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升笑笑,道:“你们这些人,说不对就都不对起来了。让我无话可说。”
阿弦笑问道:“我们又是哪些人了?”
崔升道:“当然是……我哥哥,还有少卿。”
阿弦听他说崔晔,心一紧,听说袁恕己,才又定神问道:“少卿怎么了?”
崔晔叹道:“他昨日告了假,要回沧州老家。”
阿弦一惊非浅,跳起来道:“发生什么事了?”
“别急,”崔升忙道:“是他父亲近来病倒了,家里送了家书过来,听说……有些不大好,故而十万火急地要回去探视呢。”
“病了?”阿弦怔了怔。
“是,我还当他已经跟你说了呢……兴许是真的忧心,所以顾不上告诉你,也不知上头批了不曾,”崔升往外看了看天色,“我心想待会儿去问问呢。”
阿弦抓住他道:“何必再等,咱们一块儿去就是了。”
崔升见她如此雷厉风行,只得起身:“外头风大,你多穿些。”
阿弦只在外头披了一件兜帽披风,吩咐小吏向许圉师告假,便同崔升出门。幸而崔升乘车而来,不至于在凛冽北风里奔波。
………
大理寺。
阿弦同崔升入内,果然袁恕己正在坐班,阿弦见他双眼略红,隐带血丝,果然是忧心如焚之故。
袁恕己却也知道他两人为何而来,强打精神请了落座,崔升便问起告假之事。
袁恕己道:“方才已经准了,已定好明日一早便启程。”
崔升道:“少卿先不必过于担心,老人家福寿双全,定然只是一场虚惊而已。”
袁恕己黯然道:“我自参军,后又外放,再到调任回京,都极少得闲回去探望,实在不孝,若是老父有个三长两短,我……”
崔升安慰道:“不至于,你不可先自己吓倒了自己,回去沧州还有一段路要走,若你也忧闷成疾,倒在路上,可怎么说?”
袁恕己强笑:“放心,我不至有事。”
阿弦在旁,却不知从何说起。
袁恕己看向她,说道:“这几日神不守舍,不曾前去相见,向来可好么?”
阿弦竟有些局促:“是,很好。”
袁恕己定睛打量着她,心里却是有话要说,但一来情势不对,且崔升又在场,索性将那些言语压下,只道:“横竖你自己有主张就是了。反正……我也……”
他笑了笑,低下头去。
崔升在旁打量,却看出几分蹊跷,便故意道:“方才吃了茶,我去解个手。”起身出门去了。
室内当即只剩下两人,袁恕己才又抬头:“那天,他跟你说了吗?”
阿弦居然立刻明白他指的是崔晔来贺喜那天的事,脸上竟又有些发热,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袁恕己见她如此情态,有几分明白,停了停,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个最好的,偏偏你又对我无心,所以……在知道他对你动了心思之后,实在是……”
“少卿!”阿弦制止他说下去。
袁恕己苦笑:“罢了,不提就是。”
他看一眼门口,脸上流露几分迟疑忐忑之色:“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要请求你。”
阿弦诧异,不知他怎么说到“请求”两个字。
袁恕己道:“家父的病,然我五内俱焚,只不知究竟如何,小弦子你……自有那种本事,所以我想……试一试,你可能不能知道他老人家如何?”
