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恕己有些不自在,含糊说道:“她是赵监察的女儿……是了,跟英俊……跟崔家也有些来往的。”
阿弦一愣,蓦地想起上次自己借助崔府,卢夫人所请的那些诸家小姐。
又想起方才赵姑娘的眉眼风姿,阿弦恍然大悟:“居然是这样……”
袁恕己道:“你说什么?”
阿弦道:“赵姑娘的模样风采,很有些像是之前的卢少夫人,大概那次夫人是想给阿叔相亲,不过,怎么却又跟少卿你认得了?”
袁恕己听说“相亲”,略微胧忪。
第210章 红扑扑
这赵家姑娘; 正是监察御史赵彦之女,闺名雪瑞。
赵彦性情豪迈,极赋才气; 赵雪瑞自幼熏陶; 耳闻目染,竟也能出口成章。
因她生得秀美出色,且腹有诗书之故,气质比寻常的名门淑媛之类的更加不同。
加上赵彦官声亦很好; 所以当时卢夫人才特请了她进府。
阿弦便问袁恕己跟着赵雪瑞有何内情; 袁恕己只应付般道:“有一次我在巡查的时候; 发现有歹人作乱; 我就出手救了一把,仅此而已。”
他这般言简意赅; 近似语焉不详,阿弦当然意犹未尽。
………
崇仁坊中,虞娘子早就做满了一桌的菜; 站在门口眺首张望; 远远地看他们两人策马而来; 喜不自禁; 忙跳下台阶迎了上来。
两人相见自有一番鼓舞欢欣; 虞娘子拉着阿弦的手入内,先抖了热巾帕给她擦了手脸。
直到此刻,阿弦才彻底放松下来,她顺着桌边儿瘫坐下去。
袁恕己也擦了手脸; 回头看她如此,便在她身旁落座,含笑相看。
正虞娘子倒了一杯热茶,袁恕己接过来,顺手转给阿弦。
看阿弦懒懒的,袁恕己道:“这来去数千里地,又要经心劳力,是个男儿都扛不住,何况是你?再加上刀光剑影险象环生,以后若有这种事,不管如何也要推掉。”
阿弦道:“又拿男男女女这个来说,那些难事总要有人去做,若都捡轻快的去了,还成什么体统了。”
袁恕己道:“那你也要量力而为,你瞧瞧你的身板。比如天塌下来,也得先砸到那些比你高上一头的。”
阿弦冷笑:“天塌下来,我站的直直的,那些高我一头的却跪在地上,你说会先砸到谁?”
袁恕己一愣,然后拍案大笑:“好好好,难为你竟怎么想出来的。”
阿弦的这句话,却并非单纯玩笑,而似一语双关。
诚然这世上以男子为尊,但凡是抛头露面,顶天立地等的大事,都是男儿去做。一提到女子,便避之不及。
但是,就算是男子,也是良莠不齐的,有崔晔,袁恕己这种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可也有那些谄媚骨软望风使舵的。
阿弦嘲讽的正是这一类。
两人正说笑,虞娘子道:“怕是饿坏了,别顾着说话,快吃些东西。再好生歇息。”
早上因赶得着急,并没如何吃早饭,中午又在宫门口候旨,阿弦的腹中早就骨碌碌乱叫。
袁恕己作陪,不时地为她布菜,反倒是省了虞娘子的事。
袁恕己又问起她一路上遭逢之事,阿弦捡着要紧的话简略告诉,只是把自己重病跟受过刀伤一节隐去。
不多时吃饱,阿弦打了个饱嗝,又吃了半盏茶,便觉困意上涌。
虞娘子知道她走了长路的人,自然耗神费力,便将她扶着,送到自己的房中歇息。
阿弦果然困极,身子挨着床后,倒头便睡。
………
虞娘子出来,见袁恕己仍坐在桌边,若有所思,有些出神。
“少卿在想什么?”虞娘子悄声问道,又带笑说:“阿弦总算回来了,好歹能把心放回肚子里。”
“是啊,”袁恕己一怔,抬头看向虞娘子,忽地说道:“虽然是回来了,我的心如何还是这样不安。”
虞娘子道:“怎么了?不是说阿弦的差事做的很好么?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袁恕己喃喃道:“怕是做的太好了。”
