢了的巨额钱银去向何方。
因阿弦是钦点的黜陟使,有权代替皇帝罢免或者擢升地方官员,因此在狄仁杰将张勱的罪名确凿落实后,便决定将张勱押解长安再行审讯。
这日,再一次开仓放粮,除了官府粮仓、抄没贪官家产所积粮食外,还有城中一些大户甘愿奉献用以赈灾的。
阿弦身着官服,前往巡查,百姓们一个个前来领粮食,虽仍面有菜色,但神态安详,不再似先前般绝望悲感、无处栖身似的仓皇。
而大街上也已没有之前随地可见的倒地不起的人了。
见了阿弦,百姓们均都自发地后退,却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她。
——这个原本在众人口中“罪大恶极”的女官,俨然成了他们的救世主,她不仅拿下了张勱这盘踞本地多年的蠹虫,更加做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比如那数百件竟由鬼魂之口传达的消息,所救的家庭跟人命等……已经在民间传的玄之又玄,近乎神异。
此时此刻,对括州本地的百姓而言,这个手臂上绣着凤凰羽毛的女官,就真的像是一只从天而降的神鸟,把祥瑞跟泰平带给了他们。
这一天的超度大会结束,阿弦迎了窥基,告别道:“大师傅,我即刻要去永嘉,固安查看,此地就劳烦大师傅,”她恭敬地双掌合什行礼,“以后我们长安再见了。”
窥基见她转身要走,略微犹豫:“你可知道,我为何竟不请而来?”
阿弦道:“这……不是‘心有灵犀’么?”
窥基不禁又笑:“可曾记得我说,的确有人心有灵犀,却并非是我?”
阿弦诧异:“那是……”话还未曾问出,无师自通,心底已经冒出一个人的身影来。
见阿弦戛然止住,窥基大笑:“看样子你已知道,就不必我饶舌了。”
阿弦口干,窥基则道:“对了,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话?”阿弦忙问。
窥基笑吟吟道:“他说,会在长安等你回去。”
他的笑有些意味深长。
阿弦忽然觉着脸上有些痒。
第204章 两无猜
所谓:万事开头难。
在经历了括州的惊心动魄; 甚至“死而复生”后,永嘉,固安两处; 处理起来便真的“事半功倍”; 顺利了许多。
之前的那场洪灾自然是迅猛无匹的,但是,朝廷所派的女官的名头,却更似阳光普照; 在众人的口耳相传里; 传遍了江浙一带的每一处有人的地方。
——从怀疑; 到深信; 到如今的敬畏。
她怎会那样细致入微,为夫死子散、本以为家破人亡的顺娘找到了儿子大毛?她又怎会洞若观火; 知道失踪多日的王小姐竟是死在枯井里?
她甚至知道,孝子朱宏的老母亲独自一个人衣食无着地被困在阁楼上,及时派人将老妇人救出……
种种神异之事; 不可胜数。
女官; 不再是被人质疑的称呼; 而是一个让人心悦诚服; 几乎需要顶礼膜拜的“神谕之称”。
又因永嘉、固安乃是小县城; 也不似括州般情形复杂,是以只用了五天时间,便将两地的灾情统计妥当,赈灾举措; 也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日,因听说郊区有地方受灾严重,河堤有碍,林侍郎之前在括州劳心劳力,有些累病,暂留在城中休养,阿弦同桓彦范两人则亲自出城,往郊外去查看详细。
果然那河堤年久失修,随行的工部一人便当场度量,召集县衙以及地方的官吏,开始商议修缮事宜。
种种妥当之后,众人返城,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阿弦跟桓彦范皆骑马,玄影随行左右,眼见将到县城,队伍经过一处村落的村头,忽然从村子里跑出几条狗子,向着玄影狂吠。
阿弦生怕狗子欺生伤了玄影,便忙下地想将它抱上马儿。
谁知群狗乱吠中,那坐骑受了惊吓,趁着阿弦翻身下马,它便撒开四蹄,往前如风般自由狂奔。
阿弦大惊失色,顾不上玄影,忙追了上去。
桓彦范忙道:“小心!”拍马也急急追赶。
马儿正飞奔之时,前方路上,有几个小孩子追逐嬉戏,撒欢跑了出来,眼见挡在了马儿冲去的方向。
阿弦惊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厉声叫道:“闪开,闪开!”
那几个孩童听见动静,也看见了马儿如闪电奔雷似的冲过来,忙都叫嚷着逃开了。
却有一个极小年纪的,奔跑中被推搡在地,大概是吓呆了,居然一动不动,只瞪着圆溜溜地眼睛看着马儿往自己跟前急奔而来。
幸而桓彦范飞马赶上,叫道:“快上来!”向着阿弦伸出手来。
阿弦想也不想,握住他的手,翻身上马。
此刻终于要追上前方的马儿,情形紧急不容犹豫,阿弦不顾一切,纵身跳起,从桓彦范身后跃向自己的马背上。
手同时拽住缰绳,不顾一切地往后用力一拉。
那马儿吃痛,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阿弦只顾用力拽它,马儿晃了晃,蹄子在路边儿松软的泥地上踏空,身子一歪。
此时桓彦范手脚利落勒马下地,先一把将那小孩子拽起抱住。
待回头见是这般模样,忙叫道:“快离开!”若是被马儿压在身下,后果不堪设想。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阿弦那匹马已经摔倒在路边的田地里。
桓彦范屏住呼吸,抱着那孩子冲过去打量,却见阿弦跌在距离马儿一步之遥地田地里,摔在泥水之中。
原来方才马儿摔倒之时阿弦及时跃开,却仍不防弄得一身泥水,狼狈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