阿弦愣住,自来她所见的过去或者未来发生之事,从不是她自个儿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只是偶然得之。
这会儿听了此话,心中为难,可见袁恕己满面憔悴,竟不忍说些难为的话,想了想:“我可以试一试。不过……未必会灵验。”
袁恕己面露喜色:“好,你且试一试。”
阿弦伸出手来,略一犹豫,将手压在他的手掌之上。
袁恕己一震,继而满面希冀地看着阿弦。
阿弦屏息凝神,但就算她似“竭尽全力”……最终却仍是一无所获,什么都看不到。
几乎无法面对他脸上藏不住的失落之色,阿弦道:“抱歉,少卿。”
袁恕己摇头一笑:“其实是我强人所难,不必在意。横竖,不差这一会了。”
不多时崔升回来,三人又略说几句,崔升跟阿弦告辞。
大理寺外,两人重又上车,崔升叹道:“少卿的焦灼可以理解,往沧州去就算急赶也要十天左右,这路上可如何煎熬。”
阿弦不答,心里竟有种负疚感——怎么她不想见的,随时都会浮现,但是想见的,却往往一无所得。
崔升却又思忖说道:“不过老人家的病,实在是有些难说,未必真的有事,比如像是我们家的老太太,我暗中常常猜疑,她先前的病,是跟哥哥有关呢。”
阿弦转头:“什么意思?”
虽然车内无人,崔升仍放低声音道:“这件事我本来不可告诉任何人的,是你倒也无妨,我怀疑老太太的病,是因为听人传说哥哥跟韦江表妹的事。”
阿弦心头震动:“阿叔……跟韦江姑娘怎么了?”
崔升却笑道:“瞧你吓得这幅模样,其实没什么的,都是下人乱传,其实当时我也在场,不过是她去给哥哥送粥,正逢生在那时候大叫了声,她吓得失足跌在榻上而已,当时还是我过去扶起来的呢。”
那日崔升报完信本是走了,可还未出远门,忽然觉着不妥,便又折了回来。
正崔晔咳嗽,也未曾留意他走了进来。
崔升进门,正看见韦江却扶崔晔,此刻逢生不知为何发了声极大虎吼,又加上崔升从后喊了声“哥哥”,吓得韦江尖叫,不由分说躲到了崔晔怀中,呜呜乱颤。
崔晔一怔之下,拧眉回头看崔升,崔升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将韦江扶扯起来,百般安抚。
不知为何此事传到老夫人耳中,老夫人不解究竟,多亏了崔升这当事之人解释,才化开尴尬。
阿弦目瞪口呆。
………
马车在崔府门前停下。
崔升先下地,回头又看车中,却见人影一晃,是阿弦随着跳了下来。
天色将暗,风更加大了,两人不及多说,崔升挽着她的手臂往内进府(看作者有话说!
第217章
阿弦先前本不想来崔府的,可听崔升揭开了她心中那“焦虑之谜”,当真是猝不及防。
心神动荡之下,鬼使神差地改变了主意。
进门之时,崔升不顾风大,咧嘴笑道:“老夫人跟母亲定然喜欢,要是哥哥在家就更好了!”
当即拉着入内,便兴冲冲地带她去拜见老夫人。
正好卢夫人也在场,两人都甚是惊喜,老夫人甚至拉着阿弦的手,让她坐在身旁,嘘寒问暖地说了好久。
从小儿被老朱头养大,又是女扮男装跟些男子们相处,极少得这样女性长辈的关爱,被老太太热乎乎的手握着小手,阿弦觉浑身发热很不自在,自觉仍消受不了这般的热心之情,脸上也始终是红的。
卢夫人在旁看的明白,笑道:“这个孩子实在是特别,在朝中当女官,江南那样难的差事也能做的,惊动天下的奏疏也不惧呈上,怎么在老太太跟前,就乖巧的像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呢。”
惹得老太太又喜欢地大笑,阿弦越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因天色渐暗,到了吃饭的时候,老太太问道:“怎么一直不见晔儿,今晚他是不是又不回来了?”
卢夫人垂头答道:“我刚才去问了升儿,多半又是留在吏部了。”
崔老夫人的脸色略一沉。
阿弦见势不妙,便道:“近来年关,各部都忙的了不得,我们那也是一个人当十个人用呢。”
崔老夫人闻听,才又转怒为喜,笑道:“是么?既然阿弦也这么说,只怕是真的忙。罢了,就由得他去就是了。只是他那个身子,实在叫人担心的很。”
阿弦不由问道:“阿叔……天官近来身体怎么样?”