虞娘子正疑惑,袁恕己却又一笑道:“不妨事,是我在胡思乱想。对了,我去看看她。”
袁恕己起身往内,虞娘子本想叫住,但看着他的背影,却到底并没开口。
………
袁恕己进到里间,见阿弦正睡得无知无觉。
原本虞娘子给她好生盖了被子,却不知怎地又将手挣了出来,显得有些被褥凌乱。
袁恕己来到近前,看见她的小脸红扑扑的,这一趟出去,原先脸上的那一点儿婴儿肥也都减了不少,虽比先前灵透,却叫人心疼。
他默默地在床榻前落座,凝视着面前的阿弦。
方才虞娘子说的不错,阿弦的差事的确办的极好。
升官的旨意虽还未曾拟出,消息早散播开来。
但对袁恕己而言:阿弦天生热血赤诚,又是二圣之女,正统的大唐长公主,能做出常人无法企及之事不足为奇。
他只是深深忧虑,有朝一日阿弦的身份暴露,到底会如何。
想到这里,不仅又想起崔晔。
崔晔到底知不知道她的那重隐秘身份?
以崔晔的为人判断,袁恕己倾向他是知情的。
但如果知道阿弦是安定思公主,当初他说破阿弦是女儿身那一步,岂不是天大的险招。
袁恕己猜不透崔晔的心思。
当初袁恕己主动请缨要去宛州的时候,在朝堂上被崔晔阻止,气怒之下,口不择言。
但让他再想不到的是,此后崔晔竟会借养病之机,转去江浙。
这连日来他也悟了武后之所以不愿让他去宛州的原因。
这原因崔晔自然也心知肚明。
但既然不许袁恕己去,又怎会允许他崔晔去?
崔晔比任何人都明白,他该“避嫌”。
但他居然没有。
袁恕己思来想去,心想:也许这个人并不是他口中所说的那样——“你对她不好,就不许别人对她好”。
也许……崔晔正以他自己的方式在保护着阿弦。
这种认知,让他心里有些安稳,同时又略觉恐惧。
………
睡梦中的阿弦,忽地笑了声。
袁恕己一怔,望着她面上愉快的笑:忽然想问问她,梦见了什么可爱可喜的事,才会笑的如此快活。
但是此时此刻,看着阿弦的笑面,袁恕己心头酸胀之外,又有些融融暖意。
如果能让阿弦时时刻刻笑得这般开心无邪,他愿意付出所有。
就算她不肯要。
………
倘若袁恕己若是知道阿弦因何而笑,只怕会“大失所望”。
并非为了什么别的,也非为别人,阿弦正是因为他而笑。
——中元那日,民间有放河灯,焚纸锭的习俗。
长安城也自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民间各处设有无数道场,祭祀超度。
人群中,有小童高举荷叶灯,兴高采烈地奔跑而过。
忽然,一名小童跑的过快,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回头,却正是赵雪瑞。
原来她带着丫头,趁着中元节热闹,便出来观看玩耍。
主仆两人正在尽兴,不料有一名纨绔子弟,领着两三恶奴招摇过市,猛地看见灯光之下的赵雪瑞,顿时惊为天人。
接下来,便是一场“美人落难,英雄救美”的雅俗共赏的戏码。
灯影下,赵雪瑞把青年武官英武的样貌、出众的身手看的清楚明白,芳心乱跳。
连身旁的小丫鬟也忍不住着了迷:“小姐,这位大人好生帅气。”
一句话提醒了赵雪瑞,忙悄悄在小丫头耳畔叮嘱了一句。
等到纨绔子弟们四散逃走,街市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太平,袁恕己拔腿要走。
赵雪瑞忙拦住道谢,袁恕己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太晚了,姑娘还是早些回府,实在贪看,也该多带几个家奴护身。”
赵雪瑞心中一暖,小丫头道:“这位郎君救了我们家姑娘,不知高姓大名?”