崔老夫人叹道:“近来屡屡夜不归宿,连我都极少见到面儿,到底也不知怎么样,只是听升儿说是不错的。既然他是勤于公务,又不是去花天酒地,却也罢了。”
说罢,又留阿弦吃饭,阿弦怕拒绝又让老夫人不快,便应承了。
只是虽没见到崔晔,竟连韦江韦洛等都没见到,后来才听崔升提起才知道,原来府内将他们一家安置在旁边的隔院里头,因近来天寒,老太太身体又不适,便不必叫过来请安之类的了。
饭后又略说了会儿话,听阿弦说了一番江南的奇遇等,众人啧啧惊叹。
忽然一名丫头进来道:“外头风更紧了,像是要下雪。”
老夫人闻听,就留阿弦夜宿,阿弦哪里肯,只起身告辞。
两位夫人见挽留不住,只得放她出府,崔老夫人又百般叮嘱此后常来的话。
因见阿弦身上单薄,卢夫人不等老太太吩咐,自己去寻了两件裘皮衣裳包裹好了,又捡了件狐皮大氅亲自给她披上,裹得严严实实地,才让崔升带着出门去了。
往外行时,崔升道:“你是哪里得来的造化,哥哥对你另眼相看,连母亲跟祖母也是如此。母亲历来也不知道给我找一件厚毛衣裳,偏这样宠你。”
阿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竟这么惹人爱,大概是夫人们因为阿叔的缘故,爱屋及乌。”又问:“阿叔这些日子都在部里忙么?”
崔升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叫我看,哥哥是在避嫌,自从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后,他就少回来了,且也因此,老太太跟母亲才让表妹他们搬去了隔院。”
崔升本要亲自送阿弦回怀贞坊,阿弦坚决推辞,崔升只得作罢。
车行半路,阿弦忽地说道:“去吏部吧。”
车夫答应了声,转到往吏部而行,阿弦掀起窗帘往外看去,却见前方两盏灯笼高挑,吏部在望。
但是越靠近,越觉着心慌,阿弦忍不住叫道:“还是不去了,回怀贞坊!”
马车一停,又在地上转了个弯,车辙在地面留下两道微白的印痕,原来是天际飘落了碎雪。
………
袁恕己离开长安的这天,长安城降落入冬的第一场大雪。
清晨,阿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
她的脸上本带着快活地笑意,一看天色,顿时笑容荡然无存,反吓得叫出来。
当即也不理虞娘子叫她吃饭,匆匆忙忙出门,却几乎被地上的雪滑了一跤,把扫雪的下人们吓得大叫。
待阿弦惊弓之鸟似的跑出门,望着眼前白茫茫地雪色跟长路,忽然后悔自己之前太过执拗,居然没舍得给自己置买一匹马。
真真是自讨苦吃,但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阿弦一咬牙:抬手掀起袍子一角儿,撒腿往前狂奔。
在拼命拐出怀贞坊的时候,却遇上了一队人马。
当前一人身在马上,看见阿弦的瞬间,脸色微变,却勒住马儿停了下来。
阿弦猛然看见此人……略微一怔,当即冲过去道:“我有急事,能否借一借马?”
这人竟是陈基,立刻干脆利落翻身而下:“拿去。”
阿弦扫他一眼:“多谢啦!”匆匆一揖,翻身上马,打马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陈基本要叮嘱她慢一些,留心地滑,但是看她头也不回离开,那话便噎在了喉咙口。
………
且说阿弦打马出城,行了五六里不见袁恕己,心头慌张之极。
又跑了二里地,正仓皇乱看,远远地,隐约见几道人影对面而立。
风雪迷眼看不清楚,阿弦只得拼命大叫:“袁少卿,少卿!”