袁恕己道:“不值一提。”
却早有路人认得袁恕己,道:“这位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袁恕己倒也无所谓,正要走,赵雪瑞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忙道:“郎君,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们姑娘纵然要回府,又怕路上再遇到歹人,不知能不能劳烦……”
袁恕己听了这句,才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方才他并未认真打量赵雪瑞,这会儿借着灯光一瞧:当真是貌若天仙,怪不得那些恶贼垂涎三尺,竟也不顾法度当街乱性。
袁恕己一怔之下,皱皱眉道:“那好。只是小姐应该牢记,下次若还出来走动,且多带几个护身的随从才是。”
赵雪瑞的脸靠着一盏莲花灯,越显得貌美如花,脸上竟略有些红,她轻声道:“公子的话我记下了,多谢公子为我着想。”
当下袁恕己陪着赵雪瑞往回,那几个扛着荷花灯的小童重又飞奔而。
袁恕己俯身,小心在前将他们挪开,竟一个人也没碰到赵雪瑞。
………
袁恕己只顾着忙护佑,却没留意身后的赵姑娘,一双美眸都在他身上流转。
而阿弦,也仿佛感受到赵雪瑞当时的那种感觉。
睡梦中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弦醒来后,已是次日,因还有许多公务交接等,阿弦不敢怠慢,忙爬起身来整理。
正系领口的纽子,蓦地想到昨夜所梦,竟又自顾自笑了出声。
虞娘子从外进来:“一大早儿,怎么就这样乐?”
这种别人的私事,阿弦本不愿到处宣扬,不过……
阿弦问道:“姐姐,你可知道有个赵监察的千金么?”
虞娘子诧异道:“是少卿跟你说了?我自然知道,上次他们家派人来送了好些礼品呢。说是相谢少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阿弦笑道:“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
虞娘子道:“怎么忽然间提起这个来了?”
阿弦抖了抖两袖:“没什么。”因又说道:“姐姐,今儿咱们就回平康坊吧?”
虞娘子一怔:“就这样想回去?”
阿弦笑道:“我就算想住在这里都不成,所谓瓜田李下,若再连累少卿的名声岂不是……”
话音未落,就听袁恕己道:“你要走就走,别说连累不连累的话。”他迈步从外进来:“我难道是个怕人言的?我倒是巴不得呢。”
阿弦投降:“好好,我才是怕的那个成么?”
………
这日阿弦回到户部,一路所遇同僚,尽来恭贺。
许圉师不免也嘉许了一番,阿弦见他桌上放着厚厚地册子,且面有忧色,便道:“侍郎在看我们递上来的统计公文么?”