连呼数声,那边的人总算听见了,转头看来。
阿弦大喜,快马加鞭赶到面前,仓促扫了一眼,见在场送行的,出了相识的桓彦范,崔升外,竟还有崔晔,头上兜着风帽,在飞雪之中,脸如雪色,平静若水。
阿弦顾不得其他,翻身下地,仓促上前,一把抓住袁恕己。
——“伯父不会有事!”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这句。阿弦望着袁恕己,面对他震惊的神情,又无比肯定的说:“放心,伯父绝不会有事,反而很好很好,真的……我向少卿保证,以性命担保。”
袁恕己的双眸蓦地睁大,飞雪之中,显得格外之红。
他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又像是喜出望外。
“小弦子……”终于,他喃喃地唤了声,忽然张开双臂,将阿弦用力抱入怀中,“多谢,多谢。”
喃喃一声,泪已经悄然滚落,打在她的后背上。
之前压在肩背上的重负跟加在心上的煎熬瞬间消失无踪,身心都随之轻快。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却多半知道他两个是从豳州上来的情分,因此并不少见多怪。
只是桓彦范忍不住扫了崔晔一眼,却见风雪中,这人就像是冰塑一般,双眸却沉沉地望着相拥的两人。
………
且说袁恕己吃了一颗定心丸,神情比先前方泰多了,精神抖擞,同众人抱拳相别。
最后又深看阿弦一眼,终于上马疾驰而去。
打马奔出很远,袁恕己心头一动,勒马回看,却见在送行的众人之中,那道最“纤弱矮小”的身影,在风吹雪打中显得这样不起眼。
但,却是最牵动他目光的人。
忽然想到:他送别了她两回,桐县到长安一次,长安到江南一次。
都是他孤零零站在原地送别。
可这一次,是阿弦目送他离开。
风雪中,袁恕己仰头一笑,眼前虽是飞雪遮眼,心底却无一丝尘埃,他大喝一声,挥鞭而去。
眼见那一行人马消失在风雪之中,来送别之人才也都踏上回程。
崔升本是陪着崔晔一同的,正要上前,却给桓彦范叫住道:“崔郎中,能同行否?”
崔升一怔,转头之时,却见崔晔往阿弦身边去了。
阿弦仍是目送袁恕己离开的方向,动也未动。
良久,崔晔叹了声,探臂握住阿弦的手腕。
阿弦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人,愣怔回头,对上崔晔的双眸,才唤道:“阿叔。”
“城外风大,跟我上车。”崔晔道。
阿弦看向自己的那匹坐骑,却见早有崔府的下人牵了去,而原本来送别的众人也都去的不见踪影。
………
两人登车后,崔晔见她外穿着官袍,里头只套一件夹棉衣裳,外面罩着的是普通的披风,额头跟鬓发都已被雪打湿。
当即皱眉道:“你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就跑出来了?”
阿弦道:“我睡过头了,生怕错过了少卿,一时着急……”
崔晔不等她说完,便道:“跟他告别,就这么重要?让你失魂落魄?”
“不是的!”阿弦摇头,“我是想……”
崔晔目光缓和:“是跟你方才对他说的有关么?”
——这个,倒也不必瞒着他。
阿弦便把昨日相见袁恕己,他托付自己“试一试”会不会知道其父病情如何的话告诉了崔晔。
崔晔若有所思道:“看你们方才的情形,你是知道了?”
阿弦抚着心头叹道:“幸而知道了,不然,岂不是让少卿白白捏了一路的心?”
崔晔不动声色道:“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听他这般问,阿弦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只告诉了少卿伯父无碍,却并没告诉少卿这封家书的起因,因是怕……是顾虑别的。”
崔晔有几分好奇了:“可能告诉我么?”
阿弦笑道:“当然可以告诉阿叔了,这其实是好事。”
昨夜她回到家中,一会儿想到崔晔,一会儿想到袁恕己,因无法替他预测袁异弘的病情,愧疚不安。
谁知夜间,竟阴差阳错地给她看见了真相。
不能全部告诉袁恕己的“好的真相”。
原来,因为袁恕己年纪这般,又且在长安城出