阿弦跟林侍郎一行前往江浙,其实正是为了统计受灾的情形,梳理解决之法,至于张勱等的铲除,不过是意外之举。
此刻在许圉师手边的,的确是他们在括州,永嘉等的统计数目。
许圉师见她问起来,便叹了口气,道:“这折子,是从宫里又传到我手里的,只是永嘉安固二县,百姓房屋毁损便有六千八百四十三间,死九千零七十人,牛五百头,损田四千一百五十顷……先前因为冀州等地的灾情,户部已有些捉襟见肘了,如今又有了这样大的一笔数目,现在我实在想不到该从哪里调拨这笔钱粮填补。”
阿弦这才知道许圉师因何竟愁容满面,她想到一路所经之地的惨状,不由道:“侍郎,这钱粮一定少不得!而且要快。”
许圉师道:“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不能让我去借,去抢……再说也没有地方能借能抢。”
许圉师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那证明户部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告别许圉师,阿弦一路返回,心里却仍也想着他所说的话。
阿弦忍不住喃喃道:“是啊,就连去借去抢的地方都没有。不然倒是可以试试。”
正在此时,忽然听见有人道:“真想不到,这武懿宗居然时来运转,摇身一变,连跳三级,竟成了仓部郎中大人,实在叫人……”
另一个道:“毕竟是皇后的亲戚,就算再偏远,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照我看,只怕是他那个上门女婿带来的福气,不然的话,怎么才成亲不几个月,岳父大人就高升直上了?简直造化。”
“听说天后还下旨,要把武承嗣从岭南调回呢……我看以后这朝中,只怕就都是武……”
“嘘——”
阿弦忙闪身一避,就见门洞口探出一个头来,打量此处无人,才又缩了回去,这次却不再说话,脚步声远去了。
阿弦站在原地,想到方才两人的对话,武懿宗,陈基,武三思,敏之,甚至连武后,高宗的脸,瞬间出现,又瞬息消失。
与此同时,却又是江浙那在窥基的超度之中升天而去的阴灵,以及流离失所嗷嗷待哺的灾民。
“或借,或抢……”阿弦缓缓抬头,眼神慢慢沉稳:不必去借或者抢,钱粮,原本就有。
一个闪念间,阿弦想到了解决户部库银空缺无法调补江浙的法子,她忙折身回公房,才摊开一张纸提笔,有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在耳畔道:“你想干什么?”
第211章 艳之鬼
阿弦听了这个声音; 惊得几乎把手中的毛笔扔了出去。
她跳了跳,转身看向身旁来人——确切的说,是来“鬼”。
而且是一个就算死了也不改其艳丽的鬼。
贺兰敏之立在阿弦身侧; 略有些凌乱的长发在头顶用金冠绾住; 两只眼睛依旧桀骜如昔,他身着粉白色的罩袍,上用黑色丝线绣着大幅团纹,如此真实而清晰。
如果不是确信他已经死了; 阿弦一定会以为; 这就是活生生的贺兰敏之。
“殿下?”阿弦瞪着敏之; 瞬间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应对。
敏之却淡淡一笑:“干什么; 你看见鬼了?”
阿弦觉着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殿下……”
敏之走到她的桌旁,看着桌边上的一枚小小地玉镇纸; 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去拿,最终却仍是蜷缩回袖中。
“崔晔; 该跟你说了吧?”敏之轻声问。
阿弦的心头一悸。
这一刻; 阿弦回想那夜跟敏之的对话; 才知道他那些话中的意思; 以及那句——“已经晚了”。
简单的四个字; 却不知是凝聚了多少悔恨交加的心血在里头吧。
………
慢慢地将笔搁下,阿弦道:“是,阿叔都跟我说了。”
敏之长长地叹了声,语气有些无奈; 又有些百无聊赖似的,道:“这个人实在是多嘴,如此一来岂不是不好玩了?我还想着多吓唬你几次呢。”
阿弦愣了愣:“殿下!”生死性命,这哪里是能开玩笑的事?
敏之一笑,长袖垂落,看着阿弦道:“不过,知道你还肯为了我伤心,倒也是……意外之喜?”
阿弦欲言又止,眼圈早红了起来,定定看了他片刻,便又低下头去。
敏之也并没做声。
良久,阿弦几乎以为他走了,抬头之时,却见那一抹影子仍在彼处伫立,仿佛从不曾离开过,仿佛会一直都在那里。
定了定神,阿弦问道:“殿下既然知道夫人有孕,为什么还要任性胡为?卫国夫人的后事……”
不等她说完,敏之脸色一沉,哼道:“那个人……从不值得我敬爱。”
阿弦语塞,决定避开这个话题:“但是,总该为了小孩子想想,何必非要惹怒皇后……”
敏之道:“纵然我不如此,她难道就会放过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或者……她本来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不过是她借口发作的由头罢了。”
阿弦摇头:“当初殿下甚至行刺过皇后,她还命人压下此事,并未为难,怎会忽然要置你于死地?”
敏之哈哈笑道:“小十八,你实在是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